32倒计
就在赵晓山爆发出绝望嘶吼的同一瞬,女岛狂风大作,天顶上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古庙里,匠人们在为王船做最后的雕饰,依照顺序,将纸人纸马安插稳当。
前厅里供奉着王爷的神像,前头用红布遮着,只等吉时一到,道士用鸡冠子上的血来点上睛,谓之曰开眼。
绣娘黄美英在缝制好的佛袍披风外另裹上几层防水的料子,与桌裙、凉伞一并包封起来,交给撑伞等在门外的甘师傅。
摇曳红烛里,林素珠代陈巧红整理好仪式要用的金纸与蔑香,而古庙偏殿里,青舟手中的第四只偶也即将制成,他正在做最后的微调。
时光随水逝,家家户户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庆典着准备:供奉人客的长桌与祭品,送上王船的柴米、衣饰与纸钱……
山雨欲来的古村落,此刻只有一个人百无聊赖。
顶厅里,高鹏独自吃了饭,歪在长凳上剔牙。
四下幽暗静寂,就连墙上祖先们的黑白照片都模糊不清,似是离了席。
短短几天前还是闹哄哄的一众人,转眼间只剩下他自个儿,就连那不知名姓的妇人也不知去向,每日的饭菜到了点,便自行出现在桌上。
他倒也不在乎,肚子饿了只是低头吃自己的。
他从不在乎旁人,一心一意只爱着自己。良知和共情是天生的,他打小没有这两样,不曾为谁掉过一滴泪,也从没有真心实意关心过谁。
这不赖他,他生来就是这副心肠。看着别人的遭难他只是打心眼里觉得好玩,爱看,欢腾,特别是谁家死人,哭天抢地的,他在一旁观众一样赏玩,体内奔涌着控制不住地狂喜,巴不得多来点。
就连相依为命的爷爷去世他也不觉得难过,只担心日后没人给他做饭。
对了,下葬那天供桌上的烧鸡好吃。
死老头平日里抠搜,不舍得多给他肉吃,十一岁的高鹏趁人不注意,从供品里撕下条鸡腿蹲在地上猛吃,直啃得满手流油。
正美着,忽地被谁扇了一巴掌,登时滚到地上,鸡腿也跟着跌在泥里。
鼻子冒了血,擡头往上看,打他的是二大爷。
四十多岁的汉子气急败坏,正指着他鼻子大骂,说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讲他是天生昧良心的坏种,当年就该跟着他那不出息的爹一起死。
旁人拦着,劝着,只说小高鹏是悲伤过度蒙住了心,一时间哭不出来罢了。
二大爷仍是气,边骂边哭:“你爷爷对你多好,要不是他,你早他妈死野地里去了!要不是你扯淡说学堂里要交钱,他能天不亮就去镇上卖菜去?他能被三轮撞?!你还在这吃鸡腿,吃你妈了个——”
旁人扳住他膀子,连拉带扯地往外带,二大爷嘴里还是骂,高喊着他是挨枪子的命,是天杀的畜生,手舞足蹈跟旁边人说着:“你们是不知道,他打小就不是什么好玩意,连他亲娘都怕他——”
“没事,不哭。”有谁扶起他,又将鸡腿塞回他手里,“吃吧。”
高鹏攥紧冷掉的鸡腿,没有再吃,只暗自恨着,死死盯住二大爷的背影。
半年后,二大爷某次深夜醉酒,在返家的土路上,失足跌进鱼塘。
……
顶厅里,中年的高鹏嚼着饭,又觉得肚子有些痛。
最近几日肠胃总不舒服,也许是水土不服,连跑了几回厕所后,镜中的面庞眼见着两腮凹陷下去,一脸的病态。
“这鬼地方跟老子八字不合,等浪一退,老子头一个走。”
他叼着烟蹲在厕所,凝视着手腕子上的划伤。
说来也奇怪,这道口子究竟是怎么来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可赵晓海被树砸中的事又的的确确跟他无关。
赵晓山怀疑他,那是他们兄弟俩傻缺,自己凭什么要白费口舌跟他们俩去解释?
这回的事跟他无关,但不代表他高鹏没有起杀心。
不管是真有鬼,还是有人躲t在暗处装神弄鬼,只要四个人偶换四条命的规则是真的,那他就不得不替自己谋划条出路。
是,他跟赵晓山的关系是不错,但他也绝不会为了赵晓山去死。
他心底里同样也是知道,赵晓山这个憨货为了弟弟赵晓海能活命,说不定也会动杀他的念头。平日里赵晓山表现得再顺从,那是利益没逼到份上,真等到一命抵一命时,再看谁还有慈悲?谁还顾旧情?
他可不愿为了赵晓海这头蠢猪丧命。
高鹏打定了主意,他们死他们的,他必须得活。
等提着裤子再从厕所回来,他愣住,顶厅里多了样东西——曾阿嬷的水铺。
她死了,为什么她的铺盖会突然出现在这?
刚才明明还没有的?是不是有谁知道了什么?
高鹏紧张环顾,周遭没人,唯有暗影在无声延展,没过他的头脸。
水铺的被子拉到了顶,严严实实盖着,被褥底下鼓鼓囊囊地凸起一块,远远看去,像是被底下卧着个人。
高鹏屏住气,一点点靠过去,瞪眼瞧着。
被褥一动不动,没有丝毫起伏,干瘪瘦长的一条,近看这体格大小,又不像是活人。
难不成底下的东西没有呼吸?
他颤巍巍地伸手去摸,隔着被子,摸到样物件,手感枯瘦坚硬,像是老人的骨骼,他又不由得想起池塘边,曾阿嬷瘦筋筋的脖颈——
高鹏后撤了一步,可偏又不信邪,不信这世上真有鬼。
要是真有鬼,要找他讨命的又何止这一个。
他猛地冲上去掀开被褥,果然,被子下头没有尸骨,只有根拐棍样的东西。一米多长,细长的木质,斑斑铁锈。
高鹏拿在手上摩挲,来回端量,很快就意识到那到底是什么。
他在家乡也见过的,那是老一辈自制的土枪,他小时候打野鸟的时候用过。那时他还在上学,闲暇时候就跟村里小伙伴们一同上山打野物,打流浪的猫狗练手,有时他也会偷着打村里留守的小孩取乐——
可是好端端,这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只鸟铳?
高鹏没有细想,他只觉得自己到底是命运的主角,就连老天都在帮他。
只要有了这个,他嗤嗤笑,只要有了枪,别说赵晓海了,就是赵晓山他也不怕。
高鹏坐在长凳上检查着,将铁砂与钢珠填入枪膛,哼着歌,兴奋地擦拭。
他时刻做足准备,也许他们不会来,也许他们随时会来。
正想着,果然,背后传来沉重拖沓的脚步,恰好在他身后停住。
高鹏冷笑,到底还是来了。
转身,他看见赵晓山提着屠刀站在雨中,杀气腾腾。
此时,距离送王船,仅剩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