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漆黑的水渊里,和浑身是血的陶良女对视。◎
果里村村人大都姓孙,陶良女本名也是“孙”。孙什么,不知道,即便问孙哥,他也说不出所以然。
况且他似乎很不愿意跟陶南屿聊过去的事情,还有孙正峰一家人的事情。
陶南屿再度发挥死缠烂打本事,紧紧黏着孙哥,他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孙哥吃住都在小超市,妻子在游客服务区工作,孩子已经上了大学。他很闲,陶南屿更闲,三天之后,孙哥先败下阵来:“你想知道什么?”
孙哥比陶良女小几岁,小时候常跟陶良女一块儿玩。陶良女并不是从小脑筋不好,是有一年山里发洪水时不慎跌进水里,昏迷半个月,醒来后便有点木讷了。她读书不好,干活倒是把好手,只是反应太慢,说话做事都比别人迟钝。
孙哥读初中毕业那年,陶良女不见了。
孙正峰那时候刚有小孩儿,一家三口住在家里。陶良女的房间原本是家中最大的,因哥哥结婚才相互换房,住进更小的那间。她的房间窗户与孙哥的房间窗户斜对,晚上能看见灯光。暑假从学校回到家的孙哥,连续好几天没见到陶良女房间亮灯,一问,才知她失踪了。
那一年果里村外头开始修路,车来车往。陶良女平时在村中到处帮忙打下手,她是舂米和搬东西的好手,喜欢听广播、看电视,痴迷电视剧里的人。村人都说她是被过路的男人拐跑了,三言两语,一点儿好吃的,她就会跟人走,去看她最向往的花花世界。
但爹妈并不信。
陶良女生日在七月,那是她不怎么灵活的脑筋里,最重视的日子之一。又因为迟钝,她总是有点儿怯怯的,不习惯跟陌生人说话。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人几句话骗走?两个老人开始寻找女儿。
这一找就是三年。
“你外公去县城打工,后来又去市里。刚开始只有一辆自行车,没多久换了摩托车,最后是三轮车。车上贴你妈妈的照片、名字、什么时候走失,穿什么衣服。听说三轮车被缴过,他去交警队哭了两晚上,又还了回来。”
“我妈妈什么名字?”陶南屿问。
“三个字的,具体叫什么,想不起来了。”小超市没人,孙哥声音很低地说,“第三年春节吧,我记得很清楚,我高三,放假也要补习,回来的路上堵车,我们几个学生到前头看热闹。你外公的三轮车翻在路上,人掉到沟里,已经捞不起来了。”
路过的有采访归来的电视台记者。事故拍成新闻,镜头久久地停留在三轮车翻倒后被风吹起的那张寻人启事上。
因受到关注,肇事车辆赔了两万块,后来用作修缮孙正峰一家人住的房子。记者上门来采访,公安也来走访,要查明妇女失踪的真相。但已经过去三年,什么线索都没了,自然没有下文。
或许因为相隔太久,或许因为陶南屿从未见过外公和外婆。她被陌生的悲戚包围。
外公走后没多久,没学过骑单车的外婆跟人买了辆二手自行车。三年足够让一个健壮女人的满头黑发变得斑驳。她学会了骑车,还跟村里头小学生学了普通话,怎么问路,怎么说女儿失踪的事情,怎么吃饭买东西……她严谨周密地做着这些准备。
在此之前,她只是果里村一个没上过学、只懂得简单汉字,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的女人。丈夫没了,但女儿仍要继续找,接下来自然由她来做这件事。
孙哥说起这一切,即便过去很久,也难掩对这对夫妇的钦佩。在这个闭塞的山村里,有了儿子和孙子,就等于一生有了指望,一个痴傻迟钝的女儿又算什么呢?不知道多少人劝过她,但她完全不听。孙哥的爸妈也当过说客,但一提起失踪的女儿和横死的丈夫,他们就无法再继续讲下去。
和一个母亲的决心相比,这些考量不过是流过她双足的水而已。
但她也没能找到“陶良女”。
她甚至没能走出果里村。
为了筹措路费,外婆在春天进山采松茸,失足踏在雨水渗透的松软山崖上,跌进了瀑布。
孙哥指着远处被夕阳照得金黄的瀑布:“就是那里。”
陶南屿几天前曾眺望过那座瀑布上方的双彩虹。她怔怔遥望余晖中不停流泻的银练,记忆中灿烂的彩虹变成箭矢,穿透她的胸口。
回头看孙哥时,孙哥也正盯着她。
“我知道你想什么。当时……我们也有同样的想法。”孙哥说,“如果那两万块钱没用来修房子,你外婆也不会这么冒险。”
陶南屿在这些讲述里忽然抓住了一个线头。
“我舅舅呢?孙正峰呢?”她问,“他没有帮忙找过吗?”
孙哥停口了。陶南屿从他的表情里察觉一种似曾相识:她也曾在舒宁脸上看过类似的表情,迟疑、忐忑,思考是否要继续保守秘密,或者干脆让秘密公之于众。
“发生了什么?”陶南屿追问。
“……”孙哥低头翻看账本,“我帮你问问孙正峰在哪里。你想知道什么,就去找他问吧。”
回去时,陶南屿再一次穿过瀑布。
又一场夜间的小型演奏会在瀑布边举行,年轻的人们三两成群,分享啤酒和美食。太阳还未完全沉落,于是瀑布被分成灿烂与晦暗两部分,随着时间推移,黑色逐渐吞没了金色。最后一抹夕阳的影子倒映在山崖的石头上,溪水飞溅,在颜色渐深的天空中变成金色的雾气。
人们笑谈着路过她。她却感到眼前的山瀑有种难言的狰狞。
这里吞噬过外婆。
而瀑布下方激流的溪水,也吞噬过陈傲文无法拼凑的尸体。
陈傲文是被舒宁从山崖上踹下去的。但在踹下去之前,他后脑勺受了重重一击。当时抓住石头的人,是陶良女。
雨夜漆黑,陈傲文在泥泞的山路上袭击了舒宁。
舒宁的父母有一定能量,能说得上话。她又错误地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追问陈傲文对陶良女做过什么事。在陈傲文眼中,舒宁变成了一个威胁。
他从后方扑上去,把舒宁按倒在地上,迅速拖进了灌木丛中。舒宁的嘴巴被死死捂着,陈傲文掐着她的脖子,直到舒宁因为窒息而昏迷。
那一夜的雨太大了,伴随雷声浇透所有山头。舒宁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察觉自己背上正压着一个人。
陈傲文喘着粗气,趴在舒宁背上,虫子一样蠕动。他想挤进舒宁的身体,但舒宁恰在此时醒了过来,猛地一弹,把他掀翻。
舒宁一时站不起来,只能往前爬。她的裤子被剥到膝盖,站起来才走了一步又被绊倒,回头时陈傲文已经伸手抓了过来。舒宁紧紧拉住自己的裤子,用腿蹬他。但刚从缺氧的昏迷中醒来,她手脚无力,被陈傲文再一次抓住。
一条舌头舔上她的脸。她发出尖叫,但被死死压制。陈傲文完全笼罩了她的视线,他转换策略,试图用那双粗鲁的肮脏的手进入她。
舒宁那一刻明白,陈傲文并不打算杀自己。他要玷污舒宁,用这一招来彻底封死舒宁的嘴。
舒宁的手在地上乱抓,她甚至狠狠拽下一根树枝。就在她要用树枝扎进陈傲文眼睛时,砰的一声巨响,陈傲文张嘴惨叫,倒在舒宁身上。
站在陈傲文身后,举起石头的,是浑身湿透的陶良女。
那石头跟她的脑袋差不多大小,但砸偏了。血从陈傲文头上流到舒宁脸上,舒宁慌张地把他推开。陈傲文动弹不得,哼哼□□,舒宁忽然发狠,擡腿重重在他下腹踹了一脚!
陈傲文疼得蜷缩起来,往后翻滚。他和舒宁都没注意到,身后就是没有任何防护的山崖。他撞在一棵树上,紧接着滑了下去。
惊雷照亮天地。那是一道缓坡,舒宁吓得手脚冰凉,她爬到山崖往下看,陈傲文一路滚下去,停在地面上。
陶良女扔了石头,和她一同往下看。
“舒老师,”陶良女忽然开口,“他欺负我,也欺负你。”
舒宁那一刻忽然泪如泉涌。她教过陶良女喊自己“老师”,但陶良女怎么都学不会,总是喊作“苏老师”,好像对她不灵巧的舌头和头脑来说,区分这两个汉字太过困难。
但她忽然喊对了。
“……不止我,也不止你。”舒宁这时候才因为恐惧而牙根打战,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有……还有村里的小姑娘,还有……你女儿,他抱过你的女儿,你看到吗?你看到的吧?陶南屿坐在他膝盖上,他总是这样抱小孩……”
陶良女的目光变得异常可怕。天顶的亮光不时掠过她的脸,惊愕与愤恨消失后,占据她双眼的是一种超出舒宁想象的冷静。
她还没有忘记如何在这样泥泞的山坡上行走。抓着草根、树根,陶良女很快爬下了缓坡。山崖上的舒宁倒吸一口凉气:陈傲文没有死。他颤巍巍地往前爬动。
陶良女走到他的身边,抓起一块石头,这回准确无比地朝着陈傲文后脑勺砸了下去。
一次。三次。五次。十次……
陶良女像在舂米,手中石头有节奏地上下。砸到一半,石头脱手飞出。她起身慢慢地在大雨和泥水中重新寻找称手的石头,回到陈傲文身边,这回砸的不是脑袋,而是他的手。
舒宁谨慎地沿着陶良女下落的路径,来到她身边。看到陈傲文尸体之前,舒宁以为自己会呕吐,但她没有。甚至连一丝反胃的感觉都没有——地上烂成一团的东西只能隐约看清是一个人的躯体,血在夜里是黑的,雨水混了泥,也是黑的。她站在漆黑的水渊里,和浑身是血的陶良女对视。
陶良女眼中的冷静和镇定消失了,她又变成目光茫然的女人。扔了石头,她愣愣看着地上的尸体,伸腿踢了下,摇摇头,转身要走。
“等、等一等!”舒宁抓住陶良女的手,脚踩在血泊和肉片里,差点因打滑而跪下,“把他弄走,把这个弄走!”
陶良女没听懂,怔怔看她。
“把这个丢掉!丢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舒宁狠狠抓紧陶良女的手,她想到了一定能让陶良女服从的话,“不然他会变成鬼,害死陶南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