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征兆
距离送王船只剩下三天。
海上风浪依旧不减,村民却并不担心,也许神明在睡梦中捎来了口信,允诺定会护佑那一日风平浪静,让四海的游子们得以赶回来祭拜祖先。
清晨五六点的光景,岛上炊烟散尽,食过早饭,老人们继续在沉默中忙碌。
七十八岁的甘师傅弯腰坐在竹凳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镜,左手把住绘着青龙图案的醮灯,右手提笔,一气呵成地写就朱红色扁字。
两只桶灯,一只是“代天巡狩”,另一只“合境平安”。
八十六岁的绣娘黄美清刚饮完半盏铁观音,帕子拭干了手,挺直腰杆端坐在绣绷前,细长指端捏住针尖,刺穿浆好绷紧的红缎子,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六十二的蔡阿公在另几位八旬阿伯的辅助下,颤巍巍攀上梯子,在庙宇前头竖起青竹灯篙。
法旗随风摇荡,据说地门开后,这夜间的一盏孤灯将指引亡魂归家的路,而四界神明也会以此为导引,前来参与盛宴。
海风强劲,吹得衣裤猎猎作响。
蔡阿公站在高处眺望,远处的天空风起云涌,千百只海鸟振翅盘旋,形成巨大的风暴眼,像是海浪的镜像,是鱼群飞上了天。
他不由地想起曾经的黄金岁月,一网下去,满舱的活鱼蹦跳。他们驾福船远航时,偶尔也会有鱼群跟随。
他知道它们会在水底绕成一个圈,肉身筑起的防御,这让群体中的每一尾小鱼都感到安全。
它们绕圈,是因为感到了潜在的威胁,看不见的捕食者藏在暗处。
蔡阿公有些困惑地望着海鸟,数量还在增加,千百只黑色剪影嘶鸣,愈来愈大的阴影笼罩在女岛上空。
就在他感到惶惑的那一刻,赵晓海自睡梦中醒来,望向头顶的纱帐,目光茫然。
平日里他起得总是晚些,但来渔村后,最迟也不过是八九点钟。
大多数时候,他会被曾阿嬷邦邦敲碗的声音吵醒。
可今儿早上,古厝安静得出奇。他睡了个饱觉,一擡腕,已经快十一点。
不仅那曾姓的老太太没来烦他,就连一贯热情的中年妇人也不知所踪。
他耷拉着鞋在天井里转,喊他哥,没有回应,又去敲高鹏和王文龙那屋的门,同样闭着,没人应。
自打早上睁眼,他就没见着一个活人。
见妇人没给准备早饭,赵晓海有些不高兴,自己在供桌上寻了几块点心,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朝外踱步。
正吃着,远远看见那个叫榕生的小孩蹲在樟树下玩些什么。
“小孩,你手里拿着个什么?”
榕生见他来了,要逃,被赵晓海一把拉住,生扯了回来。
“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他搡了男孩一下,“还真是哑巴?”
榕生依旧不说话,只歪头斜眼看他。浓黑的眼珠,灰漆漆的瘦脸,看久了阴恻恻的。赵晓海被他盯得有些毛,便转脸去看他的手。
男孩右手背在后面,藏着什么。
“拿来。”
榕生不动,手藏得更紧,赵晓海越发确定他定是护着什么好东西。
“拿来吧你。”
一拽,扯出只悬丝的人偶,红衣裳,胸前一个绣金的囍字。右手缺了几t根手指,红色的袖口浸着更为腥气的红色,沾在指尖滑腻腻的,像是血。
第二个人偶的脸他是认识的。
赵晓海惊叫一声,松了手,木雕的王文龙跌在泥水里。
陈盼儿猛地打了个寒颤。
房中温度不低,可她没由来地就是觉得冷。
头顶一盏日光灯亮着,冷冰冰的白光,照不暖空荡荡的大屋子。
环顾四周,新制的家具,各色的礼盒,预备给婴儿的玩具和小床,可房里布置得越是热闹,她心中越是冷凄。
窗外夜色渐浓,丈夫的电话依旧打不通,不免有些担心。
给他的兄弟打,同样是没人接。
尽管心中不安,她仍极力克制着,自己宽慰着自己,猜想着他们可能在饭店里谈事情,也可能是果园里信号不好。
她想出了各式的理由,忍耐着,不让自己显得穷追不舍。
她是懂事的,前一个阿妈常讲,她唯一的的好处便是懂事。生在二月二十九,生日也只需四年里办一次,好像她打来人间的第一天就知道,不能给旁人添麻烦。
陈盼儿青着脸扶腰坐下。
近几个月腰身愈发笨重,脚也涨得厉害。她忽地觉着肚子发紧,一下一下地疼。忍了几回,过去了,应该是医生讲的假性宫缩。不过马上就是预产期了,也快了。
对面方桌上,娃娃形的土偶与她四目相对。
那是陈阿妈托庙祝帮她祈来的孩儿仔。
陈阿妈答应过她,说是处理完家乡的事情,就搬来这边与他们同住。
出嫁后陈盼儿曾多次邀请,可阿妈就是不肯来,说是吃不惯北方的饭食。
陈盼儿知道她是要强,不愿给他们夫妻俩加负担。不过自从知道她怀孕后,陈阿妈主动提出要来照顾,她好像比她更为紧张。
平日里寡言的阿妈话忽的多起来,有时一天要打来好几通电话,一会儿嘱咐鱼肉要多吃,补小孩脑筋的,一会儿又说也不能吃太多,海鲜寒凉,怕损了她的身体。
她总要陈盼儿小心,有任何不适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她,无论是什么时候,别怕打扰。她说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里走一遭,说这话时,眼圈红红的,盼儿知道,那是阿妈想起了当年。
她攥紧阿妈给的护身符,掌心温热起来。
陈阿妈自己没读过什么书,摆摊挣来的钱却拿来供她上学。她对她总是温和,唯一的要求便是要她好好读书,念个好大学。
“女孩家多个见识便多条路,别像我,只能一辈子被命推着走。”
上中学时,她夜晚背书,阿妈就在一旁陪着,困得眼皮发粘,却连哈欠也不敢打一个,生怕影响了她。
一盏闷昏的小灯,她在这头背马克思,阿妈在那边念佛诵经。
陈盼儿偷偷听过,就是诵经拜佛也都是为她祈福,阿妈从不为自己求什么的,她总是笑着说如今的一切她很知足。
有天,陈阿妈蹙着眉,经书搁在一旁,两只眼愣愣的。
“怎么?”
“没事。”答得心不在焉。
陈盼儿放下书,端详着阿妈。她知道她的性格,执拗倔强,不愿说的谁也问不出口,于是便耐着性子等,等她自己憋不住。
果然,隔了几分钟,陈阿妈目光躲闪着,像做错事的孩子。
“老师给没给你们讲过,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
陈盼儿笑,“怎么突然想起这么高深的问题?”
“你还记着许阿嬷吗?小时候常给你糖吃的那个?”
“唔?”
“昨夜里给人捅死在家里头了。说是前几日给个流浪汉施钱,反倒是让人盯上了。”
陈盼儿怔住,印象里的许阿嬷总穿一身浆的泛白的布褂,驼着背,在街口慢吞吞地挪步。遇见小孩便笑盈盈地招手,从手帕里捡出冰糖来给他们吃。自己省吃俭用,钱都捐给庙里头添香火,还养了不少无主的猫狗……
“你说她落个这样的结局算怎么?”阿妈摇摇头,“如果世上没有神,如果善恶到头没有报,杀人放火的金腰带,那做好人的算不算白白吃了一辈子的亏?几十年的隐忍苦挨又为了什么?”
她看向窗外,无垠的海,昏黑一片,衬着她半头的白发。
陈盼儿想起她先前遭遇的种种,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如果世间没有因果,那她历经的那些劫数又是为了什么。
“都说苦海无边,可是阿妈,遇见你那日,我这只小船就找到了能停泊的岸。”
她抱住她,就像当年她抱住她那样,轻轻抚她的脊背。
“今后我也做你的岸,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怀里的身子一僵,微微的颤抖,陈盼儿也红了眼眶,环得更紧,昂着头,像是要说给头顶三尺的神明。
“就算苦海无边,不怕,我们互为彼岸。”
……
陈盼儿摇摇头,半是自嘲半是唏嘘,早听过孕激素的厉害,没想到今日的自己也会变得如此伤春悲秋。
低头看看,丈夫依然没有回信,不过比起丈夫,她更担心阿妈。
按理说这个点她也该到了,会不会是中途下错了站?
她知道阿妈普通话不好,是不是司机听错了路名,干脆给送到了旁的地方?
她越想越慌,拿起手机,给阿妈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