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何宜君
她是个女的,在老一辈眼中,这一生能选的路本来就少。
可她偏又都不爱走。
自小生得人高马大,比院里的男孩都要高出去半个头。她觉得没什么不好,甚至为自己的强壮而感到骄傲,整条老街上没哪个男孩敢冒然去惹呼她。
毕竟她是真敢动手,也是真能打赢。
过年放鞭,她必然也是最勇的那个。无论鞭炮多粗,信子多短,她总是笑嘻嘻地接过旁人递来的线香,一手遮风,一手点火。
从容起身,迈过金红色的炸裂,自灰蓝色的硝烟中凯旋。她脏兮兮的小脸高昂,像个常胜的将军,而那些同龄的小男孩则兴奋地捂住耳朵笑,围着她呼喊,小猴般地上蹿下跳。
在性别模糊不清的年纪里,她是大院里公认的孩子王。
可母亲却并不高兴,甚至为此深感担忧。
逢年过节,当家里亲戚们散在客厅各处抽烟喝茶扯闲篇时,妈妈们则挤在狭小闷昏的厨房,一面备菜,一面议论着她壮硕的身材,蛮横的性格。嘁嘁喳喳,相互使眼色,出主意。
“少吃点肉,这胃饿饿也就小了。”
“现在不知道爱美,再等等,等大了知道漂亮了,自己就开始节食了。”
“还是得引导,我表婶家的二姑娘以前也是野巴巴的,每天不是上房就是爬树,现在文静多了,都能帮着她妈炒菜打扫了,懂事好些。这女孩子的性格,就得慢慢调理。”
幼年的何宜君不懂,只是倚住门框,低着头默默地听,心底有些委屈。
下午跟李飞他们掰腕子她明明是赢了的,怎么反像是做错了事。
“凭什么不让我多吃?”她不甘心。
而大人们只是笑,“为了你好,等你长大了,将来就知道感谢我们了。”
在接下来的许多年中,何宜君一直不明白到底该感谢他们什么。
她时常觉得饿,可是又不敢多说,怕自己真的不正常。饿,很饿,每分每秒都在渴望着某种养分,可即便她饿着肚子,在同龄的女孩里,她仍显得过于“庞大”。
打开电视,铺天盖地的偶像剧,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搞对象。各色的美妙少女,纤细精致,瓷娃娃一样的漂亮。
何宜君捧着半碗饭,隔着屏幕艳羡,可心里又隐隐升起股绝望。
她知道,自己就是饿一辈子肚皮,也终究无法成为她们。
长辈们指给她看的那条所谓正确的路,远在她出生之前,已经长久地存在。千百年来,无数个懵懂的魂灵自童年走到这个分叉口,停住,再被前人的经验指引着向前,不断分流,直到卡进各自合适的位置。
如果不适合,那一定是她的错,毕竟一代一代的前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漫长的青春期,长成期的何宜君横卡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不知自己到底该长成什么样子,才算是对。
直到十三岁那年夏天,她终于明白,她的终点将落在何处。
暑假快过半时,她拿着母亲给她报舞蹈课的钱,偷偷转去了少儿散打班。
逆光的训练场里,十来个不同年纪的孩子在弥散着汗酸味的场地里训练。
远远地,她看不清他们是男是女,只看到他们不停地跌倒,爬起,不停地挥拳,防守。
跳步时喷出同样炽热的呼吸,进攻时发出同样低沉的怒吼,下颌滴下的每一滴汗,是不分性别的温热咸涩。
练了大半月的基本功后,她终于第一次尝试实战练习。
学员围成半个圈,她在旁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向训练场中央。
正是夏日午后,阳光最绚烂的时刻,她擡眼望向窗外,沐浴金光,浑身战栗。
“别怕,”教练拍着手鼓励,“尽力就行。”
她点点头,竭力克制着表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怕,是兴奋。
直视对面男孩的双眼,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她太熟悉那种眼神。在他嘴角的嘲弄溢出来之前,她一拳挥了上去。
那一刻,某种本能破土而出。
赢,赢过对手,赢过自己,这是她此生唯一在意的一件事。
母亲很快发现了不对劲,拖着她要去改。何宜君执拗地不肯,俩人吵吵闹闹了一个多礼拜,直到父亲烦得不行,大手一挥让母亲由她去吧。
“等被人揍得知道疼了,自己就回来了。”
几年过去了,何宜君身上大伤小伤不断,但从来没缺过散打课。一同练习的伙伴们走走散散,就连教练都中途换了好几个,只有她还一路坚持着,成了班长。
她也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万事如同散打,所谓的胜利,只是比对手晚一秒放弃。
不顾父母反对,填志愿时毅然报了刑警学院。
上学期间,同样是名列前茅。常年的散打练习让她在体训方面,也从没拖过谁的后腿。毕业那年,何宜君信心十足,觉得大好前程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然而,兜兜转转,却又一次回到童年的原点。
适合她的路,少。
旁人给她推荐的岗位大多是留校老师、宣传口、内勤或是窗口服务——
“可我想当刑警。”
听的人只是笑笑,“女孩子家家的,多危险,选个稳当点的,为了你好。”
她服从安排,社区、内勤干了个遍,但从未放弃过目标。她不断用时间证明自己的抗压、坚定、身强体壮。有时也觉得疲惫,仿佛越过一山又是一山,同届男生早就进入警队跟了不少要案了,她还在无数次地证明她的刑警梦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直到临近中年,经了小十年的考验,何宜君终于得偿所愿,叩响了刑侦队的门。
本以为会如鱼得水,可真正加入了才知道,又是新一轮的考验。
她同样需要不停地证明,证明她懂行,证明她能扛事,证明她不是来“玩玩”。
头回出现场,是帮小混混酒后闹事,失手打死了路边摊的摊主。
赶到的时候,老人家的尸首横在街边,白发苍苍的脑袋歪向一侧,大睁着眼,右脚的鞋被人踩掉了一只。
旁边的三轮车上拴着只杂毛的小狗,不停地吠叫、呜咽,拼命朝前挣,想要拱主人逐渐冷硬的身子。
“就为了一盒炒饭,五块钱。”
案情清晰,很快处理完毕,临走时何宜君发现小狗身上也有血。
围观的人说是护主过程中被人拿砖砸的,眼下老人被车子拉走,再没人管它,只栓在一旁等死。
何宜君于心不忍,“这怎么办?”
同事扫她一眼,“觉着可怜,你可以抱回去养。”
“行。”她说着,弯腰就去解那绳子。
“诶,不是吧,你来真的?”同事诧异地望向她。
何宜君低头查看小狗身上的伤口,没说话。
回去后,这事不大不小地传开了。本就是这批新人里唯一的女性,这下子围绕她的争论声更盛了。有说怕她情绪化容易冲动的,有说怕她心软没理性的,有说怕她体能差,关键时刻掉链子的。
一句一句,何宜君全都听进耳朵,拾进心里。
她又一次开始证明,证明她能够像他们一样专业。她模仿,压抑,刻意表现得跟他们一样,甚至偷着练习起抽烟,只为了能够打成一片。她将过往的自己揉搓成只柔软可塑的面剂子,强压进统一的模具,妄图卡出一模一样的花纹。
可是,她永远无法真正成为他们。
某回深夜开完会,孙军他们几个一面分析案子,一面自然而然地叼着烟走进了厕所。
何宜君停在门口,看着厕所上的标示,再一次清醒过来,她永远无法真正地变成他们。
可是,她为什么非要变成他们呢?
她一路抗争,究竟要隐藏什么?改变什么?她自始至终到底为了什么在自卑?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为什么要为她的本性而卑微?
何宜君哑然失笑,在那一刻猛然发现,自己竟也被那刻板的认知绕了进去。
她永远无法成为他们,这是事实。
她根本不必成为他们,这同样也是事实。
自幼年起就蒙住双眼的浓雾散去,她终于在这一瞬真正看清了与自己缠斗几十年的对手:偏见。
偏见之下,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受害者,只待特定的那个瞬间。
无t论男女,无论老少,但凡与过往经典认知不同,那就是离经叛道,就是大错特错。
这让何宜君觉得十分不爽。
偏见不过是过了时的认知,某种现象,如果一时间还不习惯,那只是因为先前做的人少,类似的场景众人见的少,只要做的多了,见的多了,也就变成了寻常。
她决定从她开始,做一些新的尝试。
所以等孙军几个洗完手出来,看见何宜君正叉腰堵在男厕所门口。
“如果不想撒尿时我在旁边盯着,下次就别跑到男厕里头讨论案情。”
“诶唷,”孙军不好意思地挠头,“忘了,先前队里女孩少。”
“那你最好赶紧习惯,”何宜君也笑,“以后队里的女孩会越来越多。”
世界有偏见,而她有坚持,只要她的力道更大,这场掰腕子,赢的就是她。
她会赢,她必须赢。
为了自己,为了后来的无数个小何宜君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