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屠夫
“嘶,轻点。”
赵晓海止不住地哼唧,哥哥赵晓山正帮着他清理出创口里的碎破璃茬。
他到底是没死,他哥发现的及时,将他从车里扒拉了出来。
也不知是福是祸,车顶压下来的那一刻,他正弯着腰到处去摸钥匙,所以大多是被皮外伤,只右腿不敢动。不知是骨折还是扭伤,一时半会挪不了地方,只能躺在床上静养。
“晓海,你忍忍,这雨也就再下个两天,”赵晓山用布条帮他简易地止了血,“等天一放晴,我就带你去医院。”
“哥,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赵晓海欲言又止,脸上是罕见地严肃。
“怎么?”
似是怕人一般,赵晓海左右环顾,哪怕此时厢房里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他还是压低了嗓子。
“我怀疑这件事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害我——”
他快速张望了几下,更加小声。
“树倒下的时候,我看见后头像是站着个人。”
“人?”
“对,就瞥了一眼,没太看清,但我确定是个男的。你想啊,现在这岛上差不多年龄的男的除了咱俩,不就还剩那谁么——”
他忽地住了嘴,门开了,高鹏恰好推门进来。
“你好点了?”
高鹏嘴上慰问着,表情看上去却不太情愿,左右乱瞟,似乎心里憋着什么事。
“唔。”赵晓海也不看他,不知是害怕还是尴尬,只把脑袋别向另外一侧。
“你也是,怎么能自己跑呢?你说说,不跑不就没事了?”
高鹏冷笑几声,讽刺完了这几句,自觉尽了探病的义务,又再次扭脸看向赵晓山。
“说正事啊,我刚才去后山转了一圈,发现这事不对头。”
赵晓山少有地没接他话茬,一双眼木然扫过,最后停在他右边手臂上。
高鹏的右腕有道新鲜的伤口,微微渗着血,他觉察到赵晓山的视线,下意识往后躲。
“你看什么呢?”
“你伤怎么回事?”
“没事,”高鹏摆摆手,右臂叉腰,理所应当地藏到身后,“接着说啊,后山那边有个小屋——”
“怎么伤的?伤口挺深啊。”
“先别管这个——”
“看着像斧子,”赵晓山吊起一边嘴角笑,“你砍树去了?”
“你他妈管我怎么伤的!”高鹏突然拔高了嗓,“你们兄弟俩的猪脑子能不能醒醒,我说正事呢——”
他停住,忽然明白刚才赵晓山那通车轱辘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没砍树,”他低下声去,表情还是不耐烦,指了指赵晓海,“他的事跟我没关系
——”
本是坐在床边的赵晓山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高鹏这才发现原来赵比他高出这么多。可他气势上依旧撑着,他没忘记,他是他们这圈人的头脑,他是他们的大哥。
“你要干嘛?”
对面的赵晓山一言不发,只冷冷盯着他,一步步逼着他后退。
这视线让高鹏不舒服,像是屠夫盯住圈里的羊。
可是从前的相处,明明高鹏才是那个持刀的屠夫。
“高鹏,别动歪心思,”赵晓山的话即是恳求,又是命令,“我就晓海一个弟弟,你弄谁我都不管,就他不行,这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
“我说了不是我!都他妈自己弟兄,我怎么可能——”
“小伍也曾是咱弟兄,不是吗?”
赵晓山轻推了一把,高鹏趔趄着,跌出门外。
再擡头,赵晓山居高临下地端详着他。
“我赵晓山发誓,绝不会让我弟跟小伍落得一个下场。”
“睡吧,今晚我守着,没事。”
夜已深,赵晓山查看好门锁,又轻声安抚了几句,替弟弟掖了掖被角。
赵晓海躺在眠床内侧,而赵晓山则护在外头,任何想动赵晓海的人都得先过了他这一关。
赵晓海阖上眼,他本来不想睡觉,可这些天实在是太累了,肉身绷到了极限,没一会儿就鼾声大震。
赵晓山倚着床,看着门,回味着下午那通t对话。
认识几年,这是他跟高鹏第二回红脸。
头一次是两人刚见面,彼此瞧不上,放过狠话,也干过架。
可慢慢的,他发现了高鹏是个人才,脑子活,手段多,而且跟着他,确确实实能混到钱。
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可是他们几个野孩子自小就没人领过正道,凭着动物性的本能,越走越歪,成了旁人嘴里的祸害。
那时影碟店里正在兴古惑仔,他们学着电影里的人,一起哥们长哥们短的,成日里厮混作乐,在乡亲们的躲避侧目中获得某种心满意足,好像自己也成了那光影里的人物。
他跟高鹏是兄弟,他仰仗他的手段,他的狠,他自愿做他的狗腿子。
但他跟晓海才是家人,是血浓于水的亲哥俩,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他们一起遭人白眼,一起葬了爹娘,一只包子他啃皮,肉馅都留给弟弟。
小的时候,村里就有人骂过他是猪脑子。赵晓山也知道自个儿确实脑笨,文化课怎么也学不好,课本上的大字一看就想困觉。
后来,他爹送他去学屠夫,也多少算给他谋了条出路。乡下总是要赶大集的,他学这份手艺虽发不了财,却倒也饿不死。
赵晓山还记得刚去师父家的那一日,天蒙蒙亮,浮动的暗影里,几个男人正围着案台杀猪。他头一回知道,原来猪的力气这么大,要几个大男人才能掀倒,勉强按住。原来猪的性情如此凶猛,会逃,会嚎,会蹬,会咬。
生着硬毛的公猪张大嘴巴,仰着脖子嘶鸣,那震耳的惨叫声惊得赵晓山连连后退。直至后来,这歇斯底里的哀嚎,也时不时浮现在他的噩梦里。
杀完猪,有谁招呼了几句,人群中走出个中年男人,膀大腰圆,不爱笑。
“快叫人,以后这就是你师父了。”
介绍人推了他一下子,赵晓山趔趄了几步,他忘了自己说了句什么,只记得那个后来被他称为师父的男人伸出胖大红润的手,大力捏了捏他膀子上的筋肉。
他们还围着他说了些什么,可赵晓山通通没听见,他只是盯着男人手里的长刀,在冬日的清晨,微微散着热气。木质的刀柄呈暗红色,那是常年被血浸出来的,每道裂纹,都嵌着条生灵的命作为装饰。
这刀可真长,要是不小心被攮一下,那得多疼啊,当时他只是这么想着。
后面他才知道,杀猪就得用很长的屠刀,太短的话到不了心脏。师父说了,一刀毙命,不遭罪,才是真为它们好。
那日吃完饭,介绍人跟师父礼让了半天,终是推辞不过,提着串猪下水,喜滋滋地走了。
“别给你爹丢人。”临了扔了这么一句,算是最后的嘱咐。
待会又要杀了,介绍人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院门在他身后合掩,也将赵晓山的熟悉的旧日,无忧无虑的童年,一并关在了外头。
赵晓山留了下来,吃了大半碗肥肉后,正式开始了他的学徒生涯。
不像现在屠宰有那么些讲究,那时逢年过节肉菜就那几样,他的师父没什么专营的项目,往往是村里人需要啥他就杀啥。赵晓山有段日子住在他家里,每日都在惨叫声中醒来,看各色的动物死在他眼前。
十多岁的赵晓山忍着恶心,用大盆的水擦洗着台子,鲜血滴滴答答,渗进泥地里。
因为沾着点远亲,师父教他时格外仔细,在一众徒弟里对他给予多一份的希望,总给他铺垫露脸的机会。
学了段日子,师父让赵晓山独自去宰头羊。
比起猪和牛,羊总是温顺些。
他颤巍巍走进圈里,环顾,一双双金色的眼睛盯住他,似乎预感到什么,脏兮兮的瘦羊们咩咩叫着朝后缩。
他也怂了,可是不敢不做,师父和师兄几个在后头等着看他。
他挑了只最瘦小的羊,扳住了角朝外拖。羊惨叫,眼里有泪,像是求他。
他忍不住也哭,旁边一圈人嘻嘻地笑。
手一松,羊跑脱,钻进羊群看不见。
他扭脸看着师父,师父阴着脸,他怕得颤抖。
“妈个巴子,想当菩萨去庙里!”师父啐了一口,“要是瞧不上杀猪匠这一行,你趁早滚回家去!”
他没有滚,不敢杀,同样也不敢回家,自然,一整天也不敢凑到师父眼前去。
少年赵晓山一整天都失魂落魄,院子里这站站,那蹲蹲,一会儿觉得愤懑,一会儿又觉着委屈。
到了晚上,师父和另几个师兄们自然是凑在一起喝酒。
杀猪匠是个体力活,忙起来一整天吃不上口饱饭。成日里宰杀,心理上多少也背着负担,到晚上卸下劲来,便大口补着荤腥,顿顿离不开酒,只图个一觉无梦到天明。
他们叫过他,他不肯去,饿着肚子,算是惩罚自己。
天渐渐黑下来,屋里上了灯,玻璃窗上映出他们几人的影,赵晓山在黑暗中听着他们相互地吹捧,互夸着神勇,嘻嘻哈哈的热闹,他只能自个儿蜷在外面,不敢也不愿进去。
夜深了,从头到脚渗着股寒凉,他缩在羊圈旁边,忍着隐隐的臭气,跟活物待一起,起码暖和些。
打心里也知道,师父是器重他的,觉着他最有可能继承当家的手艺。
只怪自己不争气,露脸变成了丢人。
赵晓山的泪珠子砸下来,狠抽了自己俩耳光。
打小就蠢,什么都干不好,别人敢杀,怎么他就不行呢?
眼瞅着爹也老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硬朗,今后娘怎么办?晓海又怎么办?
身后传来嘻嘻地笑,一扭头,撞上张瘦长的羊脸。
“孬种,”羊看着他,咧开嘴,一口的小碎牙,“嘿嘿,孬种。”
“我不是——”
“嘻嘻,废物,软蛋,猪脑子——”
“你再说!”
“猪脑子,”羊摇头晃脑,四蹄欢快蹦跃,嘚嘚嘚踏着地,“啥都干不成——”
赵晓山疯了一样骑上去,与它扭打在一起,一时间,羊叫,鸡飞,人怒吼,乱成一团。
等师父擎着手电奔出来看时,羊圈里黑洞洞的,飘着股腥气。
“晓山?”
没有回应,夜色浓郁,只听见呼哧呼哧地喘息。
师父拿手电去照,只见赵晓山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晓山,你窝在那装神弄鬼的干啥!给我起来!”
隔了几秒,赵晓山摇摇晃晃地起身,手电筒光晕晃动,隐约看见他右手攥着刀,一滴滴地坠着血。
“师父,我能……”
“啥?”
他慢慢回过头来,满脸热腾腾的血,鲜红一片,两颗闪闪的黑珠子,是他的眼。
赵晓山横抹了把脸上的血,笑,露出一整排的白牙。
“师父,你看,我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