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伍疯子
窗外北风呼啸,审讯室里温度不高,拘在询问凳上的黄毛青年倒是面红耳赤,额上蒙着层薄汗珠子。
“警察同志,我可是完全配合你们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一股脑儿全撂了。”
黄毛使劲朝前探长脖子,冲对面的小警察挤眉弄眼。
“这次我真没动手,撑死算个望风的,你们高擡贵手,放我过去得了——”
门一开,又进来俩人。黄毛停止讨价还价,懒洋洋地斜眼去瞅。
前面的男人他认识,昨晚审他的,刑警大队副队长,好像姓孙。后面跟着的这个中年男子倒是头一回见,步履从容,满面正气。
黄毛上下打量,估摸着是个官。
果然,一见男人进来,审他的那个小警察登时站起身来就要鞠躬。
男人拦下,摆摆手,要他坐。
小警察不肯,客气恭敬,几人杵在那,来回推辞着。
黄毛t耳朵尖,听见都叫他陈局。
谦让一番,小警察被人摁住肩膀,半推半就,又坐回了原本的位子上,只是腰板绷直,多了些拘谨。
姓孙的俯身低语了几句,众人目光齐刷刷盯过来。
小警察发了话,嗓门提高了几分,略带着点颤音。
“花皮,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绰号花皮的黄毛青年被他们一盯,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由咽了口唾沫。
“我说我戴罪立功,给我减减刑——”
“不是这句,说你们跟流浪汉打架那事。”
花皮眼珠子一转,不开口,只望着那大官,挨着时间。
果然,那中年男人也懂了他的意思,语气不急不缓。
“想减刑不是?看你表现。”
话里也并不承诺什么,但花皮听出股希望来,拼命压着笑,忍得嘴角抽搐,又慌忙拉下脸来,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
“两年前,哥几个还在蔚县那块混。快过年了吧,对,当时已经进腊月门了。那晚上我们喝足了酒,闲着无聊,寻思找个乐子……啃,不是,是喝高了,跟个流浪的疯汉呛呛起来了。
“其实我是没动手的,主要是癞子和宋阳那俩小子。特别是癞子,这小子手黑,抄起板砖,那真是下死手啊。我当时还劝来着,千万别闹出人命,流浪汉的命也是命不是。结果,你猜怎么着?”
花皮停住,脸扭向局长。
小警察赶忙蹦出来,“问谁呢!你自己说,加什么戏!”
花皮咂咂嘴,不甘心地往下讲。
“那流浪汉满脸是血,蹦起来哇哇大叫,喊什么,不怕死的尽管来,他在金县可杀过人,好像还不止一个——”
他又停下来,观察着对面人的脸色。
“几个来着?诶,弄不好三五个,说不定这人可是条大鱼,重量级的通缉犯——”
小警察一拍桌,“到底几个!”
“两个。”
花皮怂了,不安地扭动身子,依然偷眼瞧对面的反应,见没人搭理他,只得自顾自捡起话头,垂头丧气地哼唧。
“想起来了,是两个,说是入室宰了两个人。”
众人对视一眼,面上仍不动声色。陈局摆摆手,退出门去,孙队拍了拍小警察肩膀,也追了出去。
花皮有些急了,要起身,偏又箍住了手脚起不来,只能扯开了嗓子大声地嚎。
“诶诶诶,当官的,你可得说话算话,给我记上这笔啊——”
门一关,隔断了花皮的叫嚷。走廊清冷下来,头顶的白炽灯不时滋啦作响。
陈局长看看周遭没人,压低了声音。
“何呢?知道这事吗?”
“一听说就急了,当晚就开车奔禾东抓人去了。”
局长若有所思,看向走廊窗子。窗外彤云密布,沉甸甸地往下压,快要落雪了。
“陈局,您说会不会跟三年前那案子有关?”
“难讲。”局长擡眼,“对了,他刚才提到那流浪汉,叫什么名字?”
“没个名字,只知道疯疯癫癫的,”孙军皱眉,不住搓着后脖颈,“呃,当地人好像都叫他——”
“还能叫什么,伍疯子呗。”
禾东村警戒线外,村长一面答话,一面忙不叠地给眼前几人派烟。
来的都是当地派出所的熟人。里头有两个生面孔,据说是外地来的刑警,一男一女。
村长送到二人面前停住,想了想,递烟给男的。
男的却没接,只看向旁边的短发女人。
“我们金县刑警队的,我叫许晓,这是我们何队。”
何宜君中年样子,没什么表情,只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村长窘在那,烟还悬在半截,递也不是,收回来也不妥。
何宜君见着,随手接了过来,熟练地别进上衣口袋。
“谢谢,我回头开车靠它提神。”
说完戴上手套,一掀警戒线,弓腰进去了。派出所的人也跟着往里走。村长杵在原地,拿眼去看许晓,许晓却没明白他的意思,帮他高高提着警戒线,一副请君入瓮的派头。
村长挠挠头,一咬牙,钻了进去。
庙会先前的热闹戛然而止,只留得一地残骸。
尸体附近已被清理了出来,法医痕捡忙里忙外,画线拍照。
村长刻意避开视线,看向何宜君。可她偏又不茍言笑,一双眼厉得很,村长被她盯得发毛,又不敢去看死尸,只得看地,自己讲给自己听。
“他不是本村人,一年多前来的。我记着呢,那夜下蛋子
冰雹
,他破衣烂衫的,大冬天就穿着一只鞋,另一边赤脚,全是血。血风干了,就凝在一层层的皴上。
“也不知道家在哪儿,一张嘴只会嘞嘞嘞的,话也说不清,问名字也不知道,就听见个伍什么。时间长了,干脆就都叫他伍疯子了。”
何宜君走到尸体近旁,蹲下身去细瞧。村长停在几步开外,只把脸昂向天空。
“我们打听来着,没人知道他本家在哪儿,只知道是从南边几个村子一路讨饭来的。没人管的时候,就翻捡垃圾吃。人憨傻,有次追着个小媳妇满山地跑,被人家男人打瘸了半条腿,后来一直就有点跛脚。”
许晓拿着本子在一旁记录,村长像是受了鼓舞,冲向他,话也密起来。
“给他送走吧,过几天又回来了,我们村的人心眼好,看他可怜,也就由他去了。反正等了段日子,也没人来领,我们就给凑了点盖窝
被子
什么的,平日里就住在东边废弃的古窑里。吃百家饭,不至于冻死饿死。”
何宜君搓搓手起身,村长下意识朝后躲,避开。
“来的时候就疯了?”
“其实也不算疯子,咋说呢,一时清醒一时迷糊的。不过我看他清醒时候比发疯还吓人呢。脸色青黄,眼珠子直愣愣地瞪人,不说话。疯的时候反倒好点,就吃着鼻涕傻笑,不咋动弹。”
何宜君指挥着许晓给尸体拍照,村长干呕了几声,又别开头去。
不远处,派出所的人正询问最后几个接触过泥狮子的人。
那塑狮子的工匠喘着粗气,揪着警察的袖口不肯撒开。“对,是我最后经的手,但我敢指天发誓那时候里头确实没人。再说了,干活的拢共有七八个人来,你们凭什么就抓着我不放?”
“我说我不干,我不干,他们非要我干,说这个挣钱——”之前卖柴禾的小贩在一旁呜呜地哭,“我真不知道里面有人啊,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敢往里添柴呐——”
村长看不过眼,冲上去对准他屁股蛋子就是一脚。
“出息点,人又不是你杀的,好好配合就行了,哭个啥!”
小贩抽噎着,嘴一瘪,又要掉泪。
“憋住!等回去你爹熊你!”
教训完小贩,村长掉过脸来,又冲何宜君他们满脸堆笑。
“这我本家外甥,抓起灰来比土热
方言,比喻沾亲戚比旁人靠得住
,这不寻思让他趁着庙会抓紧挣点学费嘛,哪想到摊上这破事。”
村长自己叼上烟,又顺手给许晓塞了一根。
“二位领导,这伍疯子到底什么来头?还劳烦你俩专程从外省跑来调查,看样子是个人物啊——”
许晓大大咧咧一扬手,“我们怀疑——”
“村长,你觉得是意外吗?”
何宜君忽然开口,掐断了许晓后面的话。说这话时,她没看向任何人,只微微仰头,盯住夜色中泥狮子的眼睛。
失去了焰火,狮子也失了大半的神采,只剩一双烧得焦黑的空洞。
村长看看她,又低下头去,吧嗒吧嗒地嘬烟。
“怎么不是呢?这块民风淳朴,谁会想着去杀个不碍事的疯汉呢?估计是天冷了,他看着那里面暖和,趁人不注意,自己钻进去的。”
顿了几秒,村长又清了清嗓子,换了种他们未曾听过的语调。一瞬间,他不再是八面玲珑的村长,只不过是位年过古稀的疲惫老人。
“我心里头是真难受,怪可惜啊。你们是没见过,其实疯子年岁不大,还是个孩子模样。我们村也有赤脚医生,农闲时候配过药给他吃,慢慢好多了,偶尔也能说上两句正常话了。”
“事发之前,有什么异常吗?”
老人吸吸鼻子,哽住,脸也垮下来。
“现在想起来,越发觉得日怪得很。前日里,他脸也洗干净的,站在树下跟我笑,说他病好了,要走了。”
他看向旷野。夜风寒凉,打了个哆嗦。
“我问他上哪走,他说回家。我问家里还有人吗,他说没事,有朋友。”
“朋友?”许晓一怔,“你见过他所谓的朋友吗?”
老人摇头,抹去迎风流下的泪,手放下,又变回了村长的模样。
“警官,疯子的话,怎么好当真哟。”
夜已深,看热闹的闲人仍未散去,一堆一堆的,抄手缩脖,挤在警戒线外探头探脑。
泥狮子脚下,附近村镇几位德高望重的族长拦住警察,正低声商议着什么,外围绕着几个年轻力壮的青年汉子,一个个表情肃杀。
风中夹带着零星字句。
“活着也是遭罪——”
“命里注定,t死了也倒是解脱。”
接着,不知为何起了冲突,推搡着,有谁高声嚷嚷着什么。
“那现场几百号人都添了柴,你们都逮起来枪毙吗?!”
何宜君两手抄袋,背离争执的人群,大步走在前头。许晓一路小跑,跟在她后面碎碎念叨。
“要我说回去就该找个庙拜拜,什么狗屎运气啊。苦追了三年多,这嫌犯好不容易要逮住了,又不明不白地死了,白折腾一趟——”
他拉开车门,一头扎了进去,哈着白气不住地搓手。
等了半天,却不见何宜君上车。
擡眼看,何宜君正手扶车门,朝向远方的旷野愣神。北风汩汩地灌进来,许晓顺着她的视线也眯眼去瞧,可除了枯枝败叶在风中摇摆,没看出任何门道。
刚要发问,队长一甩车门,大步走入夜色。
而此时,躲在树影里的人也发现了何宜君,转身想跑,一拧身,却正被她拦住了去路。
“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