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狂三
转眼间,伍疯子死了已是半年有余。
禾东村的乡亲们日渐淡忘了这桩意外,重新操心起田里的收成,而在临省沙东,金县的几十万人口更是不关心这无名无姓之人的惨死。
他们只是感慨着,这几日郁热得要命,后头怕是会有场大风雨。
夜深,金县美食街。
一声尖叫,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老楼。临街的窗子依次亮起,居民们睡眼惺忪,半倚着窗口,纷纷探头朝下张望。
暗处的十字街口,两个男人正揪打在一起。
当中隔着个长发女子,哭叫着,左抵右挡,也不知护的是哪一个。
看热闹的人中有那眼神好的,一眼认出女的是夜市卖淀粉肠的小姑娘,名叫婷婷。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来摆摊也不过才两个月的光景。年轻,说话又柔声细气,被周围人戏称为烤肠西施。
另一个也就跟着好辨了。婷婷的对象,只知道叫小马,晚上常陪着她来摆摊。戴个眼镜,文文弱弱的,谁来买根三块钱的烤肠,总要连陪上四五声的谢谢。
跟他打架的那个倒是张生面孔。
同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矮胖敦实,一脸的横肉。嗓门粗,叫骂得也脏,只不过脖颈上的金项链倒是沉甸甸,让人不敢小瞧了来历。
众人大概猜出来点由头,隔着窗,相互地挤眉弄眼,带几分的冷嘲。
“撒开!给我撒开!”
矮胖男人名叫赵晓海,平日里混蛋惯了的主儿,此时拧身又是一拳,直奔对面人眼珠子去了。小马哪里见过这阵势,缩着脖只有挨揍的份。镜片裂了,镜框也歪向一边,手却死扯着赵晓海的衣领不肯放。
卖烤肠的小推车倾翻在地,孜然、面酱、辣椒粉,悉数撒了出去。暗处冲出条毛发打绺的小白狮子狗,欢欣鼓舞地叼起根滚到街边的淀粉肠,又卷起尾巴,乐颠颠地奔远。
二人揪斗着,遍地滚,沾了一身的油污。
赵晓海抡起烤肠的铁盘,径直砸在小马鼻梁骨上。一声脆响,鼻头当即歪向右边,紧跟着颧骨也肿胀起来,血滴滴答答往下淌。
周遭哑下来,就连赵晓海自己也愣住。
小马挨了一下,反倒是忘了还手,只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刚睡醒似的甩了两下脑袋,神情茫然。朝前走了两步,腿一软,哐当躺在了地上。
“亲娘来,杀人啦——”
“报警,赶紧的,谁给报个警——”
楼上众人从热闹里回过神来,相互叫嚷着出主意,此起彼伏地起哄。
嗡——嗡——
赵晓海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个不停,刚巧来了电话。
挂了电话,王文龙叹气,看向后座的赵晓山。
“晓海出事了。”
赵晓山并没搭话,反倒是撒尿回来的高鹏身子一顿,不耐起来。
“他又怎么了?”
“跟人打起来了。”
赵晓山依旧不说话。高鹏打烟盒里抽出只烟,嘬着牙花子,等旁人给他点。
“那现在怎么说?”
啪,王文龙按下打火机,护着火送过去。
“等警察。”
“王总,要不你们先忙,今天我先回去。”
暗中响起另一把子声音,那声音的主人与赵晓山分坐在后排两端,看不清脸。
王文龙没急着回应,只悄悄端量起高鹏的脸相,而高鹏不紧不慢地咬着香烟滤嘴。
“警察一掺和,这事可就麻烦了。”
说话时,他望向车外的昏黑,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接下来,只等着警察来了。
小马脸上的血结了痂,紧巴巴地牵着皮肤,像层暗红色的壳。他半仰着脖,头抵在婷婷的颈窝里,二人相互依偎着坐在马路牙子上。赵晓海则独个儿腆着大肚子立在不远处。一会儿挠挠脖子,一会儿啪啪啪地拍打着肚皮驱赶蚊虫。
三人的怨气是受了潮的爆竹,随时间浸润而哑了火,谁也不肯再作声,都不愿在警察到来前再失了理。
楼上的观众见再无戏看,渐渐的也倦了,哈欠连天。
窗一扇扇的关,灯一盏盏的黯,只留零星几个觉少的大爷于暗中吸烟,偶尔磕磕烟灰,丝丝缕缕的白烟盘旋着上升,变作天边的云。
长夜漫漫,了无生机,就连树上的叶都懒得晃动。
忽地,小巷暗处传来汽车的急刹,紧跟着是皮鞋踏在柏油路上的回响。
咯哒,咯哒,愈来愈近。
三人依次起了身,神情各异。
头一个走到灯影下的是个黑脸男人,瘦高个,圆寸头,不茍言笑。后面跟着个白面庞的,更儒雅些。二人都穿着蓝色的执勤服,黑裤黑鞋。
赵晓海显然有些慌乱,不住地眨巴着眼,失了刚才的架子。
“我姓贾,他姓韦。”白面膛的掏出本黑皮的证件,在几人眼前快速晃了一下,又不紧不慢地收了起来。“怎么回事?”
小马先开了口:“他对我女朋友不尊重,我跟他理论,他动手打我——”
“你他妈也打我了!”
“是你先踹的小车——”
“诶诶,停下——”黑脸的拉开眼瞅着又要缠斗在一起的两人,“到底谁先动的手?”
“他!”两个男的异口同声。
白脸的看向女孩,“你说。”
她擡手指向赵晓海,“就是他。”
“再胡咧咧?!信不信我抽你!”
“干什么?”被称作韦警官的男人一把拦住赵晓海的手,“你小子还想当着我们面打人?”
“我有证据,我都拍下来了。”
婷婷掏出手机按下播放键。破碎的手机屏上,赵晓海满口污言秽语地冲过来,一脚踹翻了小推车。怕他们看不清,她重又播放了一次,五双眼睛的注视下,赵晓海再一次暴怒,再一次动手。
两个男人对了个眼色,心下了然。
“行了,都收拾收拾跟我们走一趟吧。”黑脸的接过手机,“我先给保管着,有事局里慢慢说。”赵晓海不死心,还想辩解什么,被他押住了肩膀朝小巷走去。“闭嘴,走!”
小马起身,连带着一脸的血,晃晃悠悠也要跟着走,被另一个拦住。
“先擦擦血。”他塞给他张纸巾,语气温和,“看你们年纪不大,还在读书?”
“今年刚毕业。”
“本地人?”
“不是。”
“那是在这边工作?”
小马一怔,垂下头去。“工作,还在找……”
“找不到合适的,也不想啃老,看网上说摆摊能挣钱,就想来试试,多少过渡一下——”婷婷吸吸鼻子,“但是生意不好做,摊位费,卫生费,还要进货,处处要花钱。天也热了,进的淀粉肠也放不住……”
白脸男人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两人,像是看见了旧日的自己。他背过身去,挡住二人的狼狈,也将楼上大爷探寻的目光一并拦下。
“我说句实在话,打架这事可大可小,既然双方都动了手,那就是互殴,闹大了都不占理。你们这刚踏上社会,没必要背上案底,对不对?”
小马低头捏着纸巾,不言语。
“你们一看就是好孩子,跟那个姓赵的不是一路人。”
他看着小马前襟星星点点的鲜红,蹙起眉头。
“社会和学校是两码子事,这世道欺软怕硬,很多时候往往谁不要脸谁就有便宜占,越是有道德的孩子越吃暗亏。我心里都清楚,这事上你俩受委屈了。”
小马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自打出了校门,拢共就没碰上几个能好好讲道理的人。
工作不好找,亲人也不理解,左一个埋怨他不努力,没拼出个好学历,右一个数落他不会处事,不懂得人情世故。一路忍耐堆笑,换不得平等的尊重。今天冷不丁被个陌生的警察说中了心事,泪珠子不争气地滚下来,忙擡手去擦。
“放心,”男人拍拍他手臂,“这事交给我,肯定帮你讨个说法。”
他指向百米外的一个公共厕所。
“你先去洗把脸,冷静下,咱有事到局里好好商量。不急,慢慢来。”
“唔。”
“这些都是干净的,请您吃。”婷婷递过来一小袋烤肠,不好意思地笑,学生式t的将心比心。“我俩在这里无亲无故的,今天得亏遇上你们,谢谢叔叔。”
他一怔,心底有些酸楚,却只笑着挥挥手。
“快去吧。”
五分钟后,洗好脸的小马戴着歪斜的眼镜,跟婷婷相互搀扶着走了回来。
夜幕浓重,四野空落落的,贾警官和韦警官,连同着赵晓海全都不知所踪。
整条长街只有喝高了的醉汉吼着不成调的歌谣,趔趄着脚步,从一处暗影斜垮进另一处暗影。
二人对视,隐隐感到股不祥,可谁都不愿先挑明。
远处,红蓝光影切碎了夜空,一辆真正的警车停在他们面前,掀起股热风。
“刚才谁报的警?”
又下来两个穿蓝制服的,朝他们亮明了警察证。
“你们也是警察?”小马眨巴着眼,嗓音变了调,“那刚才来的贾警官呢?”
话一脱口,似乎自己也知晓了答案,可偏又不愿去信。镜片破碎,小马眼前的世界扭曲变形,他有些站不稳,而一旁的婷婷则先一步想起了什么,慌忙摸向裤兜。
没了。
录着视频的手机,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