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幼年注视过的星星,现在落到她眼眸里。◎
坐在前往崀市的动车上,陶南屿摊开笔记本,把自己和乔慎获得的一切信息仔细记录下来。
她的直觉是对的,陈傲文的失踪与舒宁有关系。
而且,不仅与舒宁有关系。
当年他们三人坐船离岛之后,当日便乘火车前往崀市。绿皮车不能直达崀市,还得中转,前后足有三十个小时。
他们没买到卧铺,在座位上硬是坐了三十个小时,崀市下车后休息一晚上,第二日坐大巴回陶良女的家乡,崀市某县某乡,一条藏在群山之中的小村子。
带陶良女出门,舒宁原本是拒绝的。但陈傲文说服了当时的带队老师。舒宁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积极:他的成绩并不好,且没有舒宁一般的在体制内工作并有一定能量的父母,他要争取一个更好的分配机会,就必须紧紧抓住支教这段时间。送陶良女回家,若成了那就是一段佳话,写个通讯稿发到报纸上,若能引起反响,比乖乖在偏僻小岛上当老师好得多。
舒宁必然要同行: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跟陶良女简单沟通的人。
晓之以情,轮番劝说,舒宁被说服了。
一路上她都很担心陶良女会突然发疯。但丈夫离家、自己又重获自由,现在还能回家乡,陶良女的精神状态全程都非常稳定。陶良女坐在靠窗的位置,陈傲文主动提出坐在中间,若是陶良女有什么异常举动,他作为男同志可以迅速制服。舒宁坐在外侧,她与陈傲文没有什么话可聊,除了睡觉就是看书。
在崀市休息的那一晚上,他们在旅馆开了两个房间,舒宁与陶良女同住。陶良女只懂用桶子装水洗身,脱了衣服看着淋浴喷头发愣。舒宁进浴室教她,教不会,干脆帮她洗身。
洗到一半,她发现陶良女乳.房上有新鲜的红色掐痕。
舒宁停手,惊悸与难以置信掠过她的头脑。
陈傲文在同学中风评并不太好,尤其是女同学。他爱开令人不适的玩笑,常盯着女同学裙下露出的半截小腿,有意无意地碰触别人的胳膊。
舒宁甚至怀疑陈傲文对女学生们做过什么事。她记得学校里有个成绩很好的男孩,也姓陶,常见她妹妹在学校门口等他放学。那男孩原本与陈傲文关系很好,后来不知为何,他疏远了陈傲文,常用凶狠目光瞪他,每当妹妹出现在校门,陈傲文若是也出现,他总会第一时间赶到,把妹妹迅速带走。
女同学们私底下悄悄议论过,但没有证据。她们也跟带队的老师说过,但老师不愿生事,只问她们有没有证据。最后不了了之。
陶良女多年不见天日,皮肤苍白,手指与指甲留下的痕迹愈发显眼。舒宁想起在火车上度过的两个夜晚。她穿了件黑色的运动外套,把自己保护得很密实。但陶良女呢?
夜晚,车厢漆黑,人人都垂头耷脑入睡。陈傲文的手会在鼾声四起的时候动起来,蛇一样钻进陶良女衣服里。
陶良女表述得结结巴巴。她感到不适和痛,但不敢出声。坐火车是人生头一回,她已经很紧张,完全依赖回家的强烈愿望来维持稳定,陈傲文让她很害怕。趁着舒宁上厕所,陈傲文凑到她耳边,叮咛她不得出声。
出声了,叫人了,他就会把陶良女从火车上丢下去。不仅回不了家,也再见不到女儿,转眼就会被山里的野兽叼走吃去。
讲述这一切的陶良女因羞愧而用毛巾遮住胸口。她讲完又醒觉,惊慌地捂紧嘴巴,拼命摇头:我什么都没说、没说……
“他骗你的,他都是骗你的。”舒宁安慰她,“我们绝对不会丢下你
那一晚,勉勉强强、不情不愿的旅途变了,舒宁成为陶良女的护卫者。
但她做错了一件事——为了震慑,她直接找到陈傲文,追问火车上发生的事情。
陈傲文先是吃惊,随后矢口否认。他像是被气笑了,满脸委屈,让舒宁不如直接去报警,想想又提醒:她是疯的,她脑子不正常,你信她说的话?有证据吗?你们这是污蔑!
舒宁没跟他浪费时间争论。之后的旅程,她始终紧紧牵着陶良女的手,不让陈傲文靠近。
陶良女回到家就好了,一切都解决了;回到学校,她必定把陈傲文做过什么捅出去。怀着这样的想法,舒宁来到了被高山包围的果里村。
陶良女的家乡就在此处。
二十年过去,崀市前往果里村的道路已经十分平坦,不需要再大车转小车、小车转双脚地奔波一天。
陶南屿抵达果里村已是傍晚。果里村附近有几个瀑布,社交媒体发达的现在,喜欢露营的人找到了这块世外桃源,三年疫情中名气渐盛。如今瀑布已被定为三星景区,开始了整体的商业开发,陶南屿站在村口看着巨大的广告牌发愣。
广告上是乔慎——或者说,是“沈沧溟”的巨幅画像。
乔慎翻红的那部仙侠剧,正是在果里村瀑布取景。广告上是沈沧溟化魔的一幕,也是乔慎在剧中造型最好看的一幕。
在这意料之外的地方见到乔慎,陶南屿像疲惫的人碰到床铺,紧绷的心和躯体顿时放松了。
她找好角度拍照,给乔慎发过去。乔慎这两日拍摄计划十分忙碌,孙莱和麦子又临时修改剧本,他和陶南屿只能在夜晚休息的时候聊上几句。乔慎得知陶南屿要去崀市果里村,从未提到自己也去过那地方。陶南屿一猜便知:他期待陶南屿惊奇的一刻。
陶南屿心想,对乔慎,自己的资料收集还是不够。
广告牌显然是新的,不知是不是在之前乔坚毅风波里曾撤过下来。她往村里走,路上游客不少,三三两两的也遇到cos沈沧溟的年轻人。
定好的民宿有绝佳的观景窗口,推窗便可眺望山中银练一般的瀑布。
水从山中跌落,有五六级落差,正是丰水期,晴天总能看到一轮彩虹悬在空中。陶南屿住下已经是夜晚,听见水流声,还有遥远的歌声乐声,热闹极了。
她从行李箱里拿出母亲的骨灰罐放在窗边。让故乡的风吹拂。
母亲幼年注视过的星星,现在落到她眼眸里。窗台下是民宿的老板,正跟住客介绍远处的瀑布。陶南屿慢慢听着,想象那掺夹了乡音的话语出自母亲,是陶良女在介绍眼前一切:她见过的山、趟过的水、仰望过的星空、吹过的晚风。
从未有一刻像此刻。那无形的脐带像水脉一样,连结一对母女。
舒宁给的村中路线已经完全无用,铺路、修灯、改建,贫穷的小村在时代里翻了个身,变得干净漂亮。大同小异的房舍从土地上长出,大同小异的纪念品淹没每一个商店。
唯有食物,恪守土地和习俗。陶南屿吃了一碗细面线,很喜欢,问店家怎么做。她说母亲也来自果里村,但过世太早,家乡的故事很少提起。店主很热情,亮出手机发来自己的微店地址。
陶南屿一路晃到瀑布,沿途老看见沈沧溟的大脸。她记得那段剧情:沈沧溟在山顶被男主角打败,从高处落水,先死后生,彻底化魔。路边一个租赁衣服的店装了两台大电视,反复播放沈沧溟化魔片段,陶南屿看得津津有味。
沿着修筑的栈道走近瀑布,彩虹越来越清晰,竟是两道。有个第一次看彩虹的小姑娘被妈妈抱着,目瞪口呆,清脆地喊:“彩虹好漂亮啊,妈妈!”
陶南屿在心里重复她的话:这里好漂亮,妈妈。
穿过瀑布,是果里村不属于旅游景区的另一部分。
与身后喧闹相比,这里十分安静。大黄狗趴在路上吐舌头,见到陌生人也没丝毫警惕。一个老人坐在它身边摇扇子,盯着陶南屿看。陶南屿走过去问路:“伯伯,你认识孙正峰吗?”
老人打量她,似是听不懂。陶南屿便用舒宁教的语言,重复“孙正峰”这个名字。
二十年前果里村连门牌号都没有,舒宁告诉陶南屿“去找孙正峰”,别的不愿多说。她教陶南屿几句方言,果真有效:老人点头了,起身拎着小竹凳,示意陶南屿跟着他走。
几十米开外是片空地,有人在打牌。老人喊了一声,听腔调不是“孙正峰”。
一个中年人起身走来。老人指着陶南屿说几句话后,他看向陶南屿:“你找孙正峰?他们家搬走了。”
陶南屿怔住了:“什么时候?”
“好多年前了。”中年人自称孙哥,以前是孙正峰家邻居,他还读书时孙正峰家就搬走了,至今至少也有十七八年。
孙正峰的家卖给了孙哥,孙哥把两间屋子打通,开了一家小超市。陶南屿拿了瓶十块钱的饮料:“那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孙哥问:“你找他干什么?”
陶南屿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出自己身份:“我妈妈是孙正峰的妹妹,过世了,我想带她回家看看。”
孙哥扫商品码的手停在扫码区域,机器不灵光,小屏幕上饮料的数量从1一直跳到16,孙哥才恍然大悟般收手。
“你是她女儿?”他愕然打量陶南屿,“你……你还带她回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