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云煦泽对这个主动搭话的人有些好奇,道:“你有事?”
程允晨微微笑道:“在下对乐器还算精通,想和郎君交流一番。”
原来是在找同好。
云煦泽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对乐器一窍不通,方才只是觉得这些乐器长得古怪,便多看了一会儿。”
程允晨闻言,失望道:“那太可惜了,在下来了高平数日,还不曾遇到志同道合之人。”
他是外郡人?
云煦泽挑了挑眉:“郎君贵姓?”
程允晨道:“郎君唤我程六郎便好。”
程姓?
云煦泽立刻在脑中搜索,很快便想到了一个家族,问道:“你是合昌郡程家人?”
程允晨并不意外云煦泽猜到他的身份,只是苦笑一声:“在下只是家中庶子,不敢代表程家。”
庶子是没资格在外面打着家族旗号行事的,程允晨的身份也就在合昌郡管点用,出了合昌郡不好使了。
有时候直系庶子还比不上旁支嫡子。
云煦泽并未在意他的身份,道:“程六郎也来参加诗会?可有把握赢得章翁的青睐?”
大康世家林立,世家之间等级森严,因此世家都很注重正统,嫡子和庶子虽然都是儿子,但地位却有天壤之别。
嫡子的前途有家族帮忙铺路,庶子却只能帮家族打理杂务,庶子若是想进入仕途,只能自己想办法谋划,只有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家族的资源才有可能对庶子开放。
所以程六郎意图通过诗会扬名一点也不奇怪。
但出乎云煦泽的意料,程允晨并非是想借章丰钊扬名。
程允晨叹气道:“不怕郎君笑话,在下自幼学习作诗,但一直没什么长进,在下这次来参加诗会,其实并没奢望得到章翁的青睐,只是想见谨王一面。”
云煦泽目光一凝,故意开玩笑道:“你不会是想让谨王帮你作弊吧?”
程允晨忙摇头:“在下岂会做这般龌蹉之事,只是想到谨王府中可能还有空缺,在下想求谨王给在下一个机会。”
此人竟然想在王府入仕。
程家是合昌郡的大家族,按理说应该懂结交藩王的缺点,程允晨明知道弊端还这么做,意味着他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路可走。
云煦泽故作疑惑:“你都不了解谨王,为了求得官身,便要在谨王手下当差,不怕以后后悔?”
程允晨道:“在下并非病急乱投医,事实上,来到高平后,在下了解了很多谨王手下事,正是如此,在下才想进王府做事。”
“谨王在今年六月就藩高平,仅用了三个月便在高平站稳脚跟,让三大家族臣服,仅这份能力便足以让人叹服。除此之外,谨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一来高平便免了高平百姓的秋税,令高平商户收购百姓用甘蔗制成的蔗糖,极大改善了百姓的生活。”
“还有最近正在推行的新肥料一事,谨王每做的一件事都是利民之举。”
云煦泽还是第一次听外人当面夸他,心情还算不错,不过他没有和程六郎聊下去的兴致,道:“看来你真的了解过谨王,能不能在诗会上见到谨王就看你的运气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程允晨送他:“郎君慢走。”
看着云煦泽离开利丰楼,程允晨脸上的笑容消失,目光变得幽深。
衣着华丽,面容稚嫩却已经束冠,还这么巧地出现在利丰楼。
虽然没有十足的证据,但他有八成把握方才之人便是谨王。
重新走在承安街上,云煦泽单手背在身后,右手把玩腰间的香囊,道:“小福子,你觉得方才那个人怎么样?”
小福子想了想道:“那人很有魄力,他都不一定在诗会上见到王爷,就敢因为这一点渺茫的机会来高平。”
云煦泽摇头笑笑:“程六郎可不像是默默等待机会的人,他敢这么早来高平,就想好了见本王的办法,诗会不过是最后手段。”
“虽然不能确定,但本王总觉得他方才认出我了。”
小福子惊讶:“不会吧,他又没见过王爷,我们穿的都是常服,金印也没带在身上。”
云煦泽道:“对于聪明人来说,他有的是办法确认本王的身份。”
小福子听出云煦泽对程六郎的欣赏,问道:“王爷想用他?”
云煦泽笑笑:“用人哪能这么随便,你先去查查程六郎再说。”
如果程六郎真的猜到他的身份,那方才那些话很可能是为了迎合他说的,世家子弟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不得真。
不过程允晨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云煦泽确实注意到了他,只要小福子查到的资料让云煦泽满意,云煦泽不介意用一用他,反正他正有招揽人才的想法。
程允晨倒是正好撞上来。
说完程允晨,云煦泽想起正在建造的凤栖楼,便决定去看看,结果到了那里后,把云煦泽吓了一跳。
“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小福子解释道:“因为清匠司发明的水泥和红砖,凤栖楼建造得很快,百姓都被惊到了,每天都有人来这里观摩。”
好家伙,这凤栖楼还没建好,就要成景点了?
凤栖楼和以往的建筑都不一样,因为红砖和水泥充足,凤栖梧以砖瓦为主,不再以木头为主体,虽然还是符合大康人审美的对称结构,但多了砖房特有的宏伟感和厚重感。
云煦泽围着凤栖楼转了一圈,满意道:“清匠司这次差事办得不错。”
小福子笑道:“王爷交代的差事,他们当然不敢怠慢。”
正在这时,旁边的外郡人发出惊叹:“这也太快了,一个五层的阁楼,眼看着快要盖到一半了。”
“高平还真是有不少新奇东西,我之前在利丰楼看到精盐,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白的盐,一点苦味也没有,我们那里怎么就没有这种盐呢。”
“精盐早就有了,你竟然没见过?”
“唉,我们郡离高平太远,连琼浆玉液也是前不久才喝到一次。”
听到这话,有人觉得不对劲了,问道:“这位郎君你是哪里的?”
那人回道:“在下安州宣威人。”
“宣威?你是边郡人?”
边郡意味着位于大康边境,大康虽然国力强盛,但并非没有敌人,安州北面的胡人便一直对大康虎视眈眈,边郡便有抵挡胡人入侵的任务,所以边郡的兵力远多于中原各郡,而且边郡的兵力并非都由役兵组成,还有募兵来的精锐。
当然,这并非周围人惊讶的原因,最关键的是安州位于大康北端,而陵州在最南方,也就说两者一南一北,比陵州到洛京都远。
“不对啊,诗会的消息才传开半个月,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从宣威赶过来?”
那人解释道:“我前几日刚到合昌郡,本是为外祖父贺寿,意外得知了诗会的消息。”
“这可真巧。”
本来安州距离陵州遥远,这里不该出现安州人,偏偏因为一个巧合让此人赶上了。
不过听说安州因为是边境,民风彪悍,比起吟诗作对,他们更擅长骑马射箭,应该不用担心被此人抢了风头。
云煦泽听到此人来自宣威郡时也吓了一跳,听了后面的解释才释然,轻声笑道:“还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过章翁在安州也有这么大的威望吗?”
小福子也不太清楚:“奴才不知。”
云煦泽没再听他们接下来的谈话,带着小福子回了王府,将那个安州人的事告诉章丰钊。
“先生,仰慕你的人可是真不少,本王在街上看到不少外来人。听说几家大客栈已经客满,那些客栈老板都得谢谢先生。”
这些才俊大多数都是世家子弟,而且其中还有不少女眷,他们订客栈都是直接包一个小院,客栈的地方再大,也经不住这么包房。
章丰钊道:“听说安州武风盛行,人人皆以上阵杀敌为荣,他们那里也有擅长吟诗作对的世家子?”
云煦泽道:“那人看着白白净净,不像是习武之人,可能真的擅文本王还以为来的都是陵州人,现在看来周边州郡的才俊也有可能来。”
章丰钊调侃:“王爷可是担心地方不够?”
云煦泽笑道:“凤栖楼自然够大,如果实在不行,可以分开举行,但高平城恐怕没有那么多地方让他们住。”
“王爷有何对策?”
云煦泽看了眼北面:“城内地方不够,不是还有城外嘛。”
“王爷说的是庄子?”
“不错,正好本王的庄子已经建好,地方也够大,应该能住得下。”
章丰钊皱眉:“那是王庄,岂能随意给外人住?”
云煦泽微微扬唇,道:“当然不能随意给他们住,想要住本王的庄子,得通过考验才行。”
“什么考验?”
云煦泽看向章丰钊,那目光不言而喻。
章丰钊顿时懂了,没好气道:“合着王爷并没有想好。”
“这些人是来参加诗会,那他们的才学必定不凡,本王才疏学浅,哪有能力给那帮才子设置考验,只能由先生来。”
章丰钊摇摇头:“罢了,王爷总是有理,老夫便出几个对子,只要对上来一个,就允许他们入王庄。”
“有劳先生了。”
程允晨自从上次在利丰楼见过云煦泽后,便取消了之前的计划,耐心等王府那边的反应。
这日,和他交好的几个郎君过来寻他:“六郎,王府刚刚传出消息,只要有人通过考验,就能住进谨王的庄子,直到诗会结束。”
程允晨对谨王的消息都很上心,问道:“什么考验?”
“我们这不是来找你一起去看嘛,去了就知道了。”
“那就走吧。”
几个人出了客栈后,便坐马车前往城外王庄,等他们到时,发现庄子外面已经围了一圈人,你一言我一语很是热闹。
“这群人的消息都这么快吗?”
程允晨看到几个眼熟的人,脸色微变,低声道:“我们还是走吧,盯上王庄的人必定不少,我们争不过他们。”
在这个世家与皇室共治天下的时代,世家不仅代表着阶级,还意味着学识,一般来说越厉害的世家,其家族子弟越博学。
当然,凡事拥有例外,但例外只属于少数人,程允晨几人并不在其中。
程允晨想走,他的同伴却想看热闹:“好歹看看考验是什么,哪怕通过不了考验,看看别人怎么通过也好。”
程允晨无奈,只得陪着他们走近人群,听着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他们很快就弄明白考验是什么。
王庄门口立着三块竖匾,上面写着三副上联,只要有人能对出一副下联,就可以入王庄,从现在到诗会结束的一切吃住都由王府负责。
“听说这三副对子都是章翁出的,我们快过去看看。”
程允晨也对章丰钊出的对子好奇,便随着同伴挤到前面,那三块竖匾很显眼,一眼便能看到。
【白鸟忘饥,任林间云去云来,云来云去】
【重重叠叠山青青山叠叠重重】
【一盏灯四个字,酒酒酒酒】
看到这三副上联后,程允晨便陷入沉思,他发现要对上这三副上联,不仅要和上联对仗,本身也要对仗,这简直就是难上加难。
程允晨很快就和周围人一样颓然地放弃,这不是以他的水平能在短时间内对上的,即便给他几日时间思考,也不一定对得工整。
章翁出的对子果然不简单,王庄不是那么容易住的。
“六郎何时来得高平?”
程允晨刚放弃对对子,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他心底微沉,面色平静地看向来人:“来了有几日了兄长。”
来人穿着一身墨色常服,长发用玉冠束起,比起程允晨的普通,来人面如冠玉,端是一副好相貌,只是眼神阴鸷,让人难生好感。
此人便是程家二郎程允让。
看到此人,程允晨的同伴皆是变了脸色,有些担心地看了程允晨一眼,却无人敢开口说什么。
程允让嗤笑:“就凭你那蹩脚的作诗水平,难不成还敢妄想参加诗会?若是丢了我们程家的人,阿爷可不会饶过你。”
程允晨垂眸道:“兄长放心,允晨必不会让家族蒙羞。”
这时,程允让身边的人开口:“按我说,程六郎你就该老老实实打理家族产业,别总想些有的没的,这人啊,有时候就得认命,尽心为二郎办事,二郎又不会亏待你。”
程允让虽然是二郎,但他却是程家这一代的嫡长子,最受家族重视,即便这次诗会没得到章丰钊的青睐,程家也会利用人脉送他进洛京入太学。
此人话音一落,同伴纷纷笑道:“你倒是好心,可架不住有人心比天高,一介庶子,也敢妄想入仕,也就是二郎心善,若是在我家,我直接打断他的腿,断了他的妄想。”
听着同伴对程允晨的嘲讽,程允让并未阻止,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他就喜欢看程允晨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的样子,所以他并未阻止程允晨来高平。
程允晨已经听了很多遍这种话,程允让的这些簇拥几乎每次见他都要冷嘲热讽一番,他都习惯了。
等他们说完,程允晨平静道:“兄长可还有事?”
他们必定是兄弟,哪怕嫡庶的身份天差地别,但在外面,程允让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程允让摆摆手:“我要解对,你走吧。”
程允晨拱拱手,便转身离开,他的同伴纷纷跟着他离开。
远离程允让后,其他人长长松了口气:“六郎,程二郎怎么每次见你,脸色都不好看?”
程家庶子众多,程二郎想针对也针对不过来,但就是看程允晨格外不顺眼。
程允晨淡淡道:“或许是我们八字不合。”
“别开玩笑了,哪能是因为这么扯的原因。”
程允晨扯扯嘴角,眼底带着几分讥笑。
与此同时,谨王府书房
云煦泽一愣:“相克?”
小福子道:“正是,听说程六郎出生时,正好赶上程二郎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熬过去,程家主母请大师为他祈福,还让大师给他算了一卦,结果就算出来程二郎和程六郎八字相克。”
“程家主母就认定是程六郎害得程二郎差点没命,当时就要杀了程六郎,不过被程家家主阻止了,若真因为这种荒谬的理由杀害庶子,程家恐怕就要成为合昌郡的笑料。”
“程六郎虽然保住了命,但这些年来,一直被程二郎母子针对,随着他生母去世,过得一直不好,他想在高平入仕恐怕也是为了脱离程家。”
云煦泽没想到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古人的迷信思想当真是可怕。
不过程六郎有这般经历,倒是让他和程家分割开来,或许可以一用。
小福子看着云煦泽的脸色,问道:“王爷可要招揽程六郎?”
“招揽?”云煦泽摇摇头:“他想为本王做事,总要让本王看到他的能力,若是他连光明正大见到本王的能力都没有,本王也无须给他机会。”
云煦泽记得章丰钊的提醒,他不会主动招揽任何人。
程允晨想要入仕,就要想办法说服高平某个家族举荐他,毕竟想要见云煦泽最起码得先进了寿安坊。
而有重兵把守的寿安坊,是不允许陌生人靠近的
城外庄子门前的三副上联,在那些家族子弟的口口相传中,迅速在高平传来,很多人都在尝试对出下联。
这并不仅仅意味着住进王庄,还有可能得到章丰钊的认可,毕竟这对子是章丰钊出的。
当然,虽然只有三副上联,但并不意味着只有三个人可以入住王府,这不是比赛,只要对上来,哪怕不是最合适的下联,也会被允许去住王庄。
一日过去,已经有三人对出下联入住王庄,只是对出来的下联勉强工整,入不了章丰钊的眼。
一直到三日后,才有人对出让章丰钊满意的对子。
上联是【白鸟忘饥,任林间云去云来,云来云去】
那人对的下联是【青山无语,看世上花开花落,花落花开】
对仗工整且有意境。
章丰钊看了后很满意:“陵州还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云煦泽笑了:“照先生所说,之前那些人都是沽名钓誉之辈?”
“仅在对对子这一点,他们都名不副实。”
章丰钊说话并不客气,吟诗作对只是小道,平日里休闲娱乐尚可,那些早就决定要入仕的家族子弟肯定不会在这方面浪费太多精力。
只不过他们这次参加的是诗会,若是无几分真本事便来凑热闹,被章丰钊嘲讽一番也怪不得旁人。
云煦泽问道:“对出此对的人是谁?”
小福子笑道:“王爷,这人您认识,就是之前在凤栖楼见过的那位安州宣威人,他出身宣威周家,在家行五。”
“说来也是有趣,周家为他取名周北驰,本意是在疆场驰骋之意,周家不论嫡庶都是学武,唯有周五郎让家族给他请先生教授学问。”
云煦泽听言也笑了:“倒是个妙人。不论如何,宣威周家抵御胡人有功,让王庄的人招待好周五郎。”
世家与皇室共治天下,得到了不仅是权利还有义务,安州所有的家族子弟都要参军,承担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周五郎不仅在周家是另类,在整个安州都是另类,不是说安州没文人,只能说极少,安州百姓也不崇拜大儒,他们只崇敬上阵杀敌的将军。
在安州的家族地位,就看谁家子弟在战场上表现得好。
至于兵权,那是没有的,兵权肯定在皇室手中,这是立国以来皇室和世家的默契。
章丰钊道:“一个不被家族重视的才俊,王爷或许可以试着拉拢他。”
云煦泽惊讶:“先生不是不让本王出面吗?”
章丰钊挑眉:“老夫不信这点小事会需要王爷出面。”
云煦泽明白章丰钊的意思,沉吟道:“离诗会还有段时间,先观察他些日子再说。”
对子对得好,不见得有治理才能,或许此人只适合当个文学大儒呢?
云煦泽不想盲目拉拢人,得确定此人有拉拢价值再说。
章丰钊没再说什么,他只是见才心喜,便把周五郎推荐给云煦泽,至于用不用周五郎,全凭云煦泽决定,章丰钊不会干预。
云煦泽吩咐道:“小福子,去查查周五郎。”
安州离陵州很远,若不是因为琼浆玉液,高平的商队行商范围扩大,云煦泽还真不一定能查到想要的信息。
如今很多人都知道高平三大家族的商队背后有谨王撑腰,哪怕没有亲兵护卫,也没人敢惹事,云煦泽便只在每个商队留了五个亲兵。
但这只是明面上,还有数个亲兵未着甲隐藏在商队,他们不负责保护商队,只负责打探消息,收集各州郡的情报。
云煦泽深知情报的重要性,所以在彻底掌控高平后,便让商队中的亲兵变为一明一暗。
如今过了几个月,暗卫对于自己的新差事已经熟悉,这也是云煦泽让小福子查周五郎的底气所在
周北驰走在王庄的青砖小路上,路过亭台楼阁,一路走到自己的小院,带路的小厮道:“这里便是郎君的住处,郎君可还有吩咐?”
周北驰摇头。
“每日会有人给郎君送饭食,您如果有忌口的东西,请派人提前和厨房说。”
“好。”
说完,小厮便离开了。
周北驰带着书童走进小院,他并未立刻进屋,反而走到墙壁下,用力敲了敲墙面。
书童不解:“五郎,你在做什么?”
周北驰看着墙面,沉声道:“我总觉得那种叫水泥的东西有很重要的用处。”
书童道:“能让房子建得那么快,想想也知道很重要。”
周北驰摇头:“不止如此,我猜测水泥应该可以让房子变得更坚固,因为我仔细观察过,凤栖楼用的红砖远不如青砖质量好,谨王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用红砖建凤栖楼,应该不只是为了尽快建成凤栖楼。”
“水泥应该就是他的底气所在,水泥可以让房屋变得坚固,如此一来,便可弥补红砖的不足。”
书童挠挠头:“五郎想这么多做什么?总不会是担心诗会的时候,凤栖楼倒塌吧?”
周北驰一脸无语,用力敲了下书童的脑袋:“笨蛋,水泥若真能让房屋变得坚固,那它对安州来说就是无价之宝。”
安州肩负着抵御胡人的使命,每次胡人入侵时,城墙便是第一道防线,几乎每次胡人入侵后,城墙都要重新修缮一次。
若是把安州的城墙全部用上水泥,以此增强安州城墙的防御,这样在抵御胡人时,士兵能更轻松些,城墙也不用总是修缮浪费钱财。
虽然周北驰不擅武艺,也不懂兵略,但他是土生土长的安州人,猜到水泥的特性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安州。
书童同样是安州人,听到周北驰的话两眼放光:“五郎,那你赶紧给阿郎写信,把水泥的事告诉他,只要有用,五郎便是大功一件,看家中谁还敢看不起五郎。”
主仆一体,周北驰在家中地位尴尬,书童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北驰又敲了下书童的脑袋:“你能不能稍微动动脑子,水泥是谨王府的清匠司研究出来的,安州要用水泥必然绕不开谨王,我怎么能在谨王同意之前擅自把此事传出去?”
一旦水泥如周北驰猜测的那样,那水泥就会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安州不可能自掏腰包找谨王买水泥,最后还是得靠朝廷。
永昭帝不可能抢儿子东西,到时候只能是公平交易,既然要交易,那如果谨王到最后才知道这件事,肯定会不满,还不如一开始就和谨王说明白这件事。
周北驰开始发愁:“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才能见到谨王呢?”
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虽然地位高,但再尊贵也尊贵不过亲王,他们还真不是想见谨王就能见的。
他需要一个中间人引荐,但他在高平并无人脉。
周北驰只得道:“看来只能求助外祖父了。”
事不宜迟,他走进小院的书房,里面备有完整的笔墨纸砚,周北驰坐在书案后,提笔快速写了一封信,交给书童道:“你亲自去送信,把信交给外祖父。”
书童领命:“小人记下了。”
三日后,高济才求见云煦泽。
“周北驰要见本王?”
云煦泽还以为第一个自荐的人会是程允晨,没想到程允晨还没动起来,反而等来了周北驰。
只是去调查周北驰的暗卫还没消息,云煦泽还没决定用不用他。
高济才道:“周五郎的外祖刘翁和阿翁曾一起在洛京求学,这些年一直有来往,这次他手持刘翁的书信上门拜访,阿翁不好拒绝。”
虽然答应了替周北驰引荐,但高济才把前因后果解释得很清楚,免得周北驰惹怒谨王连累到高家。
高济才如今在王府做事,云煦泽自然要给他面子,便道:“既然济才亲自引荐,本王便见见他。”
周北驰如今就在王府外等候,得到谨王要见他的消息后,便随着王府小厮来到议政殿。
高济才已经离开,他虽不知周北驰找云煦泽干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对话不适合他参与。
周北驰等了三日,终于见到谨王。
谨王才十六岁,还是个少年郎,但他和寻常少年郎一点都不一样,长久的身居高位,让他自带一丝威严,哪怕神情温和,还是给人一丝压力。
周北驰拱手见礼:“周北驰见过王爷。”
云煦泽擡手,温声道:“周五郎,本王知道你,你的下联对得很好,难得安州能出一个你这样的才子。”
周北驰谦虚道:“王爷谬赞,在下只是侥幸。”
这几日,周北驰听了不少恭维声,让他感受到陵州和安州截然不同的民风,在安州得不到认可的周北驰,在陵州有了不一样的待遇。
但周北驰是安州人,他依然心系安州。
和云煦泽说了几句话后,他便问道:“王爷,在下观察过凤栖楼的修建,正常来说,红砖远不如青砖坚固,但正在修建的凤栖楼却不亚于那些青砖修成的楼阁,敢问王爷可是因为水泥之故?”
云煦泽听到这话,脸上的神情收敛,他大概知道周北驰的来意了。
从水泥研究出来的那一刻,云煦泽就知道水泥对大康有很重要的作用,用水泥修建的城墙要坚固很多。
但他从未想过主动把水泥献给朝廷,因为他是藩王,他不想出这个头。
不过云煦泽也没想过独占水泥,在他的设想中,等水泥的作用传开,总会有人发现水泥的战略作用,到时候只要朝廷下旨,云煦泽便会顺势交出水泥的配方。
甚至目前高平的水泥只是低配版,加入石灰石的水泥才是正版水泥,只是因为高平没有石灰矿,云煦泽才退而求其次,但他穷不代表朝廷穷,朝廷肯定能做出正版水泥。
云煦泽虽然猜到周北驰的目的,但还是道:“五郎说得不错,水泥确实能让建筑变得坚固。”
成功印证自己的猜测,周北驰激动道:“在下恳请王爷将水泥卖给安州,每隔几年便会有胡人犯边,安州需要更坚固的城墙来抵挡胡人。”
云煦泽当然愿意为抵御胡人出一份力,但他并没有答应下来,道:“安州要不要用水泥,五郎应该决定不了吧?”
周北驰脸色一僵,道:“在下确实决定不了,但只要让家父知道水泥的作用,他定会告知郡守,届时安州各郡都会知道水泥的重要。”
云煦泽淡淡道:“那就等安州那边来消息再说。”
周北驰没想到云煦泽的反应会如此平淡,他忍不住道:“水泥如此重要,王爷为何不上书朝廷?这定然是大功一件。”
云煦泽挑眉:“本王要大功做什么?”
“当然是”
周北驰话说到一半就不敢再说下去,朝廷对藩王的要求只有一个——恪守本分,从被封到封地开始,朝堂大事就和藩王无关,任何妄图插手朝堂的藩王都有谋反的嫌疑。
他突然明白云煦泽这么淡定的原因,因为安州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或者说高平以外的任何事情都和他无关。
除非大康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要不然云煦泽只会在高平待一辈子,旁的地方,他不能管也管不了。
周北驰看了眼云煦泽,心中莫名感慨,这便是皇室子弟吗?才十六岁的少年便对自己的定位如此清晰,一点逾越的事情都不做。
云煦泽没有追问周北驰没说完话,顺势转移话题道:“五郎才华横溢,连章翁都夸赞五郎的文采极好,想必会在这次诗会大出风采。”
周北驰可不敢受,忙道:“在下才疏学浅,当不得如此盛赞,如今高平才俊云集,在下不算什么。”
云煦泽轻笑:“五郎太谦虚了。”
周北驰低头喝口茶压压心慌,云煦泽的话太吓人,出风头的感觉并不好,就这次对对子,多了很多人找他,让他很烦躁。
云煦泽觉得周五郎挺有趣的,一个安州人弃武从文也就罢了,性格貌似还有些内敛,和云煦泽想象中的安州人一点也不一样。
“五郎当初为何弃武从文?”
周北驰想起往事,目光有些黯淡:“在下身子骨不好,幼时常常生病,等到习武的年龄,族中子弟都开始习武,但教习说在下身子骨太弱,不适合学武。”
“随后后来经过调养,身体好了很多,但和族中子弟比依旧瘦弱,在下便熄了习武的心思,一心学文。”
原来并非厌武,云煦泽看了眼周北驰的身板,确实有点瘦,看起来就像是个文弱书生。
云煦泽道:“学文也很好,可以入朝为朝廷做事,同样是为国效力。”
周北驰也是这么想的,道:“在下此次来合昌郡,便是想请外祖父举荐在下入太学。”
自从有了太学后,地方家族子弟进洛京便有了两种可能,一是直接当郎官,另外一种就是先进太学,从太学考上郎官。
后者很明显比前者有前途,但也有弊端,如果没从太学考上郎官,要么去当小吏,要么回原籍入仕。
周北驰想入太学,显然是有野心的,不过很多人都有野心,这很正常。
云煦泽含笑道:“那五郎可要在诗会上好好表现,若是能得了章翁青睐,你想进太学就更容易了。”
周北驰拱手:“借王爷吉言。”
周北驰走后,云煦泽便去见章丰钊。
“先生不是很欣赏周五郎吗,怎么没去见见他?”
章丰钊抚须:“老夫已经致仕,帮不了他什么,见他只会让他徒增妄念。”
云煦泽道:“先生说笑了,现在聚集在高平的众多才俊,可都是为了您来的。”
章丰钊摇摇头,不想多聊这个话题,道:“周五郎来向王爷自荐?”
云煦泽摇头:“周五郎心有大志,欲往太学求学,他来见本王,只是想替安州求购水泥。”
“求购水泥?”
章丰钊知道水泥,但他并未见过水泥,也不知道水泥具体有什么用。
云煦泽便把水泥的用处说出来,道:“周五郎决定不了这件事,得看安州那边的情况。”
章丰钊没想到水泥有这么大的作用,他下意识站起身,随后想到自己已经致仕又坐了下去,道:“现任周家家主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水泥的用处后,必然不会忽视,不过世家都是一个德行,最会精打细算。”
“老夫猜测周家家主会上报郡守,再由郡守上报朝廷,到时候应该会由朝廷和王爷交易水泥。”
水泥有助于增强安州城防,这是对安州都有大好处之事,世家根本不可能自掏腰包。
云煦泽皱眉:“安州距离洛京并不近,这般传递消息估计要一月左右,等朝廷再派人来和本王交涉,恐怕得三个月以后了,他们就不怕耽搁的这段时间恰好赶上胡人入侵?”
周北驰送信回宣威郡也需要时间。
章丰钊道:“如今已经是十一月,胡人若是要入侵也就是这两个月,安州离高平太远,哪怕直接由安州和高平交易也来不及,既然赶不上,他们当然要考虑自己已经利益。”
云煦泽恍然:“他们确实不用着急。”
章丰钊目光看向云煦泽:“王爷应该早就知道水泥的作用吧?”
云煦泽点头:“不错。”
这还是他提供的配方呢,没人比他更懂水泥的用处。
“先生想问本王为何不上书朝廷?”
章丰钊摇头:“老夫明白王爷为何没上书,只是在想高平发生的种种变化,是因为高平人杰地灵,还是因为有了王爷呢?”
云煦泽轻笑一声:“或许都有吧,毕竟光凭本王一人,什么事都做不到。”
章丰钊也笑了,问道:“朝廷来人后,王爷打算如何交易?”
云煦泽道:“本王没打算交易,水泥能加固城墙,就算是本王为抵御胡人出一份力,本王会把水泥的制作配方交给朝廷。”
“万万不可!”
章丰钊听到这话脸色大变,连忙阻止。
云煦泽吓了一跳:“先生?”
章丰钊正色道:“王爷,您既然知道不能上书朝廷说水泥之事,那为何又要把水泥的配方告诉朝廷?”
“本王只是不想在这方面赚朝廷的钱。”
“这钱,王爷必须赚!”
章丰钊说得很认真:“王爷,您若是把水泥的配方交给朝廷,安州的百姓都会感激您,甚至在朝堂上也会有人夸赞王爷深明大义,若是有人因此称呼王爷为贤王或者仁王,王爷想要吗?”
云煦泽连忙摇头。
开玩笑,古往今来,哪个贤王能得善终?
云煦泽一阵后怕,他总觉得抵御外敌人人有责,却忘了这里不是后世,大公无私也是要看情况的,他身为藩王,最好不要在高平郡以外的地方扬名。
“多亏先生提醒,本王知道了。”
章丰钊提醒道:“王爷不仅要赚朝廷的钱,而且要大赚,如今只有王府的清匠司知道如何制作水泥,朝廷只能和王爷交易水泥,定价不能低。”
“从今日起,要严格把控寿安坊出口和清匠司,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云煦泽扭头看向小福子:“一切按先生说得做。”
他一直都有保密意识,王府所有的工坊都在寿安坊,旁人想打探消息就得先想办法进寿安坊,高平目前还没有敢朝寿安坊打探消息的人。
不过等水泥的事传开,可能就会有了。
小福子应声:“诺。”
云煦泽想到自己差点做错事,拱手道:“还好有先生在,要不然本王危矣。”
虽然两人只是教授围棋的关系,但云煦泽很信任章丰钊,基本上不会瞒着他什么事,也愿意和他商议一些事,章丰钊则会在云煦泽做得不对的时候提点他。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两人反而更像是真正的师徒。
章丰钊道:“王爷也是好心不过今后在事关朝廷的事情上,王爷最好多和属官商量,切忌独断专行。”
他早就发现云煦泽这个人很复杂,有时候看起来很沉稳,但有时候又很鲁莽。
在高平这一亩三分地上,他怎么鲁莽都没事,但事关朝廷,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云煦泽这个人有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他听劝,章丰钊话音刚落,他就吩咐道:“小福子,让晟阳四人来见本王,本王有要事相商。”
小福子连忙领命离开
议政殿侧殿
云煦泽坐在主位上,蒋晟阳四人分座两旁。
云煦泽率先开口道:“安州宣威周家的五郎刚才见过本王,他知道水泥有加固城墙的作用,便想替安州求购水泥。”
李浩成听言道:“周五郎因为弃武从文被周家放弃,他连周家都代表不了,如何代表安州?”
李浩成总是能一针见血地点出重点。
云煦泽道:“本王也是这般想,所以让他先去信周家,不过若是安州那边和周五郎的想法一样,该如何应对?”
蒋晟阳道:“既然水泥对安州有大用,那到时候来求购水泥的不会是安州,而是朝廷,我们需要想的是如何和朝廷交涉。”
这些人都是聪明人,且都是出身世家,稍微一想就知道到时候要面对的是什么人。
云煦泽没说话,默认了蒋晟阳的说法。
祝云平道:“王爷,朝廷官员来到高平后,应该会第一时间检查水泥是否如他们想象的那般,只要确认这一点,主动权便在我们手中。”
云煦泽道:“表兄说得不错,不过本王想问你们的是,到时候我们的要价是该低些还是高些?”
水泥从没出现过,也没有所谓的市场价,如何定价全凭云煦泽一张嘴,但朝廷那边肯定有心理预期。
高济才明白云煦泽这是在问对待朝廷的态度,想了想道:“王爷,高平是您的封地,而且这次是朝廷有求于您,我们完全没必要讨好他们而降价。”
李浩成有不同意见:“王爷虽然封地在高平,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要价太高得罪朝廷,难保皇上不会对王爷不满。”
高济才道:“当然不能狮子大张口,但也不能要价太低,要不然很容易让人看轻王爷。”
云煦泽皱眉:“照你们二人所说,应该定个双方都觉得合适的价格?”
高济才和李浩成一齐点头。
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蒋晟阳道:“王爷,下官觉得我们应该把定价定高些,只要别高太多让朝廷不满就行。”
他这样摆明了是想大赚朝廷一笔。
李浩成皱眉:“蒋长史为何要交恶朝廷?”
蒋晟阳反问:“王爷为何要交好朝廷?”
李浩成脸色一僵,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云煦泽终于满意了,他想听的就是蒋晟阳的话,道:“水泥是清匠司费了很长时间才研究出来,本王总不能白白让朝廷占便宜,让他们出点血也是应该的。”
随着云煦泽开口,此事便彻底定下,到时候他们合力宰朝廷一回。
商量完事情,蒋晟阳等人纷纷离开了王府。
李浩成和高济才走在一起,轻声道:“看来王爷并无争储之心。”
不仅不想争储,避嫌的心思也很明显。
高济才道:“王爷才就藩几个月,洛京的几个王爷对皇位势在必得,王爷这时候参与进去一点好处都没有,还不如先避开。”
李浩成看他:“你觉得王爷此举是在韬光养晦?”
高济才摇头:“我等哪能猜到王爷的心思,我只知道现在就该这么做。”
李浩成道:“说得也是,我上次见皇上,皇上的气色很好,也没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皇位在近几年定不下来,王爷没必要着急。”
高济才提醒李浩成道:“虽然我等都想王爷今后能登临大宝,但你最好藏好这种心思,若是王爷真没这种想法,你的心思会给李家招来大祸。”
李浩成点头,沉声道:“我明白。”
另一边,议政殿
云煦泽等他们走后,便回书房练字,刚写了几个字便放下毛笔,想到方才的议事,喃喃道:“我怎么觉得李浩成和高济才的心思不纯呢?又或许是我想多了?”
云煦泽心底微沉,这种事马虎不得,今后有必要试探他们一番,他可不希望被猪队友连累。
夺嫡的胜利者只有一个,失败者的下场往往都很惨,他只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谁爱要谁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