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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神 正文 第20章 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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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出山

    陈巧红盯着手机,最后一通电话是女儿打来的,通话记录三分零一秒。

    指尖悬停了半刻,仍旧是没舍得删。

    涨潮了,浪头吞噬了海岸。

    生在海边,她早已看惯潮汐是如何磨损大地,正如时光一分一秒磋磨着她的躯体。往事汹涌,不分昼夜地穿行过肉身的空洞,留下鬓边的白发,皱黑的皮。

    还是会流泪,尽管这份记忆已经被摩挲出了茧子,可无论多少次触及,总会生出新的刺,猝不及防扎进心尖里,痛到鲜血淋漓。

    陈巧红的体内暗藏着一片苦涩的汪洋,每当夜深人静时,潮汐自眼中滑落。

    三场送葬,葬送了一生。

    本是普通渔家女,世代以海为田。自小被阿爸指腹为婚,配的是同村的孩子。

    二人同年降生,男孩早两个月,算是做了哥,一前一后地长起来。

    他叫耀民,她叫巧红,两人的父亲在同一条船上打渔。

    陈巧红背鱼篓追小海时,时常能撞见少年的阿民,跟在其他成年男子后头学拉网。海风灌进他衣衫,像只扬起的帆。他将布绳杀进腰里,手挽网索,逆着海浪倒步而行。目光决绝,臂上的筋肉绷得紧紧的。

    那一刻,天幕四垂,日月无光。

    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只听得他们口中的号子,震天撼地。她在诸多的呐喊里辨出他的,他已变了声。

    渔人海上搏命,宗族里历来讲求个血缘联结,相互照应。阿民的父亲去世后,陈巧红的阿爸便开始带着他出海。

    看潮、泊船、撒网、下蟹笼,将渔人吃饭的本领倾囊相授,又体谅他少年丧父,逢年过节就派陈巧红去他家送些礼品,处处周到。

    娃娃亲本是父亲间酒后的玩笑,可如今面对孤儿寡母,又不好反口,传出去像是欺负人。其实陈巧红心底也并不烦这门婚事。阿民魁梧寡言,一头浓密的卷发,古铜色皮肤,笑起来牙齿倒是衬得白。

    十六岁正式订了亲,成年后顺势嫁了过去。婆婆也好相处,性子温婉,并不刁难什么,毕竟打小也是看着她一点点长起来的,自家闺女一般。

    二十三岁那年,她怀了孩子,难产。

    “拾子婆”

    产婆

    慌了手脚,孩子卡在那,母与女危在旦夕。她嚎哭,感觉有人在生抽她的肠,声嘶力竭地喊他名字,怕是此生最后一次。

    “秽房”是严禁男人进入的,因为“血污”。门外的阿民听着她渐弱的尖叫,不顾旁人阻拦,一时冲动闯了进去。

    “没事。”

    他握她的手,掌心满是冷汗,一次次滑脱,又一次次攥紧,嘴里不住地重复。

    “会没事的。”

    他看着满床的血渍,撕裂的下身,妻子青白的嘴唇,自己也不知是否真的没事,他的手同样冰凉。

    半小时后,孩子落了地,瘦小的一只,紫涨面皮,没有声息。

    “拾子婆”颠着拍打,孩子闭着眼,不吭一声。众人意识到什么,相互递换眼神,谁都不敢头一个说。她哭,求上苍怜悯,婆婆也跪着,同样掉泪,她们发愿,只要留得住孩子,愿用一切去交换。

    微弱的呼吸,活了。

    取名小珍,小巧而珍贵。

    小珍自幼多病,求人看过,说是必得契神方能长大成人。择了个吉日,用“跋杯”卜过神意,正式将女孩过继给神明。脖梗上始终用小红布袋装一抔庙里的香灰,日夜不得离身,直到十六岁洗契为止。

    那时陈巧红的父母相继离世,阿民也跟着旁人组成了新的船队。得知他闯了秽房,同船的渔人不乐意,说是不吉,明里暗里地排挤。船老大从中调和,给他做了禳解仪式才算勉强过关。

    可说来也古怪,连着三天t船队再没打上一条大鱼,谣言又慢慢浮上来。阿民生性要强,不愿拖累旁人,自觉退了船队,受了雇佣,跟外头的人去跑远海。辛苦,但挣得多些,时常几个月回一次家。

    家中大小事物尽数砸到两个女人头上。

    出了月子,陈巧红便跟着同村的妇人一同去讨小海,她们在退潮后的滩涂中捡挖各样野生的螺与蛤,捉螃蟹,挖沙虫,婆婆则用石头围鱼塭仔来拦截退潮后滞在岸上的鱼,每日天不亮再带到市集上去卖。

    夜晚总是太过短暂,周身的疼痛还未散尽,便又迎来新的劳苦的一天。然而只消看到月色下小珍肉乎乎的包子脸,又觉一切值得。

    极为普通的一个黎明,阿民踏出门槛,再没回来。

    花窗前,陈巧红拍着襁褓里的婴孩,一日日地等,再没等到他的归期。

    有说是死在了海上,有说是去了番边,另建了新的家室,陈巧红枯坐在床畔,不知哪一个谣言更让她受不了。

    在每一个即将崩溃的深夜,她轻摇着竹编的摇篮,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就像海上的风浪总会平息,难熬的日子总也会过去。

    小珍渐渐长大,她的心也一日日强壮起来。在不断失去亲人后,女孩的到来是这个古老家族的头一次添丁。

    与小珍一同成长的还有闽乡。

    那是蓬勃生长的时代,举国大兴土木,乡镇企业如春笋般冒尖。镇上有了厂子,虽是竹棚子搭建,有些简陋,但也能做皮鞋,做时装。街头有了影碟店,放起流行乐,地头上搭起台球桌,青年们叼着烟,闭眼胡捣一气。

    某种新的生机也在渔村里萌发。擅长坐在海边静守男人归来的渔女们头一次走出了家门。她们头戴斗笠,提着手提包,紧张忐忑地集体去到镇上做工。

    陈巧红也在其中。

    无论阿民回不回来,饭总是要吃的,而且鱼没有从前那么好打,她总得为自己的孩子另谋条生路。

    离别的那一日,阳光晴好。她背起小珍,牵住婆婆,双手锁住古厝的大门。

    她们沿长路离开了女岛,日光均匀地涂抹三具不同时代的躯体,留下长短不一的三道影,像是女子一生的三段时间截面。

    小珍在镇上长起来,学会了拼音与十来个汉字,还会背几首古诗。

    婆婆在家中洗衣做饭,陈巧红则去鞋厂上班挣钱,三个女子凑在一起认认真真过起了日子,用真心与爱组成个新的三口之家。

    入秋后,小珍就要去念小学了。

    六一儿童节这天,幼儿园放半日假,她穿着生日时阿妈给买的花裙子,额上还点着老师用口红印的小红点。她舍不得擦,觉得漂亮,像是菩萨跟前的小童子般乖巧。

    她心情很好,因为阿妈答应下工后带她去吃饭店,她还不懂得用手表看时间,只知道天还亮着,阿妈的身影还不会自街口出现。

    她蹦了会地上残留的格子,又捡了几块石子,躲闪着街上的车。

    那时镇上并没有明确的街道概念,没有哪处是绝对的安全,黄土路上载满石料的手扶拖拉机狂奔。她躲着,飞快地跑过去,嘣。

    另一侧一辆摩托冲出来,将她撞飞出去,她坐起身来,有些懵。

    “没事吧?”

    开摩托的也是个少年,虽穿着成人的花衣裳,但也是张孩子脸。

    小珍摇头,有些懵,更多的是怕,像是预感到有什么即将发生。

    “没事就好。”摩托后座蹦下来另一个少年,冲花衬衫的挤眉弄眼。“走啦。”

    “可是——”开车的不敢走,一步三回头,“可是她——”

    “走,走啊。”同伴拉他,不住推搡,催促着离开。

    摩托哄响,消失在街口。

    小珍从巨大的恐慌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脖颈上的红绳断了,香灰散落,与尘土混杂在一起。她怕,怕阿妈生气,又怕阿妈担心,更怕阿妈不肯带她去吃饭店。

    她跑去河边将手脚的血渍洗了个干净,又抓了把泥土填进布袋,再一次圆鼓鼓的,像颗外挂的小心脏。

    肚子有些痛,她忍住不说,她要去吃饭店。

    半夜,小珍将吃下的食物尽数吐了出来,接着是胃液,然后是血。

    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昏迷,陈巧红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她吃坏了肚子。检查费了些时间,一张张片子拍下来,才知道是脾脏破裂,肠子也断了一截。

    “怎么会?”她看向婆婆,婆婆同样地茫然,而一向伶俐乖巧的小珍紧闭着眼,给不了回答。

    小医院治不好,要转去城里大医院。大医院要更多的钱,天还没亮,陈巧红便大力拍打着信用社的门,将所有的积蓄取出了出来。可是几个月的工钱也只够保小珍几天的命。一生骄傲不愿求人的陈巧红跪遍了整个厂区,额头磕得青肿,阿母也拿出她结婚时的银腰带,要她去当。

    两天后,厂里办募捐凑了些钱,等送去医院时,小珍解脱了。

    她抱着小珍,走在回家的路上,婆婆跟在她身后,提着包裹。

    女孩在她怀中安安静静地睡着,她们屏住气,怕吵醒她的安宁。

    二人前后停住了脚,林间雾气迷蒙,远处迎来只出嫁的队伍,红彤彤的一条线,像是血管里的血,一点点淌进另一户人家。

    “小珍,看,新娘子。”

    陈巧红将女儿的骨灰环在怀里,轻轻唤她的名字。那么小,那么轻,脆弱的像是刚出生是那一日。

    她好像又重回了那一日,她好像再一次失去了她。

    陈巧红擡脸撞见婆婆的泪,在那一刻获得某种沉重的安慰,受难者间的惺惺相惜。

    两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立在冬日的荒野小声啜泣,哭阿民,哭小珍,哭所有的得而复失。

    她们是自普通人生中掉落的残片,被不同的时间衔在嘴里,是甘蔗,吮完了甜,嚼成渣子,毫不迟疑地吐出去。

    迎亲的队伍行了过来,红色的爆竹盖住了白色的纸钱。

    锣鼓喧天,掩住了她们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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