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碑
七岁那年,他听到一些传闻。
趁着父母去果园给苹果套袋的工夫,他偷着跑向了另一座山头。兜兜转转,循着记忆里的土路,终于在日落时分,寻见了那座坟茔。
他有些怕,颤巍巍地朝前走。天光渐黯,墓碑背对着他,灰漆漆的一道影。
想父母爷娘一去永不得相见
心中怎不烦恼恓惶
他捏紧手给自己鼓劲,一步步走上前,绕去墓碑的正面。
他看见上面阴刻着几排字。
那时他已读了小学,认得几个字,也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尽管写得歪歪扭扭,并不熟练。
想三街六市村中朋友弟兄尽在土中
心中怎不烦恼恓惶
年幼的王文龙蹲下身去,手指比着碑,就像村中学堂的老师用手指着黑板那样,一字一顿,轻声去念上面刻着的字。
“王——”
……
“王总——”
有谁在叫他,声音凄厉。
“当心,王总!”
宋哲大力晃他肩膀,王文龙回过神来,车差点冲出小路,他慌忙反打方向盘。
“草,要死啊你!”高鹏怒吼,两手抓紧车顶的前扶手,“你他妈到底会不会开车!”
王文龙背上浮出层冷汗,汩汩顺着脊梁沟往下淌,一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小宋,你确定上个路口也看见她了?”
宋哲同样的惊魂甫定,手攥膝头左右张望。
“我、我、我不确定,但都穿着红衣服。”
想生老病死苦无处躲藏
无处躲藏
无处躲藏
几十年前的诵经声在耳畔不息地重复,王文龙心烦意乱,猛踩油门。暴雨如注,轿车在山路上狂奔起来,像条挨了刀的疯狗。
突然的急刹,众人身子猛地前倾,随即又重重跌回靠背。
一时间,没人敢开口。
闷昏狭小的车厢里只剩下雨刷器一下下地机械摆动。
咯吱,咯吱,刮擦着玻璃。
前路站着个穿红衣的,背对他们,倒退着往这边走。
雨很快模糊掉视线。灰蒙的水雾之中,只能望见个红色的、湿漉漉的背影,半空里悬着,一点点朝这边靠近。
“怎么又是她?鬼、鬼打墙吗?”赵晓海拖着哭腔,“怎么办?她要过来了!”
王文龙握紧方向盘,一双眼直瞥高鹏。
“管她是人是鬼,碾过去。”
高鹏打喉头挤出这几个字来,王文龙一咬牙,油门踩到底,不过终是没忍心,在最后一刻轻打了下方向盘,车擦着那东西过去。众人齐刷刷朝后看,只见那红衣服顿在了原地,昂着模模糊糊的一张脸,像个没答案的问句。
“你们之前来厂里的时候,也见过这人吗?”宋哲视线在四人间跳跃。
没人说话,只个顶个的脸色难看,于是宋哲知道,他们也是头一回碰上。
“王总,要不我今天不看厂了,咱先回去吧?”
王文龙没说话,只是咔嗒一声锁上了车门,车速不减分毫。
“别怕,不会有鬼,这世上不会有鬼的。”
像要安慰宋哲,更像是安抚自己,王文龙又瞥了眼高鹏,语气急切。
“已经走到这儿了,就差临门一脚,只一口气的事——”
“可是,可是万一下个路口又碰上——”
“要不我下去看看?”赵晓山突然开口,同样是看向高鹏,“我煞气重,不怕。”
昏暗中,一众人皆等着高鹏发话,而高鹏只是面无表情地靠坐在副驾,嘬着腮帮子,一双细眼冷冷地乜斜着窗外。
“往右拐。”
他忽地一擡手,指向片齐腰的荒草。
“不走山路了,直接从这块压过去。”
王文龙为难地笑,“这不知道通向哪儿,万一——”
“让你开就开!”
王文龙没再反驳,方向盘一打,顺从地朝荒野开去。车轮艰难地碾过灌木丛,渔船般颠簸起伏。周边茂密的树枝抽打着车窗,噼里啪啦的声响。一时间,鼻腔里漫灌着泥土的腥气与草汁的清新。
行了一段,车驶入空旷开阔的野地,再没遇见红色的身影。
几人正高兴着,砰,车撞上什么。
视野里空无一人,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声。
王文龙猛踩油门,车轮空转,好像凭空多出堵无形的墙,拦住他们的去路。
“你们等着。”
高鹏打开车门,四下警惕张望,手悄悄摸向后腰。赵晓山一言不发地跟了下去,快步走到他身后,护着他。
荒山野岭,什么都没有。
二人几乎是同时看向车底。
车轮碾过某座坟头,前轮刚好抵住残存的半截墓碑。
“靠!这么个玩意!”
高鹏放肆大笑,冲赵晓山满不在乎地一挥手。
“刨了!”
车里的三人像是等待宣判的罪人,一言不发,困在昏暗中等。风声太大,听不见车外的对话,只能看哑剧般地观瞧。
只见高鹏摇头晃脑地走到两步开外,惬意地松开裤腰带,对着个小土堆撒尿,而赵晓山则是东边踩踩,西边踹踹,身影忽隐忽现。末了,他不知从哪儿撅出块湿漉漉的石板,晃了几晃,抛向旁边的草甸子里。
“走吧。”
两分钟后,高鹏披着一身雨水上了车,吸着鼻涕搓撚指尖上的泥。
“就是个无主的破坟,你往后倒两步,加速碾过去行了。”
“这”
“倒!”
王文龙挂上倒挡,屏幕上紧跟着闪烁出一小方倒车影像。
信号有些差,画质模糊斑驳,像是胶片时代的老电影。
草丛摇了几下,露出对红裤筒,一双绣花的寿鞋出现在画面中央。
王文龙一怔,车突兀地停在原地。
回头,穿红衣的老太太捧着只空碗,立在车尾,冲他们笑。
“日他祖宗!倒车!撞过去!”赵晓海朝前爬,不顾一切地去扒拉王文龙的手,“一脚油门过去,撞她!让她死!”
“别乱!”王文龙胡乱遮挡,“你给我撒开!”
挣扎中,再扭脸,老太太消失不见,正如她适才蓦地出现。
“
积德前程远,行善后步宽——”
哑了许久的广播炸响,五人一激灵,下意识擡头,只觉挡风玻璃外多了道黑影。
老太太趴在引擎盖上,脸抵住玻璃,直勾勾看他们。
车外,狂风大作,风摇枝叶。
车里,几人静默无声,只有广播断断续续:
“人善人欺……天不欺……欺、欺、欺……”
……
七岁的王文龙蹲在地上,歪着脑袋,呆怔地盯住墓碑。
过了几秒,他又将头歪向了另一个方向,可是依然不懂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觉得害怕,怕得不敢哭出来。
天黑了,日头落在山野之后,灰蒙蒙的树影,看得久了,像是一排排的人。
是人,他看见那一株株的树在昏暗中摇身一变,变成他的爹娘,他的姐姐。
无数个父亲,无数个母亲,无数个姐姐,手牵手,一圈圈靠拢,将他围在中央。
他们的脸如涟漪般波动,五官调换着位置,爸爸变成妈妈,妈妈变成姐姐,姐姐变成他,他们是血脉相通的一家人,本就有着相似的眉眼。
几张脸渐渐融合,一瞬间变得几乎一致,下一瞬又变得谁也不是。
无数个他们同时哭泣,同时叹息,同时张大嘴巴,黑洞洞的嘴里,决堤洪水般奔涌着经文:
想生老病死苦无处躲藏
心中怎不烦恼恓惶
无数片青灰色的嘴唇张张合合,愈跳愈快。
无处躲藏
无处躲藏
无处躲藏
七岁的王文龙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再睁眼时,“家人”消失了。
初夏的暖风吹拂着远处的树,沙沙作响,送来好闻的清旷。
该回家了,他虽没有手表,可骨子里的本能提醒着他,必须若无其事地赶在父母前先一步到家,不然免不了又是一顿打。他笨拙地起身,歪歪扭扭地奔在下山路上,苍白瘦削的背影,像只迷路的鸭子。
夜色中,王文龙停住脚,又一次看向墓碑的方向,不由地t打了个寒颤。
烟青色的墓碑正中,刻着一行金字:
王文龙之墓
……
年近四十的王文龙猛地张开眼睛,对面的老太太也正端详着他。
二人仅隔一层脆弱的玻璃。
老人双眼低垂,微微笑着,腮边的几绺白发被雨水打湿,让人心生怜悯却又无从安慰,像是失去孩子的母亲,悲伤得过于辽远宏大,干瘪扁平的语言容纳不下。
王文龙轻叹一声,为想要掩盖的过往,为另一个不在场的女人。
下一瞬,老人高扬起手中的碗,朝他狠砸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无处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