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夜行
夜风急,檐下的醮灯悠悠转了个面,隐去“富贵财子寿”的纹样。
眼前是间落在半山腰的屋舍,当地话讲,是幢三间两落的红砖古厝。两爿木门紧闭,左面上书“宗功”,右面写着“祖德”。
行过塌寿,是四方的天井。廊下围着几盆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稀稀落落的雨水汇在翠绿肥厚的叶片上,氤氲中唯一的鲜活。
远远望去,一派四水归堂,东方式的祥和。
顶厅里没点灯,只在桌上烧着几根红烛。木板墙上满钉住先祖们的灰白遗照,此时个个眼帘低垂,屏息注视着眼前的活人。
七人围桌而坐,于昏暗中食着餐饭。
“误会,都是误会。”
妇人四五十间的年纪,枣核脸,短衫长裤,当地渔家女的打扮。说这话时,半张脸掩在跃动的烛光里,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
“幸好咱及时碰上了,不然要出大乱子。”
她起身,利落地为对面五人各添了大半碗面线。
“你们这些后生仔也是胆大,没听过‘鬼月到,地门开’的讲头么?大晚上的,怎么好在坟岗里乱逛呢,也不怕被‘好兄弟’缠上。”
她又摆出长辈的架子,半强迫地给各人碗中分了只鸭蛋。
“趁热吃,这是太平蛋,吃了能解厄,除衰气的。”
王文龙和宋哲连声谢过,另三人则没有吭声。高鹏眉角挂了彩,脸色不善。赵晓山努着腮帮子低头扒饭,时不时停住筷,侧耳去听外头的响动。
乡间的夜晚没有多余的噪音,只剩滴滴答答的雨声。
紧挨着赵晓山的弟弟赵晓海则刻意别过头去,不敢细瞧自己左手边的老太太。
老人早已换了新的衣衫。褪去湿衣,仿佛也一并褪去了年纪,眨动着两只眼,皱纹交错的瘦脸,显出孩童般的天真。一手端碗,颤巍巍抿着猫仔粥,另一手却紧攥着妇人的腕子,生怕跑了一般,喝几口就擡头瞧瞧,见她还在,便讨好地一笑,像是孩子依靠住母亲。
“说起来,这曾阿嬷也是个可怜人,年轻时就守了寡,无儿无女的,平日里就靠大家救济过活。”
妇人熟练地叠好手绢,帮老人拭去嘴角的米汤。
“今晚本该轮到柴喊阿公管她饭食,可他一早就驾船去对岸采买普度要用的供品了,到现在也没个声响,估计是雨落得突然,给误在路上了。”她歉疚地笑,“阿嬷自己跑出去寻吃的,又在山里迷了路,这才吓到你们几个,对不住。”
她身旁的高鹏并不接话,头都没擡一下,只探长了筷子去扒拉远处的小菜。
“大娘身子骨看着倒是硬朗,”王文龙吞了口面线,“高寿啊?”
“一百零三了。”
话音一落,宋哲打碗里弹起头,错愕地看向老人。
“老寿星啊!”
他下意识去拉她的手以示亲近,而曾阿嬷不肯理会,只大力朝外抽手,直直躲去妇人身后。
“别见怪,阿嬷有时会有点小孩子脾气,”妇人笑盈盈地望向宋哲,“村里长寿的老人可不少,有的阿公快九十了还能跟着小一辈的拉山网呢。”
知道不是撞鬼,宋哲重又满了精神。
“阿姨,您怎么称呼?”
妇人一顿,回了个姓氏,听起来像是“谭”。
“谭阿姨,你们是不是都会驾船撒网什么的?”
“那是自然,海里泡大的孩子,懂事起就跟着讨小海补贴家用了。”
“诶,你不是说你爸也是做渔业发家的吗?”高鹏突然插话。
“啊,是。”宋哲敷衍着,“不过他后来转行了。”
“你爸之前是打渔的还是船头来着?”高鹏接着追问,强装出随意的样子。
“我也搞不清,几十年前的事了,好像他先前是自己打渔,后面跟着谁去南洋了,摸爬滚打,遇见我妈,俩人白手起家,近些年才到沙东发展。”
妇人听着,像是回忆起什么,一双眼晶晶亮。
“我们村里也有不少下番边的。别看现在荒,先前这可是远近闻名的渔港,每日天不亮,五六十艘渔船同时出海,哗浪浪响成一片。”
啪,桌角的红烛爆了个灯花,光亮猛地一升。妇人的笑眼见着一点点萎缩,干巴巴地瘪了下去。
“现在不行了,鱼越来越少,年轻人也散去各地。北上的,闯番边的,还有去橡岛做买卖的,都走空了,只剩下一两艘船,十来户人家——”
“靠,怎么还这么多?”赵晓海脱口而出。
妇人看着他,不说话,赵晓海尴尬地红了脸,直拿眼瞥他哥。
“不是说地震以后,岛就荒了?”说话的是赵晓山。
“后面不少人家又迁了回来。”妇人垂眼,怔怔望向瓷碗底下凝住的一层油花。“有的是念旧,有的是不习惯外头,渔人在海上漂了一辈子,岸上不见得有落脚的地方——”
赵晓山和高鹏偷着换了个眼色。
“那现在村里——”
“阿姨,哪里能充电?”宋哲擎着手机,打断了高鹏的话。
“下午时候,刚好风力发电机坏了,现在不通船,怎么也得等台风过去才能请人来修。”
“那怎么办?我得跟家里报个平安啊,不然他们肯定着急——”
“可不,你可是老宋总的独苗,跟我们这些有爹生没爹养的野种不一样。”赵晓海熟稔地捏住他的肩,“诶,跟哥几个撂个底,你这身价是不是少说也有个几千万了?”
“哪有那么多,近几年生意不好做。”宋哲把黑屏的手机往桌上一扔,顺势甩开他的手,“不然我也用不着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跟你们看厂——”
“厂?”妇人蹙起眉头,“什么厂?”
话音刚落,五人定住,其中几个相互打着眼色。
宋哲刚要追问,却迎面觉着一股子阴风扑来,蜡烛灭了,四下是死一样的黑。
眼睛一时适应不了明暗的突变,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近在咫尺。
黑暗中有谁要动手,又有谁给按了下来。
嚓,火柴的声响,接着是硫磺的味道,一朵小火苗点燃另一朵。
一只瘦削的手擎着蜡烛悬在半空,提着晃晃悠悠的一小圈亮堂。
妇人重新点上了蜡烛,他又能看见了。其他几人仍坐在原本的位子上,只妇人端着根红蜡烛四下走动,一张脸浮在半空中。
“你们跑了一天,早些睡吧。”
突兀地转了话题,宋哲有些奇怪,可见其他几人哈欠连天,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自己也不便再揪着这个话头不放。
不要打草惊蛇,慢慢来。他嘱咐自己。
曾阿嬷重又换上了寿衣,攥着根白手巾杵在一旁,不知等些什么。
妇人利落地腾出厅堂右侧的空地,又用板凳和床板拼出个地铺的样子。
“这是?”
“给曾阿嬷准备的水铺。”
按当地风俗,老人家若觉得身子不爽快便得提早上厅边,随时等候祖先的召唤。
“若是老在眠床上,魂魄会困在家中,不得解脱。”
宋哲听着她解释,只觉得似懂非懂,不知该回些什么。
铺刚一搭好,曾阿嬷便钻了进去,将白布摊开,严严实实盖住了自己的脸。她像个勤奋的考生,一夜夜独自温习着终老,为随时到来的死亡做着彩排。
她在夜晚死去,又在鸡鸣时还魂。也许是暮年过于枯燥漫长,在生死间穿行成了曾阿嬷聊以自娱的游戏,她与每个勾魂的阴差都老友般熟悉……
宋哲胡思乱想着,想着老人佝偻着背脊,颠着小脚,走在漫无尽头的黄泉路上。天幕混沌,晦暗的一团,无日亦无月,只一条蜿蜒曲折的黄土路。
曾阿嬷颤悠悠走着,手中还端着那只残缺的公鸡碗。
“宋,还不快些休息?”
王文龙在厢房里唤他。
“就来。”
宋哲走进客房之前,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
夜已深,顶厅里静谧无声,老人似乎已经启程。
他不住地慨叹,却不知道暗处多了双眼睛,同样也在注视着他。
夜半,雨势渐小,岛上的植物吸足了水分,伸展膨胀开枝叶。
林间悬着层湿漉漉的红雾,不知名的蛇虫在荒草丛中各自惊醒,无声川行。
一个人影蹲在暗处吸烟。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警觉地起身,看了眼来人,又重新蹲了回去。
过了几秒,黑暗中又亮起几个烟头。
“日他大爷的,怎么跟打听的不t一样,不是说好找了个废弃的荒岛吗?”
有人叹气,有人跺脚,没人直接回答。
“鹏哥,咱下一步怎么说?”
高鹏狠力嘬了一口,眯起眼。
“照计划来。”
“可是岛上有人,万一给撞见了——”
头顶有声响,几人住了嘴,纷纷擡头去瞧。
原是只暗鸟立在枝头,甩身抖露去羽毛上的水。
“怕什么,就算被撞见了又怎么样?”
高鹏脸一沉,弹飞了烟头,暗鸟受惊,啼鸣着飞远。
“要是撞见了,就一起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