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诈四
“勇啊哥几个,敢冒充警察。”
赵晓海打后座探过身来,大力搡了把王文龙。
王文龙已换回了自己的衣裳。本是专心开车,被赵晓海这一巴掌推得身子一晃,骇得他赶忙去扶方向盘。
副驾的高鹏心情不错,吹着哨,掏出女孩手机,熟练地抠出电话卡来,又不慌不忙地折断,抛向车外。
轿车在岑寂无人的省道上狂奔,就快要跑出金县。
“别说,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特别是鹏哥按住我肩膀头子往车里塞那段。”
赵晓海呲着牙乐,轻捏了几下高鹏肩膀。
“好家伙,都给我搞蒙了,差点以为真给押上警车了。”
“主要是王总厉害,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就琢磨出这么个好点子。”高鹏扯起一边嘴角,语气不阴不阳。“啧,要不说这读书多的人就是不一样,人家脑子活,心眼子就是比咱多——”
“我也是硬着头皮生上,这不主要为了救晓海兄弟嘛——”
王文龙笑着截过话头,又笑着看向后座的赵晓山。
“正好车上有两套保安服,天又黑,我寻思乍一看一般人是分不清。不过晃驾驶证的时候我也慌得要命,就怕他们细瞧。”
高鹏轻哼一声,降下车窗去吸烟。
夜风灌进来,烟灰打横飘向真皮座椅,他懒得去掸。余光一撇,见王文龙脸上的笑僵了几分,顿感心满意足,抚着寸头,转身去瞅赵晓海。
后者正撑开塑料袋,喜滋滋挑选着女孩送来的烤肠。
“你真他妈出息,为了根烤肠跟人打一架。”
“小丫头片子不经逗。”赵晓海叼着肠,嘻嘻笑着,并没什么愧疚。“越想越带劲,假警官,伪警官,哈哈哈哈,真能编,给那俩二货耍得团团转!”
他朝后靠,大大咧咧地岔开两条粗腿,这一舒展,旁边的两人跟着遭了殃。左边的赵晓山早习惯了弟弟的大条,只沉默着往边上挪,给他腾出更大空间。右侧的宋哲则反感得更加明显,暗自绷紧了肌肉,不肯给他轻易地挤走。
他与其他四人差了些年纪,也并无多深的交情,跟王文龙是饭局上经人介绍认识的,其实了解也不多,但好在王文龙知书识礼,两人喝过几回茶,聊得投缘,也就渐渐熟悉起来。
宋哲感觉他人不错,似乎跟传闻中的并不一样。
后来王文龙作东组了场局,又介绍了生意场上几个朋友给他,其中就有高鹏。
不知为何,宋哲有点怕他。虽然高鹏为人处世也算圆滑,却总透着股邪气,兴许是他笑起来时会露出口鲨鱼似的小尖牙。
可这王文龙对高鹏倒是出奇的尊重,说是自己厂里的采购经理,又是自己的把兄弟,凡事交他,信得过。一场宴下来,明明是一把手的王却频频起身给高这个下属敬酒,其中端倪,宋哲一时间琢磨不透。
再后来,高鹏又带来了赵氏兄弟,据说是当地餐饮界的大拿。
然而,宋哲找人调过他们的背景,说是大老板,其实不过是经营着家小馆子,平日里没什么正经生意,迎来送往的也多是些县城的地痞流氓。而就在几年前,这赵晓山还是个生意惨淡的屠夫,弟弟则是游手好闲的街溜子,父母早亡,也没留下什么像样的家底……
“小宋总怎么一晚上不说话?”
高鹏没回头,声音听上去像是披着层笑。
“怎么,是不是看不惯哥几个这一套?后悔跟来了吧?”
宋哲一惊,嘴上仍敷衍着。
“我就是有点担心,咱假冒警察,会不会摊上事?”
“怂货!就你这号也能继承家业?还不如让你爹认我当儿,我替你光宗耀祖。”
赵晓海拍着他膝头,连同满手的油抹在上面。
“怕个鸟,名字是假的,车牌是假的,手机也给顺来了。咱都摸清了,那俩学生是外地人,金县没根没底的,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他搂住宋哲肩膀,热烘烘的汗酸味直灌进鼻腔。
“实话告诉你,哥几个常跟警察打交道,以我的经验——”
高鹏突然扔过来瓶水,砸断了他后面的话。
“喝点。”
“鹏哥,我不渴——”
“让你喝就喝。”高鹏回头斜了他一眼,“喝完了闭嘴,没发现人家烦你么?”
车里静下来,尴尬混在冷却的油腻味中弥漫开来。
赵晓海不情不愿地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地灌水,一时间,昏暗中只听得他喉头的涌动。
宋哲啃啃清了两下嗓子,“王总,既然人也救了,咱什么时候去看货?”
王文龙头也没回,声音平直地飘过来,像答录机的自动回复。
“这不正往厂子走嘛。”
宋哲望向窗外。车已上了高速,道路两侧的楼宇几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无垠的田野,地连着天,天压着地,混沌沉重的浓黑,正如他眼下的处境。
“逗我玩呢?”他有些慌,极力压抑着,却还是笑,“这都往省外走了。”
“其实金县那厂子就是层壳,撑死算个小库房,我们真正的货源在南方。”王文龙答得不急不缓,辨不出真假。
“地址呢?”
宋哲掏出手机来,刚要打字,却被赵晓海一把抢了过去。
“傻鸟,这玩意要真能查着,警察还不把我们一窝端了?”
高鹏也回过身来看他,瞧不清表情。“小宋总,咱接触也有段日子了,我们是真喜欢你这个弟弟,预备着一起发个大的,这才敢把压箱底的货源摊出来给你看。再说了——”
对面车打着大灯一闪而过,一瞬间的亮堂,他又在笑,一排的小尖牙。
“你个大男人怕什么?哥几个还能把你卖了不成?”
宋哲不肯理他,一双眼只死死盯着王文龙。
“王总,我年纪小,你可千万别唬我。”
王文龙在后视镜上与高鹏视线相交。高看着他,似笑非笑。王不自在地避开,却见宋哲也正端望着自己,面上也只能强撑出派平静。
“不骗你,厂子真在南方一个岛上。”
他看向悬在反光镜上的车挂平安符,是他老婆帮他自庙里请来的,金塑的神明,底下缀着鲜红的穗子。此刻神像颤巍巍转了个面儿,别过头去,不愿去听他的谎。
王文龙打了个寒颤,忽地想起小时候。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忘记了许多,模糊了许多,却唯独清醒地记得那个阴冷的冬日。
他们一家四口去荒山上迁坟。也不知是谁的坟,他只记得是个低矮的小土包。
他记得母亲哭,姐姐也哭,两个女人相互搀扶着,在风中摇摇欲坠。父亲阴沉着脸,蹲在地上,用根枯枝子捺住燃烧的黄裱纸。
而他还十分年幼,既不懂成人的感情,也不懂碑上的字,局外人一般地看戏,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倦了。风吹皴了他的手,又痒又疼,闹着要走,可没人理他。
请来的几个僧人合着眼,吟唱般的念诵,是他听不懂的字句,然而调子却让他很舒服,像一双温暖的大手环着他,轻抚他的额顶。他嘻嘻笑着,拍打巴掌,也跟着哼起来。
想无量劫转四生受苦无尽直到如今
心中怎不烦恼恓惶
幼年时的吟诵越过几十年的光阴,终于在今日飘进耳朵,忽然间,已过中年的王文龙听了个分明。
想天下徒众受苦巴结
心中怎不烦恼恓惶
“喂——”
回过神来,高鹏正盯着他。
“小宋总问你话呢。”
“什么?”他习惯性地先堆上笑,“刚才没听清。”
“我说,什么岛?”宋哲贴过来,“怎么会地图上查不到?”
车里陷入不正常的静默,一众人皆盼着他的回答。
灰色的坟包,凄婉的歌哭,回家路上,一条本该冬眠的蛇却猛窜出来,独独咬了他的脚。
……
受天下魔王打搅
心中怎不烦恼恓惶
……
高鹏又在暗中掐他了,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t样。
他忽然感觉疲惫。
“那可是个好地方。”
他听见自己笑起来,又听见个像是自己的声音,朗声回应。
“闽乡,女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