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绝路
顶厅里晦暗无光,死气与潮润一并漫上来,就连人的魂灵也给浸得湿淋淋的。
没有饭食,没有点灯,也不见妇人的影子。远处的院落传来曲曲折折的哭,那是村里的人在跟曾阿嬷做最后的道别。
生命出奇的执拗t,她平安无事地行过了战乱、饥荒与天灾,浮萍般游荡了一百零三年的光景,不肯轻易死去。生命又出奇地细弱,只在一呼一吸,她再厚重传奇的一生,到了最终的退场,也只用了不到三分钟。
没有人发觉她死亡的真相,只当是失足落了水。
高鹏看着她俯趴在水里,白发上缠着几根碎草。他起身,漫不经心地擦去手上的泥渍,内心没有丝毫波动——除了自己,他对谁都不在乎。
做完这一切,他招呼来赵晓山与赵晓海,三人趁乱寻遍了整座岛子。
没有发现新的人偶。古厝,祠堂,林间,哪里都没有。
直至此时,他们才真正感受到惊惶,感觉手中的希望一点点逝去,正如同头顶的天光。
自从上岛后,已经连着许多天没见过太阳了,白昼与黑夜的分野只剩下昏暗,与更为浓重的昏暗。海风呼啸,黑压压的云层从山的另一边涌过来,浪潮一般。
在暗夜的五指遮住双眼之前,他们再次返还了古庙。
这回没有客气,高鹏一脚踹开了偏殿的门,从货架到工作台,他们胡乱摸索翻找,将百十只偶人搜了个底朝天。
“鹏哥,没有。”
“这边也没有。”
“怎么?你们找什么?”小学徒青舟起身阻拦。
赵晓海一把将他搡开,劈手夺过他正在描绘的那一只。是只青脸的精怪,没穿红衣,也并非老妪的模样。
“日,再找!”高鹏咬牙。
他们在不大的房间里东翻西找,将半成品的偶头也扳过来细看。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不是,不是,全都不是。
赵晓山来回兜着圈子,急了,伸手就要去掀那神龛前罩着的红布。
忽地,一只大手攥住他的腕子。
“神前不敬,要触霉头的。”
不知何时,王佑芳老人摸索着走了出来,浑浊的眼珠依然是望向虚空。
“这悬丝傀儡戏演了千百年,除凶、祭煞、酬神、拜天,各大戏班子都要敬重几分,你们几个年轻人可以不信,但不能乱冲撞。”
“老东西,少特娘地装神弄鬼了!”赵晓海一把攥住老人的衣领,扯得他一个趔趄,“说,这些木偶到底什么来历?!”
“你松开!”青舟赶忙冲上去扒拉他的手,不住争辩,“都说了上次那个跟我们没关系,不是我们做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你们仔细想想,今天有没有突然多出来个老太太模样的,就是常来庙里吃饭的那个老太太。”
此话一出,老人怔住,就连青舟也不再厮打,只疑惑地蹙起眉头。
“你说曾阿嬷?”青舟盯住赵晓海,“为什么你觉着会多出个像曾阿嬷的偶?”
王佑芳老人也循着声扭脸看他,白色的瞳仁锁住赵晓海,似要穿透他的心思。赵晓海有些慌,嘴里的话也接不下去了,只眨巴着眼看向他哥。
赵晓山上前一步,截过师徒二人的目光。
“我问你们,好端端的谁让你们来这荒岛上演的?”
老人寻声偏过头去,顿了几秒。
“东家。”
“你们东家叫什么?”
青舟刚要回答,只觉得后背一紧,是师父在轻轻扯他衣角。
王佑芳老人侧着耳朵,停了半晌,像是在仔细辨认什么。紧接着,他木雕般的视线依次扫过面前的三张脸,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能说,他叫什么与你们无关。”
“大爷的,给脸不要!”
赵晓海冲进里间,跃起脚来向上抓,将悬在半空的上百只成品人偶悉数扯了下来,一个个大力摔在地上,然后跳着脚去践踏。
“让你们演!我把偶都毁了,看你们怎么演!”
青舟扑上去救,用身子护住人偶,几只脚紧接着踏在他的脊背上。他疼痛难挨,闷哼不止。老人闻声也急匆匆地想要上前,却被什么绊倒在地,咚地一声响。
混乱的厮打引来前殿扎王船的老人们,见了眼前的局势,瞬间怒从心头起。
他们本就是浪里搏命的汉子,即便暮年也气力不小,五六位老人抄起棍子和板凳,兜头噼里啪啦地打下去,几下便将高鹏他们轰出了庙门。
“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高鹏几人吃了亏,揉着身上的痛处,站在门口观望。他们本是欺软怕硬的主,从没想过这群老弱妇孺居然敢跟自己动粗,眼下挨了揍,胆子缩了,也不敢再正面冲突。
毕竟他们人少,而且心不齐。
只杵在原地,虚张声势地叫嚣了一会儿,也就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眼下,狼狈的三人重新躲回顶厅里,垮着脸与肩,围坐在一起。他们都不言声,心底各自盘算着生机与出路。
“这么看来,是不是旁人死了也不管用?”
赵晓海声音很轻,问得也小心。他耐心地等待着,然而,如今没人能够给他答案。
“那个,刚才我好像又看见他了,就在庙里——”
听到这句,高鹏总算有了反应,擡眼看向赵晓海。
刚才在庙里跟老人们撕扯扭结时,赵晓海一转身,隐约瞥见那死去的肉粽黄正躲在大殿的暗处,鬼鬼祟祟地,探出半边脑袋来瞧他们。
“我看见他暗搓搓地缩在帘子后头,冲我们笑。但再一眨眼,他又不见了,那角上只剩下帘子晃动。我,我开始没敢说,怕是看错了,现在越想越不对。”
赵晓海肌肉绷紧,木僵着脊背不敢回头,只怕冷不丁地与那墙上的遗像对上视线。
“你们说,那剩下的两只偶,不会是必须从咱们三个里头出吧?”
说这话时,他同样是压低了声,似乎怕身后照片里的人听了去。
回应他的,仍是沉默。
远处,女人的哭声没有止歇,间或掺杂着诵经声,咿咿呀呀,像是风筝的线,纤细坚韧,又因隔得太远,辨不分明。
三位罪人困坐在昏暗里,一任阶前雨落,滴滴答答。
他们在等一个答案,等一场死亡。别人或是自己的死亡。
“哥,我,我不想死——”
赵晓海头一个撑不住,哼哼唧唧,马上要哭。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赵晓山的声音依然听不出起伏,但多了份不顾一切的决绝。
这份保证是说给赵晓海的,但在场的人都听了进去,也都知道,这句承诺意味着什么。高鹏擡头看他,而这回赵晓山并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只将右手藏在裤兜里,握住什么,意味不明。
“谁也不会死。”
高鹏察觉到危险,适时地开口。
“只要离开这个岛,真有鬼也好,人玩人也罢,都跟咱仨没关系了。”
“可宋哲和王文龙的事还没弄清楚,眼下他们是死是活——”
“管不了那么多了,保命要紧。咱们走,马上就走。”
可是走不成。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三人站在海岸边上,面面相觑。
狂风呼啸,将人自后向前拥去,而码头的地面湿滑,几乎站不住脚。
台风就要来了,海面上风急浪高。铅灰色的巨浪奋力撞向黑色礁石,碎成白色粉末。即便是生在内陆、不谙水性的他们也知道,这天气只要敢下海,便是个死。
“完了,彻底完了。”
赵晓海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叽叽歪歪。
“这摆明是老天要让咱几个待在这——”
高鹏被他嚎得心烦,往前几步,迎着风,眯眼去瞧远处的海面。
视野尽头,浪头如山般高耸,转瞬又塌陷下去,像是一瞬间历经了沧海桑田。
地动山摇间,隐隐约约,他好像看见海面的中央,站着个人。
一个女人。
高鹏一僵,下意识后退一步。
再看,原来那不是前来索命的曾阿嬷,而是牌坊上头的石雕。立在长路中央的青石牌坊底座早已被海浪吞噬,如今只露出顶端的女神雕像,岿然不动地稳立在风浪之中。
沉睡百年的神明如今怒目圆睁,似乎正踏浪而来。
风更烈了,断续裹挟着赵晓海的嚎啕:
“阴魂不散,是他们回来讨债了——”
进入闽乡,天气便开始不对头。
队里的事暂且交给孙军代理,情况特殊,何宜君等人带着陈局的批示,开展跨省联合办案。闽乡当地警方得知情况后也非常配合,专门派车来接。
只是越往南走,云压得越低,心口憋闷得很。
街头不见人影,风呼啸着,两侧民居楼的玻璃窗用胶带贴成米字,不时可见倾翻的垃圾桶与吹落的广告牌。
何宜君烦躁不安,隐隐泛起某种不祥的预感。可不敢说出口,怕一语成谶,怕话一落地,便成了真。她耐着性子,小心跟住前面的车。
许晓和当地警方合开一辆,在前头带路。猛地,他们的车子在十来米外停住。
何宜君有些疑惑,因看不清前头具体路况,只也得停下来等待。她指尖敲打着方向盘。
可等了好一会儿,仍是不见前头车发动的迹象,她忍不住按喇叭,然而,他们依旧没有动弹。
大老远的,她看见许晓下了前面的车,顶着风,朝她这边艰难走来t。
“怎么?”
她迎着风吼,感觉声音又灌回了自己嘴里。
“没路了,”许晓比划着,“前面浪太高,车过不去。”
台风迫近,所有水域均拦上了警戒线,跨海大桥禁止通行。
许晓耸肩抄手,好不容易挤到她车旁边。
“师父,怎么办?前面没路可走了。”
没路可走了
听到这几个字,何宜君蓦地打了个寒颤,眼前浮起另一张不相干的脸来。
……
“警官,我一辈子行善积德,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不怨,不贪,不害人。我低着头,只一步一步走自己的,可是——”
陈巧红擡起头,猩红的泪眼盯住她,向她逼问一个答案。
“可是,这前面的路,怎么自己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