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榕生
榕生弄丢了他的羊。
只是给曾阿嬷上了柱香的功夫,一回身,羊不见了。
这有些古怪,往日里它非常粘他,无论干什么总是跟在他身后头,毕竟是自小养到大的,他是它唯一的亲人。
在榕生还小的时候,小到阿爸还不止是一段记忆的年岁,有回元宵节,他跟着阿爸去临镇上看游神。
街市是未曾有过的热闹,人山人海,游神的队伍浩荡,平日里嘻嘻哈哈的阿公阿伯们此时个个神情肃穆,擡神执香,挑牲举旗。
榕生骑在阿爸脖子上,看空地中央几百斤的柴炭被堆起来,冲天的烈焰,映红了大半面的夜空。他屏息瞠目,围观的也不住惊呼,一声低吼,信众们肩扛神轿,赤脚行过热炭,神明于他们笃信的目光中无声降临。
“他们不怕吗?”他稚声问阿爸。
“也许怕,但更信神,相信神会庇佑好人。”
看过游神,阿爸说要带他补冬,吃老菜脯煲猪肚汤。
另一家馆子门外,阿爸遇见了熟人,立住脚攀谈。
榕生闲来无事,低头见饭店门口拴着几只黑山羊,乖顺沉默,在寒风中微微地抖。
其中混着只小小的羊羔,角也是刚刚萌出,四只小蹄嘚嘚踏着砖地,洋洋得意。看见他,小狗般的尾巴摇动起来。
榕生正玩得开心,店主走出来,牵起只体格稍大的黑羊,拍拍头,冲榕生笑。
“说拜拜啦。”
“去哪?”榕生站起身。
“客人点了清水煮全羊。”
榕生愣住,咀嚼这话中的意味,被选中的黑羊又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温驯地跟着走进了后院,无声没入暗夜。
有谁舔他的手,僵直的指节麻酥酥的,是那只小羊崽子。
他轻抚它的额,像是要为刚才的震颤寻求某种安慰。
“这只不错。”身后的男人越过他的头顶,指了指小羊。
另一个咂嘴,“这只太瘦了吧。”
“你懂什么?这茶油焖黑山羊就讲个嫩,配上山茶油,配上腐竹,砂锅文火那么一慢炖,鲜咧。”
“榕生,”阿爸在不远处唤他,“走了。”
他起身,停住,忍不了又回头去看。
被拴住的小羊也在看他,微微歪头,长方形的瞳仁倒影着他的脸。
“我要这个。”他声音发颤。
“你要吃羊肉?”阿爸疑惑。
“不,我要这个。”
摇摇头,榕生急得说不出话,只一把子抱住小羊羔,不肯撒手。
不知为何哭了起来,哭得旁人莫名其妙。可是小羊知道,它昂起头,轻轻蹭他的泪。
一向乖巧的榕生那晚闹了很久,也挨了几下子,最终阿爸拗不过他,还是给买下了羊。
就这样,小孩抱着小羊,乘船飘过冬天的大海。
他俩在风中相互依偎取暖,榕生在小羊耳边轻声允诺。
“福仔,有我在,没人敢吃你。”
曾阿嬷曾告诉榕生,神有万千化身,隐在众生之间。
“落难时遇见的每位搭救者,都是神。”
他不知道在羊羔的世界里是否有守护的神明,如果没有,那么——
他环紧小羊的脖子,“今后,我当你的守护神。”
后来,阿爸走了,常陪他玩的邻家哥哥也走了。为了生计,阿妈一日里要做好几份工,累得全身浮肿。熟悉的旧日世界,如今只剩下他与福仔。榕生越来越不爱讲话,笨拙的话语无法表达波澜的内心,他沉默地成长,像岛上的一株树。
“你这样以后上学怎么办?怎么交朋友?”阿妈忧心忡忡。
他才不要人类朋友,他有福仔,不必开口就懂他的一切。
春去秋来,男孩与羊一日日川行在山野间,走过愈发寂寞的海岛。黑羊生出了健壮的羊角,而他留在泥地上的脚印也愈来愈深。
可是,眼下福仔也不见了。
榕生有些慌,奔跑在山路上,左右环顾。林间闪过某张男人的脸,他匆忙一瞥,不认识,并不是村里的人。
最近岛上来了好多外乡人,阿妈总让他避开,尽管他还不懂大人的事情,但也能隐约闻嗅到某种异样的气息,在海岛上一点点弥散。
昨晚的睡梦中,黑羊温顺地俯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普度之夜会有神明降临,但在此之前,咱要自求多福。”
如今,榕生蓦地回想起这句警告,愈发担心起他的羊。
“福仔——”
太久没有开口,嘴唇颤抖,榕生还来不及发出声响,话语便在喉头间融化。
他爬上临时搭建的猪圈,俯身朝下探看,祭祀要用的猪挤在一起,木然望了他一眼,又纷纷低下头去,哼哧哼哧抢夺槽里的残饭。
两天后,福仔也将作为祭品参加送王船,只是族长答应过他,祭而不杀。
有他在,没人能伤害福仔。
“福仔——”
榕生艰难开口,沙哑的声音被海风撕扯成碎片,飘飘摇摇,最终挂落在路口的那株老榕树上。
一只黑鸟站在高处,直直盯住他。
“福仔,福仔。”
鸟学着他的声音,不住重复。
“你见过我的羊吗?”榕生的嗓音颤抖。
黑鸟没有回答,只振着翅膀,横跳向另一株枝丫。
他禁不住又想起曾阿嬷的话,可是现如今,他连阿嬷也一并失去了。
榕生蹲在榕树底下,抱住膝盖,泪一点点涌上来。
“神,求你,把福仔还给我。”
他双手合十,向着古老的榕树发愿,若万物真的有灵,请帮他。
风起,老榕树的千百条气根甩动,停歇。
下一秒,黑鸟突然振翅,飞向村落的边缘。
榕生一怔,追在后头,跟着跑起来。
他猛刹住脚,心底有些怕。
眼前是幢破旧的古厝,大门紧闭,醮灯残损,门前石阶的缝隙里生出橙黄色的野花。榕生熟识村落里的每一个人,可从未听说有谁住在这里。
他忽地想起来,从前好像隐隐听谁说起过,村子边上有户人家走了背时,几年的时间里,家中所有人丁相继离世,绝了户。
然而,此时的花窗深处却透出一闪而过的烛光。
他不敢确认是不是自己眼花,可方才黑暗深处确实跳过一抹微弱的红晕。
腥风起,头顶上黑云翻滚,沉甸甸地向下压,似是房子在朝前走,榕生退了几步,有些透不过气来。
黑鸟没有停歇,径直越过屋脊,落在古厝后头。
他咬了咬牙,也只得快步跟上去。跑过花窗时不敢擡头,更不敢仔细朝里头探看,只怕会撞上某张青灰干瘪的瘦脸。
古厝后头是倒塌的院墙,半开放的院落,当中有口枯井。黑鸟不见踪影,而他的黑羊正垂着头,大口咀嚼生在井边的青草。
“福仔!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听见榕生唤它,羊只擡头瞥了一眼,又俯下身去,继续啃食。
“过来!”榕生有些急,不敢再上前,只不住地招手,“来,快来!”
他在风中听见另一重声音,嘀嘀咕咕,含混不清。
黑羊长方形的瞳孔看向他,罕见地没有动弹,只嘴巴开合,如梦中一般。
它在说话。
不,说话的不是福仔,它只是像寻常一般在嚼青草,翠色的汁液沾着它的胡须上。
声音是自它身旁的井底传来。
榕生的目光落在这口百年前的枯井,暗色青砖垒砌,遍布青苔。
他有些困惑,又有些好奇,竟不受控制地,被吸引着往前走。
耳边猎猎海风,似也在铺垫着什么。
“很好,”福仔向他微笑t,不住地鼓励,“放心去,神在井底等你。”
等回过神来,榕生的手已经扶住了井口,他咽了口唾沫,小心地探过头去朝下看。
井底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
他仔细辨认着,昏暗之中,似乎确实有个更深的影子正慢慢浮上来。
就在他要看清的那一瞬,身后猛地伸出只手来。
赵晓海将榕生打横摔了出去。
小孩本就瘦弱,几十斤的体重,赵晓海快二百斤的体格,双方哪里是对手。
榕生被他摔得头晕眼花,朦胧中本能想起阿妈警告的话,爬着要走。
“往哪走?”
赵晓海一拧身,拦住榕生的去路。
“小孩,跟你打听点事。”
榕生爬起来要跑,另一头路却被更为高壮的赵晓山堵住。
他颤抖着往后退,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轮到自己,他明明安静过着与世无争的人生,明明没有招惹过任何人——
赵晓海一把攥住他胳膊,扯了过来。
“我问你,前些天你玩的那个木偶哪来的?”
榕生不说话,视线在这兄弟两人的脸上来回跃动,恐慌不安。
“装什么哑巴,我打听过了,你能说话!”
赵晓海捉住他肩膀来回摇晃,榕生脑袋甩动,牙齿咬到舌尖,嘴里瞬间灌满了腥气。
“说,那个带血的木偶谁给你的?”
榕生不说话,只不住摇头,没有谁给他,是他自己在门口捡的。
“行,跟我装是吧?那我就打到你开口!”
赵晓海飞起一脚,正踹中榕生小腹,男孩纸一样,皱巴巴地缩成一团。
赵晓海兜头又是一拳,男孩倒在地上,血顺着折断的鼻梁望下淌,还没等清醒过来,赵晓海又扯住领口,一把给他提了起来。
“你们到底会什么巫术,怎么能把人变成偶?”
榕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怕是快要死了。
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疼,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短暂的一生:阿爸教他游水,曾阿嬷分他点心,蔡阿公教过他识字。阿妈呢?此时阿妈在哪?是不是正四处寻他,喊他回家吃饭?榕生好后悔,阿爸走后他也不知是跟谁在赌气,再也没有跟阿妈好好地说一句话,只是一日日发泄似的牵着福仔满山遍野地游荡——
对了,还有福仔。
要是他死了,福仔怎么办?今后谁来守护它?
恍惚间,听见窸窣声响,瘫在地上的榕生侧过头去。
林间藏着双眼睛,也正望着他。
他认出来了,忽地感到股安心,笑了。
“笑?你还笑的出来?”
恐惧到了极限便是愤怒,赵晓海将一腔怨怼统统发泄在榕生身上。他翻身骑上去,两腿紧夹住男孩瘦弱的身子,双臂死死卡向他喉咙。
“笑,我他妈让你再笑——”
身下的榕生脸盘子泛紫,眼白上翻。
“晓海——”
赵晓山也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拦。
“差不多得了,晓海!”
赵晓海已然失去了理智,血气翻涌,只感到一股子畅快。碾压性殴打男孩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力量,像是生杀予夺的神,便更加下了死力去扼。
榕生拼命蹬扑,嗬嗬倒气,徒劳地捶打着他的手。
眼前这张倒垂着的脸让他憎恶。
自从他们来了,曾阿嬷死了,福仔不见了,阿妈也不敢出门,他们甚至还敢在古庙里动手,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
“是你……”
榕生吃力的张开嘴,声音沙哑变调。
赵晓海愣住,下意识松了手。
“你刚才说什么?”
泥浆里的榕生满脸是血,一双眼却毫不畏惧地瞪视他。
“我希望,下一个,是你。”
赵晓海的脸白了,转瞬又涨红起来,五官狰狞扭曲,扬起拳头。
“敢咒我?我先弄死你!”
然而下一瞬,灌木丛一分为二,一道硕大的黑影冲出,径直向他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