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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神 正文 第21章 出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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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出山(下)

    陈巧红新制了些米粿和糕仔,预备着三日后水普使用。

    每年到了农历七月,柴喊阿公总会驾一叶小舟,驶向无人海域。

    他立在船头,将饭食抛入海中,祭奠历代葬身汪洋的先祖,抚慰因灾祸沉入海底的孤魂。

    其实食物多数喂了鱼,而几个月后,生长胖大的鱼,又上了人的餐桌。

    陈巧红脑子捞起一两句宝卷里的唱词:

    水归大海,本来成一片,清净虚空体无边

    一根生万物,万般尽归一

    又是一年普度节,又是一轮地门开。

    那场震惊国人的地震已过去了几十年,岁月荏苒,他者的生活继续昂首向前,女岛逐渐淡出了新闻的视线,活在世人的记忆之外。

    可是家人不会忘记。当年亲历者的部分魂灵也跟着逝去的亲友,跟着沉没的家园一并停留在了那一日。

    每年普度节都是一场盛典,游子们自五湖四海返还,买香、供佛、请戏、做醮,用几天几夜的热闹告慰祖先,他们没忘了根。

    不忘记是活人唯一能给予的祭奠。

    陈巧红幻想着,也许农历的七月是彼岸的返乡季。亡灵们身着老衣,手中攥紧冥币,男女老少一股脑地挤在奈何桥边,你推我搡,争相探长胳膊去抢重返人间的车票。

    那么小动物呢?没有钱的枉生动物们又要如何再回来看一眼?

    她忽地又想起了小珍,小珍个子那么小,能否挤得上去?

    没关系,还有阿母在,阿母总会照顾她。

    可是一想到阿母是不识字的,心底又焦急起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陈巧红都猜不透“那边”的生活。

    在那边是否也要劳作?在那边是否也有新一循的生老病死?还是众生恒久地停留在“死”的瞬间,只在活人忆起时才能获得片刻的复活?

    陈巧红想不懂,停下手中活计,疲惫地看向墙上的照片。

    “阿母,到底是怎样?”

    相框里的婆婆平静微笑,没有回答。

    相伴几十载,直到刻碑时陈巧红才知道她的名,淑慧。

    典型的愿望式命名,而阿母一生也担得起这两个字,总是辅佐,总是顺受,自愿做了拐杖,做了垫桌腿的纸片,瘦削的脊背支持起整个家族摇摇欲坠的普通生活。

    小珍走后,陈巧红便辞了鞋厂的活计,她无法再踏上那条路,只觉得每一寸黄泥地都徘徊着女儿的魂魄。

    她与淑慧一起,重回到了女岛。

    这是片被世人遗忘的荒地,住着群同样走出了时间的老人。岛上的钟摆早已停滞不前,不变的红砖厝,沧桑的老面孔,咿咿呀呀的梨园戏,哼唱着“皆若空游无所依”。

    小十年的光阴不过是石阶上的一层浮土,就连夕阳都与她们离开的那一日并无分别。

    当年离家时,陈巧红将自家的渔船侧洞打开,半沉入水,如今她与淑慧合力将船启了出来,海水哗哗流淌。

    二人朝着汪t洋虔诚叩拜,敬告上苍她们又回来了,重要向大海讨口饭吃。

    打渔的仍是那批人,村里的青壮年愈来愈少,夜色下,老人们合力将木舟推入大海,在星光中撒网。再老些的时候,他们便退回到近海,修虾池,建鱼排,在水田中养海带与紫菜。

    日子过得平静和缓。清晨时分,柴喊阿公身穿齐胸水裤与胶鞋,走走停停,围着沙洲下蟹笼。他不断弯腰,起身,一次次重复,如同千百年来涨涨退退的潮汐,偌大的沙洲只存一道小小的孤影,随身携带的音箱唱着闽乡歌曲,给予他些许安慰。

    待忙完最后一只蟹笼,已是日暮时分。陈巧红与淑慧会伴着其他渔女,一并坐着摇荡的渔船,自蚝田归来。

    夕阳西下,大大小小的渔船驶入码头,黑色剪影交叠,渔女与她们的丈夫在此刻相会,嘁嘁喳喳地结伴回家。陈巧红与淑慧也担着扁担,提着网兜,穿过嬉闹的人群,静默地,坚定地,大步向前。

    万物平缓流淌,波澜不惊,好像人人都如村口的古榕树一般,还能有个云淡风轻的几百年。

    只是淑慧的风湿病愈发严重,时常疼得无法站立,夜里也常辗转难眠。渐渐的,她无法再与陈巧红一起去蚝田,她只能独自停在岸上,帮捕鱼的老人们看管器具,分捡渔获。

    无事的时候,她便沿着海滩散步,海浪会冲上来一些废弃的家具与摆件,她捡回家去,刷洗干净摆起来。陈巧红气,却也由着她去,因为知道阿母自尊心强,总要让她觉得自己也为这个家出了一份力。

    又过了些时日,淑慧自觉好些了,便去浅湾撬牡蛎。可刚剜了小半桶,膝头一软,径直跌向礁石,磕破了头,登时血流不止。村民慌忙送去医院,昏迷了十多天。

    陈巧红停了所有活计,日日守在床前,喂饭翻身,擦洗身体。有时刚铺好的床单接着又被拉尿,她没有埋怨,只是安静地拿去换洗。她知道淑慧爱干净,一生不愿给旁人添麻烦,她更知道年老与病痛是场无差别的屠杀,淑慧只是身不由己。

    慢慢的,淑慧逐渐清醒过来,只是腿脚失了灵活,再也无法像曾经那般自由走动。跌了一跤,淑慧迅速老去,似乎漫长的终年都将被困在一张窄窄的木床之上。

    家中所有活计全都压在陈巧红头上。

    她在山田里种番薯和芋头,在海岸边养草虾和青蟹,前阵子还跟着别人去邻村搬石头修水库。累,但是钱来得快。混在男人堆里,经期时也照样背着石头蹚水赶路,疼得眼前发黑。旁人问她怎么了,忍着没说,怕别人不用她。

    人人赞她孝顺,可是陈巧红自己知道,不只是阿母依赖她,更是她不能没有阿母。她这短暂的前半生恰如小舟飘荡在无垠汪洋,天地昏黑,而阿母,她最后的一位亲人便是岸上的一盏烛火。远远望去,虽照不亮前行的路,却指引她的归处,时刻提醒着她家在何方,心底总有个倚靠。

    陈巧红四处打听偏方,跑到深山沟里给淑慧采药。阿母真的一日日好了起来,渐渐也能下床走动,只是神智有些混沌,像小孩子一样需要哄。变得爱吃零嘴,偏食甜口的糕点,喝药也总是讨价还价,一碗草药后必得配上一碗糖水。

    田里的庄稼即将丰收,她又买来十几只白色番鸭,圈养在田间的池塘边,想着到了年底能另添一笔收入。日子虽苦却也值得,为方便照看,夜间她与淑慧睡在一张床上,梦魇时的阿母会紧紧攥住她的手,陈巧红的指骨被捏得生疼,但是她舍不得抽出手来。

    隐隐的希望在陈巧红胸口跃动,她坚信自己又一次渡过了风浪,守得云开。

    那一日午后,她像往常一样熬好了药,扶着门框朝里间嘱咐。

    “阿母,我去田里看看,药熬好了,你记得喝。”

    她想了想,昨晚的半瓶饮料还没喝完,淑慧若觉得苦,可以拿来甜嘴。

    “今天没来得及做四果汤,如果嫌嘴里有味道,家里还有饮料,你自己找来喝。”

    那天,她在田中忙碌到很晚,番薯比想象中生得更好,她直挖到腰酸背痛才停手。心情倒是不错,因为曾阿嬷送了罐自己腌的菜脯给她,陈巧红想着晚上可以用来给阿母拌粥。

    她筋疲力尽进了门,夕阳黄橙橙的,房里没有声息。

    “阿母,很快吃饭哦。”

    她放下背篓,洗去脚上的泥渍,走到灶前忙碌。

    “曾阿嬷给了些腌菜和酱瓜,很下饭的,待会你尝尝看。”

    没有回应。

    陈巧红停下手中的锅铲,侧耳去听,屋里静地骇人,没有咳嗽,没有嘀咕,也没有沉重的呼吸,只能听见院外海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响。

    除此之外,四下没有任何响动。

    “阿母?”

    她快步走进里间,看见淑慧俯趴在床边,脸埋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右手死死攥紧床单,几根指头抠进撕裂的孔洞。

    “阿母!”

    她将她拢在怀里,一张脸扭曲地吓人。

    地上,滚着个饮料瓶,陈巧红怔怔看着,忽地想起来,里面灌着大半瓶先前没用完的农药。而她预备给阿母的饮料,还好端端地搁在桌上,没有动过。

    淑慧已能下床走动,也许是喝了中药觉得口苦,想找些饮料来喝,她是不大识字的,可能是只认出了瓶子上的图案,误喝了下去。

    也有可能是故意寻死,毕竟淑慧是要强的,近几日她总念叨着要是没有自己,陈巧红能活得更容易些。

    陈巧红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她只知道自己失了所有至亲,成了世界的孤儿,在这人间再无牵挂。

    十几年来她撑着小舟飘摇在苦海之上,如今岸上唯一的孤灯也灭了,无边无尽的浓黑席卷而来。

    她昏了过去。

    ……

    “所以阿母,到底是怎样?”

    如今已四十八岁的陈巧红流着泪追问,而墙上的阿母与小珍并肩而坐,安静地回以微笑。

    阴阳两隔,陈巧红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个漫长的夏日午后,独坐家中的淑慧在人生的最后一个小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三场葬礼呢?

    无论想起多少次,还是会痛恨自己。

    陈巧红永远记得那一日,二月二十九。

    她眯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北方的风雪里。为了给小久买“十三味”,她耽误了行程,另换了几班车才赶到。

    车子停在村口大道边,司机不肯再往里走,一个劲催促她下车。

    那时天色已晚,田野荒芜。大片的平原与天空连成一片,团成破不开的浓黑。陈巧红独自走在陌生的大地上,身边只有雪花作伴,飞舞的雪片无声落地,铺就银白色的长路。

    陈巧红吸着鼻子朝前走,嘴中呼哧呼哧哈着白气。并不保暖的鞋子踩进雪里很快就被浸湿,脚趾冻得僵直发痒。

    可是听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又觉得快乐,一切是那样的新奇。她想着,如果小珍和淑慧她们也能见见这场大雪,又该有多么欢喜。

    小久他们住在村郊。因为祖上没能给留下宅基地,就连这栋小房子也是村里后来特殊照顾给他们的。陈巧红穿过村子,四下愈发安静,就连狗吠声也渐渐消失。远远的,她望见山脚落着栋小农家院,门前两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晃。

    她提着大包小包,渐渐近了。

    她伸出冻僵的手,轻叩微掩的房门。

    ……

    院门被谁粗暴地撞在墙上,回弹了几下,吱吱呀呀的声响。

    紧跟着是嘈杂的脚步,男人的叱骂,闹哄哄的乱作一团。

    陈巧红张开眼,自往事抽身,怨憎地回过头去。

    他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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