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狮子火
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鲁迅《死》
想生老病死苦,无处躲藏
心中怎不烦恼恓惶?
——《大地恓惶》
陈巧红抵达的时候,夕阳刚好熟透。
血红浑圆的一颗,柿子似的,悬在门口那株老树上。
北风一卷,摇摇欲坠。
她立在原地,看向四野的断壁残垣,有些犯难。
见庙必进,逢神便拜,这是她自小耳濡目染的规矩。初来乍到北方,想着这次要在人家地头上行事,总要提前去跟北方的神明打声招呼。
这么想着,便也迈步踏了进去。
庙宇建在古道边上,仅是小小的一间,废弃已有些年头。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院落里的茅草倒是生得旺盛。
大殿里门窗尽毁,壁画斑驳褪色,好似百年前的热闹忽然散了伙,零星几位来不及撤退的神灵困守凡尘,历经了几十年的人间颠沛,哭天喊地,磨损得面目不清。
泥塑的神像不知被谁推下了须弥座,横摔在地上。残了半边脸,露出内里填充的稻草。另半面的眉眼倒是完好,依旧慈眉善目,时刻预备着循声救苦。
陈巧红弓着背,垂首看向这尊落难的神明。
大殿里充盈着橙红色的光晕,细小的尘埃上下浮动,一人一神,皆是静默不语。
她自怀中掏出最后一只炊饼,尚且温热。想了想,又扯过一截子卫生纸,叠了几叠,垫在下面,将饭食恭恭敬敬地双手奉在地上。
“菩萨保佑,让我找到他。”
俯身拜了几拜,没有问卦,她知道神明的答案。
窗棂外的晚霞潮水般褪去,天光渐暗,没时间了。
她拍打干净膝头沾染的浮土,像即将出征的战士般打开行囊,做最后的检查。
然而,她既无盔甲,亦无宝剑。女儿淘汰给她的双肩背包里仅有几身洗旧了的衣裳,一只拧不紧的保温杯,一卷皱巴巴的卫生纸和一段同样皱巴巴的记忆。
她又擡头望了一眼,食物还躺在原地,神明也没有起身。
无声道别,与萍水相逢的神,与自己最后的悲悯。
踏出大殿的那一刻,忽而狂风大作,北风掀起的黄沙迷住了她的眼。
再张眼时,将死的太阳爆出最后一道金光,正打在对面那截尚未倾颓的影壁上。
隔着泪幕,她依稀看见上面漆着几句经文,是昔日繁华的回光返照,是残缺的神谕,是苍老神明对于最后一位信徒的指引。
欲登彼岸早回头
陈巧红一怔,笑了笑,轻声谢过。
她没有回头,只是紧了紧衣裳,赶着去奔赴那场命定的死亡。
日头刚熄,庆典开始,禾东村的晾晒场上人满为患。
各色的便宜小吃,喧闹喜庆的表演。秧歌,跑驴,打枪,套圈,卖花灯,走高跷,竹马搅旱船。
古戏台侧面,勾好脸的梆子演员三两蹲在地上,嘬着旱烟候场。
场地最北头,乡镇艺术团正演着“拉花”,《盼五更》后是《六合同春》,叫好声中,演员们更加卖力地拧肩吸腿。
灯火通明的醮棚里,道士作法,信徒参拜,咿咿呀呀唱神戏。
陈巧红在千百张陌生的面庞中穿行,忽地停住脚,盯住场地中央的泥塑狮子。
眼前的泥狮子三米多高,特为此次庆典打造。据说是由七八个巧手工匠,忙活了一个多礼拜方才制成。
禾东村自古以瓷器闻名,鼎盛时期更是瓷窑遍地,窑火绵绵不断。每年冬日都会举办祭拜火神的庙会,以此来酬谢神恩。
狮子火是当地风俗。窑匠们依据瓷窑的烟火结构,用黄泥塑就狮子形态,内部中空,底部为灶。村民们将旧年的扫帚、簸箕、破烂衣裳等物件装填进灶里燃烧,意为除旧纳新,驱邪迎吉。
眼前的众人围着泥狮子祷告,争相往里添柴。灶底的木柴爆裂,噼啪作响,狮子怒目圆睁,焰火自眼耳口鼻等七窍喷出,熊熊烈火直喷云霄。
心眼活络的小贩转着圈兜售茅草与木柴。
“多柴多财,添柴添财,趋吉避凶,狮来运转啦。”
村民挤着,拥着,向前蛄蛹。
“别急,六块一把,十块两把,先到先得。”
前面的有序付钱,后面的向前拱着,现场很快失了秩序。争夺,抢,谩骂,打,先前付了钱的反倒喊吃亏,嚷着让小贩退钱,转眼间就撕巴起来。
打斗像是水中涟漪,层层向外扩散。你给我一拳,我捣你一下,谁踩了谁的鞋,谁又扇掉了谁的帽。妇人叫骂,小孩哭喊,小贩疯了一样死死护住怀里的钱袋。
一旁的战鼓队正演到《十面埋伏》,十几位精壮汉子演得酣畅,在隆冬里赤了膊。火光映衬下,硬邦邦的筋肉,亮晶晶的汗,丝丝缕缕热气蒸腾。
鼓声浩荡,呐喊声震天。
围观地不住喝彩,为表演,为群架,为农闲时不可多得的热闹光景。
忽然,所有人静下来,为另一重更为诡秘的声音所慑住。
就连敲鼓的壮汉也渐渐住了手。
众人屏息,寻找声音的来源。
声响自泥狮子的腹部传来。
起初是几下闷响,后来是不成调的撞击,紧接着,窸窸窣窣,什么向上攀爬。
现场千百只眼珠子跟随,一路向上,像手持彩券的等待着开奖。
男孩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嘴里的糖葫芦也忘了嚼,一双黑眼睛眨巴着,渴盼着,鼻涕划过嘴唇也浑然不知。
猛地,一双焦黑的手,十根烧得皮开肉绽的指头自狮子眼眶伸出,绝望地伸向天空。
现场鸦雀无声。
众目睽睽下,指骨又抽搐了几下,很快便不再动弹。
血沿着泥狮子的纹路向下淌,暗红色,如夕阳下蜿蜒的河。
有谁发出第一声尖叫,紧跟着,无数声尖叫重叠扭曲,弥天盖地。
人群沸腾,争相朝相反的方向推搡。
只有陈巧红没动,她茫然仰望,盯着那双手使劲瞧。
不知为何,她知道,那就是她要寻的伍疯子。
可死去的伍疯子对她毫无用处。
陈巧红四下环顾,像是要寻找疯子尚未走远的魂魄。
人群惶恐,似网里的鱼,没头脑地乱窜。呼救的,咒骂的,嘶吼的,呕吐的,报警的,求救的,喊孩子的……
她扫过一张张脸,焦黄的,赤红的,青绿的,晦暗的。
不是,都不是。
天旋地转,余光飞速扫过三张脸,她怔住,又回过头去细瞧。
田埂上,三个男人拍着巴掌,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挥舞着手脚,来回蹦跳,模仿疯子濒死前的挣扎。
他们毫无愧疚,将疯子的魂魄再一次捕捉,残杀,分食殆尽。
找到了。
陈巧红侧身,用力分拨开面前的众人,朝前挤,却被人潮一次又一次地推了回去。
她差点忘了,她也是网里的一尾鱼,从来都命不由己。
她只能困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勾肩搭背,大笑着,穿行过旷野。
三道烟蓝色的身影,消失在烟蓝色的暮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