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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神 正文 第30章 黑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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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黑羊

    自那以后,赵晓山丢了魂,也开了窍。

    无论什么,他都能杀,都敢杀,也都乐意杀。

    牛羊并不蠢钝,被人挑中时也知道自己要死,会哭,会下跪,会张大嘴,像人似的哀鸣。

    赵晓山已能不为所动,单手将选中的羊拖出圈来,轻而易举地按在台上,三两下就绑紧了腿。提刀,在颈部咽喉处横拉一下,拧住头,任腔子里的血自己淌个干净。那羊便瞪着惶恐的大眼,滚着泪,清醒地看着自己是如何一寸寸死去。

    接着得把肠子拖出来。打结,防止肠子里的食物和粪便倒流,趁着还有体温开始剥皮。羊皮可是能另卖一份好价钱的。有时从羊腿开始,寻一根铁棒,直插进去,用塑料管朝里吹气;有时就沿着腹部中线从脖子到尾巴竖切开,再从四肢内侧纵向挑两道,用拳头击打着剥离。

    具体用哪种法子,看客人要求,也看自己心情。

    剥下的皮子,毛面向下,平铺在天井里晾干。再下来便是肢解,他更加熟悉,一刀跺头,接着去蹄,倒挂起来,开膛取内脏,除了肾脏其他都扔掉,喂狗。

    村里的野狗们通了人性,一看宰杀便围着院子绕圈,摇着尾巴等。

    待屠夫用红彤彤的手将冒着热气的内脏扔到地上,它们便一窝蜂地上去疯抢,呲着牙啃,边嚼边呜呜地低哮着护食,吃得毛发光润,吃得眼珠子猩红。

    那时的赵晓山已快要成年,长成了山一样的身躯,少时觉得伟岸壮硕的师父,如今他俯身纳入眼底,惊觉不过是个弓背谢顶的小老头。

    师父对他的态度在变,从最初的欣喜,困惑,再到后头,时常能觉出隐隐地避着他。

    而他对师父的态度同样也在转,师父到底是老了,几百斤的猪按得有些力不从心,一个靠力气吃饭的行当没了力气,也就失了立足的根本。

    赵晓山对他不再畏惧,觉得师父的手艺早已过了时,跟人喝酒闲扯时,话里话外,微微透出丝瞧不起。有爱挑事的,里里外外的传话,师父听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昂头深灌一口白酒,将杯子狠狠掼在桌上。

    隔了几日,邻村有户人家办酒席,师父领他们几个去帮忙,一笼笼的鸡鸭,t都是现杀。

    笼养的肉鸭,这辈子唯一一次出去,便是挨宰。站在外头的先杀,角落里的待死,一只只探长脖子贴着笼子看,黑漆漆的小圆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村里的杀猪匠年过五十便极少动刀,他们师父也是,只让几个年轻人动手,自己抄着胳膊立在一旁抽烟,偶尔跟人搭几句话。

    新来的小学徒胆怯,提着鸭子,颤巍巍地割一刀。口子不深,鸭子扑棱着翅挣脱,他跟在后头满院子撵,呼哧带喘,仍是追不上。

    围观的嘻嘻哈哈乐成一片,小学徒又羞又累,停了脚,慌忙转脸去掏下一只找补。

    刚刚的那只见没人抓它,自以为逃过,便也慢了下来,晃晃悠悠,踱向院子角落里的一滩泥水。它歪头看向水面,愣了几秒,轻轻俯下身去,用脑袋一点点蹭着水去玩,好奇地望向涟漪,脖子上的血也一滴滴落进去。

    它短暂贫乏的一生都困在腥臭的小铁笼里,不知这世上在牢笼之外还有湖泊山川,生来戏水用的脚蹼,却没碰过一次活水,眼下小鸭忘了处境,只用嘴一下一下啄着腥臭的泥汤。

    刚刚还起哄的一个个哑下来,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而小徒弟见着这一幕,也不忍再捉它,只拿眼偷偷瞥向师父。

    师父眯起眼来,不知是呛还是什么,眼圈有些红。

    小徒弟捏着刀,试探性地发问,“师父,要不这只就算——”

    话没说完,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一把子攥住鸭子的脖,鸭子扑棱翅膀,两只脚悬空踢腾,而赵晓山一撇嘴,拧断,笑嘻嘻地看着那小孩。

    “宰一只鸭十块钱呢,这只算我账上。”

    一众人没再说话,只转过身去,各自沉默着继续手头上的活计。师父也只是微微点头,鞋底碾灭了烟,转身走了。

    办完宴的第三天,师父说已没什么可再教他的,要送赵晓山走。

    “屠宰是个行当,说实话,咱是身不由己。人活着得吃肉,吃肉就得杀生,人家那有文化有身份的嫌弃这活脏,背业障,那就咱来——”

    最后一顿酒,喝得醉三马四的师父擎着杯,不住地拍他胳膊,而赵晓山没接茬,只看向老人头顶稀稀拉拉的白发,等着后头的话。

    “但是,不是说咱就没有心,也不是它们就该死,下一世谁也不知道会托生成个什么,所以——”

    师父盯着他,来来回回所以了半天,忽地低下头去。

    “晓山,你就当老头子今晚喝高了,说句醉话。对于命呐,得有个敬畏,事不做绝,有时候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说是醉话,此时看向他的眼神却是清醒澄明,赵晓山心里不认可,只讷讷灌了口酒,点了点头。

    翌日,讨回他该得的那份钱,赵晓山返回村子,自立了门户。

    生意并不好。除了冬天,村里杀猪宰羊的人家少之又少,而彼时镇上又新建了屠宰厂,干净卫生。外加上他性子又躁,从不愿维护客户,营生始终不冷不热。

    然而,也是有活接的。

    赵晓山以狠出名,别人不愿干的,他来。有些专爱吃乳羊,那就得挑怀了幼崽、即将临盆的母羊,一羊两吃,一尸两命。

    还有那偷狗的贼,趁夜色一车车拉到他家后院,他帮忙宰了,再送去狗肉店……

    没了爹娘,还有个不争气的弟弟要养,在钱面前,赵晓山早忘了师父的训诫,对生命早已没了敬畏。买卖不好的时候也偷着进过猫肉,假装成兔子卖出去,结果被人盯上,差点进去——

    后来好了,那件事之后,他用得来的钱开了家自己的羊汤馆,在村里也有了声望。

    没人敢再笑话他们弟兄土。他赵晓山也有了一帮子拥趸,为了免费的酒肉,为了鬼混的地方,为了有个靠山。日,管他究竟为了什么,总之他们围着他叫声哥,而小伍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一日日地酒肉浇灌,赵晓山越发地健壮悍勇,一天能宰上十来头羊。

    就算卖不上也宰,只要心里有火,不耐烦,喝多了,就去圈里随便拖一头出来。日子久了,身上自带煞气,走街串巷时,就连村里最恶的狗见了他也不敢叫,只有夹着尾巴呜呜哀嚎的份。

    剥夺旁人的命,让赵晓山觉得自个儿活着。

    鸡鸭鹅,牛羊狗,没分别,就是人也一样,有的人生来就该供养别人,他们死了供养我,也算是他们功德一件——

    至于他自己?

    他不怕,他身强体壮,力大无穷,绝不会沦为刀下肉。

    就算下一世,他也要做握刀的屠夫。

    ……

    赵晓山倚在床头,胡乱想着,身子里侧的赵晓海鼾声愈来愈大。

    那如今晓海这事呢?难不成树真是高鹏砍的?

    他有些懵,强撑困意自己给自己分析着。

    肯定是他,什么木偶,什么诅咒,都是他设的套,当时能灭了小伍,肯定也能动我们。他怂了,看见警察旧案重翻,要把知道他底细的,一个个都灭口呢。到底是外姓人,两条心——

    这么想着,蓦地生出一股子邪火。

    这回没做成,估计他还会来,说不准今晚就会——

    他闭着眼,恨得咬牙切齿。

    日他大爷的,如果真敢来,那就先一步宰了他——

    正想着,吱呀一声,反锁的门自己开了。

    “谁?”

    没有回应,只有潮乎乎的风扑在脸上。

    “到底哪个?”

    一头黑羊,歪斜着脖子走了进来,四蹄踏在红砖地上,嘚嘚的响。

    紧跟着,又一只,被剥去了皮毛,血淋淋的大开膛,张着浮肿空洞的眼。

    第三只,是只临盆的母羊,笨拙晃动着身子,浑身焦黑,每走一步,细小呛鼻的粉尘坠落。

    一头接一头的生灵迈进来,灌死的狗,瞎眼的猫,颤悠悠的老牛,只剩个腔子的鸡鸭鹅。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大的,小的,整个的,半只的——

    成百上千只动物走进,围住他,它们要来寻仇,它们要夺走他唯一的弟弟。

    赵晓山下了床,被它们围在中央,只有一柄锈死的短刀。

    没关系,他还有铁石心肠。他怒吼着搏斗,用刀,用牙,用膀子拧,死去的生灵再次死去,他将它们杀了一遍又一遍。

    杀,再杀,无数只血淋淋的牛,羊,猫,狗扑上来撕咬,啃食,它们红了眼,而他亦不肯将它们放过,撕咬,挥动手中的刀,鲜血淋漓,拳头捣,用脚踏,整个压在他们身上死死扼住,直到身下的尸山不再颤动,直到他们心怀不甘地再度安息——

    赵晓山在血泊中大笑,于屠杀中再次感受到升腾的力量,身下是暖烘烘,软绵绵的皮毛,他伏在上面,伸展开四肢,听着自己的粗气渐渐平稳。

    忽然间,他累了,周身上下被一股透支后的疲惫攫住。

    头顶的天窗送来雨后草木的清新,风声依旧呼啸,远远的,混着一支古老的歌谣,断断续续,听着像是哭,而他觉出舒服,某种熟悉的氛围。

    年幼时,夜半醒来也总能听见母亲压低了声的啜泣,那一刻,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夜已深,厢房里安静下来,他渐渐听不见弟弟的鼾声。

    赵晓山翻了个身,瘫开四肢,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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