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目光
何宜君多次拒绝了亲戚们让她转行的建议。
“你这样怎么成家?”
她夹了筷子肉,冲着二舅大大咧咧地一笑。
“警察嘛,舍小家,为大家。”
“上次给你介绍那个,人家抱怨都见不着你个人——”
“见不着那是他有福,”何宜君抹了把嘴,“我现在抓得可都是命案,谁要是天天见着我,那才是真完犊子了。”
这些年,何宜君仍奋战在一线,更加玩命地工作,嘴上却总是云淡风轻。
一来是工作事宜需要保密,不能跟人分享;二来是每日眼见的确实是人性幽暗面,她不想用一肚子的负向能量去干扰旁人的清静生活。
刑警是她自个儿选择的路,无论怎样艰难困苦,终归是自己选的,没资格抱怨。再个,这行本就是刀尖舔血,面对犯罪分子,他们得时时刻刻斗智斗勇,每分每秒全神贯注,她也没空去抱怨。
外界的声音,无论是赞美还是非议,或多或少都将干扰她的专注。眼下她只能盯紧眼前唯一的那条路,将真心裹成颗茧,把所有的精气神都倾注在破案上,夜以继日,咬牙切齿地朝前奔。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逝者为大,她要替每一位枉死的冤魂,追捕一个真相,讨要一个说法,她要让每一个作恶的人知道,这人间善恶到头终有报。
饮食无定,昼夜颠倒,高压、高强度的连轴转生活让何宜君鬓边生了不少白发。可那又怎样?至少她的肌肉还在,至少她的头脑依然灵光,至少她的识人经验与日俱增。
一年又一年,那些曾在她耳畔聒噪不停的质疑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她专业性的欣赏与信服。
“诶,你越来越不像个女的了。”
“少骂人。”
“啧,怎么还听不出好赖话呢?”孙军靠过来,笑着挠头,“这夸你呢,说你像个爷们儿一样能扛事——”
“诶诶诶,你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啊,”何宜君斜了他一眼,“我可比你能扛事得多,就上回那审讯,最后还不是我给撬开的嘴?”
她确实比大大咧咧的孙军更能体会人性的幽微之处,与生俱来的直觉,对细节的观察与把控,常让她在案件陷入僵持时,能够快速寻找到突破口。
每回被人请教破案的关键,她总是笑着调侃:“因为我是个女的。”
这倒是句真话,正因为她是女警,犯罪分子时常低估她的能力。做卧底时,他们很少会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而审讯时,也总是将注意力投在别人身上,在她面前会下意识地放松警惕,这反倒给了她更多机会,立了不少功。
自然了,家里才不在意她这个月又逮住了几个坏人。每回家族聚餐,亲戚们见面总是老生常谈,说不了几句就开始一个劲地催促,不停地给她塞相亲对象。
然而——
“还想干一辈子刑警?那以后家里谁管?赶紧换个清闲点、能顾家的工作吧。”介绍人在电话那头不住地念叨,“再个说,你闺女太强势了,这性子得让她改改。上回见面那小伙子嫌她眼神凶,说她老直勾勾地瞪人,聊天跟审犯人似的,太有压迫感了,一点都不温柔。”
母亲挂了电话,转过脸来埋怨她。“那么凶干什么?”
那一日是难得的休假,何宜君正瘫在沙发上嘬老冰棍。
“不凶压不住犯人。”
“现在好了,人家听见你条件都跑,我还得贴着自己的老脸去求人介绍——”
“他们还是目光短了,”何宜君看向她妈,扬扬手里的冰糕棍,“告诉他们,就当交个朋友呗,以后犯事落我手里,我还能——”
“别胡说八道了,你自己不急吗?转眼都快四十岁了。”
何宜君一动,后腰处猛地抽痛。这是早年抓捕,她从楼梯上滚下去时落下的旧伤,如今一劳累,或是长时间一个姿势压迫着,便会复发。她不动声色地忍耐着,稍微调整了个姿势。
“妈,我投身事业,会四十岁。我给人洗衣烧饭,也会四十岁。无论我干什么,都会长到四十,活不到四十那是英年早逝——”
“呸呸呸,一肚子歪理,我犟不过你!”母亲起身,愤愤走回卧室,“你气死我得了,这么个倔驴脾气,也不知道到底随谁!”
母亲退了场,她爸觉得自己有义务站出来说几句,然而在她爸开口之前,何宜君预判了他的预判,抢先一步给谈话定了调子。
“爸,我之所以找不到对象,这事主要赖你。”
“怎么赖我?”她爸大惊。
“谁让你这么出色,一下子把我择偶标准给拔得那么高,”何宜君余光瞥着电视,右手不住摩挲着怀里的小狗,“这些年吧,我打着灯笼,愣是没找到像你这么优秀的。啧,那些男的怎么跟你比。”
她爸愣住,随即大喜。“诶唷,我吧,诶唷,我也没你说得那么好——”
“谦虚了不是?听说你二十多岁的时候,那可是金县一枝花啊。”
“这倒是句实话,我年轻时候吧,头发也多,个子也高,确实是很精神的一个小伙子,非常抢手——”
她爸喜滋滋地追忆起当年,直到她妈听不下去,从卧室里探出半拉脑袋。
“行了,没看出来她是在给你戴高帽吗?跟个猴一样,给你个杆子,你还真顺着往上爬了。”
“怎么就猴了!怎么就戴高帽了!”她爸霍地站起来,脸盘子通红,“我年轻时候确实不错,你自己说是不是?不然你能来倒追我?”
“要点脸吧,明明是你主动追的我!”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还颠倒黑白了?”
父母二人在卧室争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着小半个世纪前,到底是谁先释放的信号。而何宜君抱着狗,看向玻璃上倒影,仔细辨认着自己双眼。
我眼神凶吗?
她挠挠头,有些郁闷。
也没听孙军他们说过啊。哦,也可能是他们不敢说。
窗子上的眼睛黑白分明,同样也在无声地审视她。也许这样一双眼睛无法帮她组建一个小家庭,但也正是这样一双眼睛,可以助她挽救无数个破碎的家庭。
“也好,”她揉揉小狗的脑袋,“反正这桩买卖咱不亏,对不对?”
杂毛小狗扭动圆滚的身子,笨拙地摇着尾巴回应。
当何宜君在相亲角乏人问津的同时,她在刑警队里一点点扎稳了脚跟。
四十岁那一年,何宜君终于证明够了自己。
她成了金县刑警队的王牌。
新官上任头一个重案,便是前王庄村的灭门案。
她还记得,那是二月的最后一天,是个滴水成冰的隆冬夜。
当时她刚连轴转了七天,灰头土脸地回到家,热好的饺子还没来得及吃上一个,电话又响了,她又被揪到新一个命案现场。
好在不远,是金县下面的一个小村落。
等她驱车赶到的时候,当地民警已经拉好了警戒线,相关证人也被带去隔间等待笔录。
“何队来了。”警员微微欠身,算是招呼。
何宜君点点头,之前还都叫她小何,现在突然改口,她有些不习惯。
“人呢?”
“里面呢。”
何宜君推门走进去,室内室外温差大,玻璃上蒙着层雾。角落里,侧身坐着个中年女人,穿一身老旧的棉服,一看就不挡风。
何宜君快速打量眼,猜测她不是本地人,并不熟悉北方的气候。
女人拘谨地坐在凳子上,直愣愣看向地面,没有表情。
“您好,我是案子的负责人,我叫何宜君。”
对面的女人像是突然看见了她,惊恐地起身,喃喃说着什么。
果然是外地人,南方口音。
“怎么称呼?”
女人发了个音,听上去像是tan。
“谭?”
何宜君在本子上写了个字,递过去交给她确认。
女人摇摇头,接过她递来的本子,颤巍巍写起来。
也许是太冷,也许是受惊,僵直的手指握不住笔,她低着头,笨拙地写着。
“你头一个发现的?t”
“唔。”
忽然间,女人的泪不断滚下来,砸在本子上,渗透了纸张,一点点晕开她的字。
陈巧红抖着手,一个简单的名字却怎么也写不好,泪不断地淌,像是血管里的血那般奔涌,她整条胳膊抖地不成样子。
有谁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同样的粗糙,冰冷。
再擡头,对面的女警也正看向她。
“相信我,我一定会抓到凶手。”
那自称何宜君的警察有双特别的眼睛,温和,笃定,悲悯,像是寺庙中垂目聆听祈祷的神明。
陈巧红婆娑着泪眼,听见她说——
……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回想当年,何宜君仍记得自己的这句承诺,她也还记得自己说完以后,对面姓陈的那个女子擡起眼,目光有些惊讶,有些迟疑,却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
可是,这次何宜君食言了。
三年来,案件毫无进展。尽管没日没夜地加班,然而摸排的很多线索都断了,怀疑的许多人也都不匹配,他们尽了所有努力,案子也不得不暂时挂起来。
直到今年寻到了伍呈祥和高鹏这条线,这桩压在她心口的旧案,才总算又有了突破口。
但是——
“怎么办啊师父,这么大的浪,怎么能过得去?”
许晓还在一边絮絮叨叨,而何宜君却一句都没往耳朵里捡。
她只是望向汹涌的海面,想象着另一端,世上另一个像她一样倔强的女子也在注视着同一片海。
“你不信我了,是吗?”
她向着虚空喃喃。
“这次,你是要赶在我们前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