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逐结束东楼的录制,已是九点半。
钥匙转进锁孔,扭两下开门,擡眼时面前突兀站着一人,孟佳荔像只进猫窝的耗子,哆哆嗦嗦深鞠躬:“姜队,姜队……”
姜逐一脸空白,倒回去看了看门牌,又不确定地看向她。
要不是房子不同,他还以为自己穿越回二零零零年的年后,怎么每次措不及防见到她都是开自家门的时候。
朱定锦从厨房探出个头:“没事,佳荔过来吃粽子。我多买了两串,过来吃一个。”
她轻松自若的语气让姜逐一颗心四平八稳地定了,换鞋走到厨房边,手心塞了一只剥好的雪白豆沙粽,热乎乎冒着白汽。
姜逐咬着甜糯米小声问:“怎么回事?”
“炒股炒出风险了。”朱定锦忙着清洗锅台,不耽搁嘴上说话,“她没地方去,除了御苑,只也有我们有地方。”
她把抹布往水池一扔,示意姜逐吃完记得洗锅,出去招呼孟佳荔:“干坐着做什么——手别碰脸,书房有电脑,游戏全在桌面上。”那头抽抽噎噎说了些什么,朱定锦又道,“打不过翻攻略,我写在G盘上。”
经济压力如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孟佳荔也没心思在游戏上面,拿着新建账号消磨愈加漫长的时间。姜逐打电话回御苑,楮沙白接的电话,声音出乎意料的平和:“在你那儿?好,我知道了,老郭正搁屋里反省呢。”
姜逐顿了一会,眼角瞟向书房,道:“老郭亏了多少?”
“不太清楚,没听到他们吵架,就突如其来一个响,然后孟佳荔挣脱跑出去了。这个动静,我猜几十万少不了,利滚利,百千万也没准。”
“不是说只投小金额?”
“赌徒也说这把赢了就不赌了,你信?”楮沙白没打算继续探讨股市风险多高,转了话题,“新歌进度怎么样?我上次去东楼走错楼层,遇到一个公司音乐人,谈了几句,他说周末圈里有个音乐沙龙,在西梅会所,要不要过去认几个人?”
郑隗进局子后管彬杰露的那一手,把他们统统震了,总算明白“人脉”是个多么金镶玉裹的存在,蹲在原地闭关锁国,只有落后挨打的命。
“下个月发新歌,一切顺利。周末就不去了,很累。”姜逐说。
“金窝银窝不如狗窝,行吧。”
得了回信,楮沙白不作过多打扰,挂断电话,深呼吸,再叉腰把肺里充盈的气给挤出来。
出道以来,一年比一年苦,还不如叫个“土根”团卖卖惨。
接下来四五天没见着郭会徽人影,被副队一顿剖心挖肺的训,他面子挂不住,又驳不动,几天都是绕着人走。肩上负债累累,无奈去找经纪人旧事重提,希望能接一部偶像剧。
管彬杰沉吟片刻,同意了。
四天后,孟佳荔回到了御苑。
楮沙白双手插兜,双脚岔开站在楼梯口,眼神很平淡,脑中无数光影交织,无端想起她刚来的那一天,格子小白裙,长发拉得柔顺笔直,耳钉闪光,洋溢女大学生的自信与时尚,分明出自工薪家庭,却出落得像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名媛。
如今形销骨立,捂在不见天日的四方空间里,加持“我养你”的甜蜜枷锁,枯萎成一地残花败柳。
“为什么不走呢?”他杵在上楼的必经之路上问。
孟佳荔本想默不作声缩回房间,迎面撞上这座瘟神,恨不得向阿拉伯地区借一块头巾把自己包裹成木乃伊,突如其来遭遇这一问,本就不整齐的心率简直噼里啪啦敲出了一首野蜂飞舞,血压骤升,蓦然是头重脚轻的冰凉。
短暂的耳鸣过后,她胸脯剧烈起伏,刹那间,某根神经被蛰了一下,从比血肉之躯更深的地方涌出一股愤怒。
——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
那么她也想问,为什么他们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用超然的主观去指手画脚,为什么不出去工作?为什么不敢宣扬?——掩埋至头顶的工作合同、眼光、制度、舆论、惧怕、感情都不被人看作理由,只因为你没有按我想的做,所以一切后果都是“不识好人心”的咎由自取。
仿佛在看一场电影,诸人在屏幕后谈笑风生,借此慰藉自己的幻想,故事中的人是死是活,也值得观影人设身处地想一想。
她激烈又绝望地想,这轻飘飘的一句指责“你为什么不走”,是抵得过她签下的“生活助理卖身契”,还是偿还得了父母的责骂与亲友的冷嘲热讽。
如果都做不到,这句话的意义,只在于我比你安全、比你成功,所以我有任意评判你的资格。
她忽然想起端午那日,朱定锦曾在书房撚动台本,声如钟鸣,血肉狂嚣:“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说的什么她并不能理解,是怎样的思想感情也不懂,甚至可能张冠李戴,但就是蓦然点燃她脚底的石油,像一簇火,贯穿了什么隐秘的线,魔鬼透过震动窥探,附身而上,滋生出一片万丈深渊。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傲慢的资格。
可是随着朱定锦那句极富台词功底的话收尾,余韵慢慢消失在空气中,无名愤怒因她逐渐膨胀的软弱而灰飞烟灭,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游戏里的buff,时间到了,光环就毫不留情地抛弃角色。
惘然之下,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
孟佳荔强笑道:“我们之间……没事,他就是一时失手,我也打了他。”
楮沙白笑:“哦,这样。我也没什么好劝你的。”
他侧身,让开了路。
只是在她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他忽然“喂”地喊了一声,说了一句人话,并非所谓的和解,大约是出于良心的驱策:“如果有下次,记得叫大点声,会救你的。”
会跑上去救你的。
一个巴掌,最终会发展成什么谁也不清楚,抛却前嫌,拳打脚踢,都有可能,既然当事人无法走脱,也无意逃离,那更不能“关我屁事”。
己所不欲的指责也好,私人的喜恶也好,都不是对生命弃之不顾的理由。
说出口,楮沙白捂住腮帮,忒他妈的牙酸,觉得自己这一身正义一腔赤忱太傻叉了,简直像个二五愣登的愤青勇者,兀自笑笑,手插着袋,回他“欧式风情小阳台”啃书去了。
五六月的天阴晴不定,晴了一星期的天公急不可耐在周五的深夜呱啦啦落了满地,楮沙白睡前窗户没关,惊醒后往地上一踩——迅速收回脚,地板水漫金山,他没去拿拖把,盘腿坐床上发了好一会的怔。
沙培县之行后,遇上雨天,不论是脑子还是身体都帮他记住了那种漫山遍野都是水汽的触感,隐隐笼罩一层风雨欲来的离奇危险。
后半夜睡得不太安/稳,他梦到自己成了一只“楮素贞”,雄黄酒搅得他不得安宁,翻来覆去一宿,昏天黑地又睡了大半个白天。
下午五点天仍阴测测的,他起来冒雨赶去西梅会所,巴建路在连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修建下逐渐变得铺张阔气,后扒街那块彻底脱离底层贫困,走向了高端,连带街口旧牌坊摇身一变,古韵十足。
沙龙上来的都是公司一水儿的青年才俊,年纪与苏善琦差不多,但苏阎王并不在邀请之列,一是因为“人比人气死人”的高不可攀,二是她忙得没空参加在她眼中穷奢极欲的资本主义茶话会。
才俊们的音乐沙龙起了一个特有诗意的名字,“双耳鹿”,名字耳熟,楮沙白心里琢磨半天,终于想起来是大影后魏璠在影片《我的流浪》中饰演的角色,听名儿像个文艺片,却和“沙漠与大海”没半毛钱关系。鹿象征长寿与政权,双耳鹿则是一个在革命温床上长大的名流,一生流离失所,生于战乱,死于和平,漫长到苦痛。
继承双耳鹿遗志,沙龙也充斥着名流风范。
既有畅所欲言的艺术,也有“不可说”的政治,但这帮才子显然没有什么高深的论断,说着说着从“官”跑到“商”,也从“严肃”偏向“娱乐”。
然而并不能让人感到愉快,数十张嘴拼凑出一座望不到顶的金字塔,内部体系与规律,高层建筑的人踢打底层,虚伪狡诈,欺男霸女,听的人十分难挨。
楮沙白难受极了,喝尽杯底的一层干红,尿遁去厕所。
洗手台边沾上焦黄的烟灰,他掬水洗了几把脸,看向镜中的自己,昏黄的灯管光从上方打下,直视自己的双眼回忆沙龙上的交谈,提炼有用的信息,将糟粕剔除。
“别看现在一个个老总小总人模狗样的,骨子里还是四旧老一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作威作福可以,别人犯上来,嘿……”
“逃过一劫,也不要太得意,刀悬后颈,迟迟未发罢了……”
他的身体静止在这一刻,脑子前所未有地疯狂转动。
一种刀锋逼喉的恐惧猛然疯长。
不对,不对!
郑隗的那件事不对劲,谁家娇生贵养的儿子在生死线上走一遭,会在乎他们赔的几个钱?会连凶手的面都不见就网开一面?管彬杰人脉再强,“趋福避祸”是人之本性,遇上蹚浑水的事,铁打的交情都要考虑考虑,没天王老子护犊子,刘家怎么会犯怂?
因为出乎意料的“谈妥”了,高兴过头,他们完全没意识到问题。
局子里与他们针锋相对的那群人,也少了点“血性”,不像家里人,这种“州官放火”的人家通常抱团护短、胡搅蛮缠,很少能理智地与他们扯上十一个小时。
他突然焦躁起来,这种不光是心里咚咚打鼓,甚至蔓延到身体上——
他从小体质倍儿棒,烧也是低烧,打出生来头一次感受到无言的燥热,滋滋从骨髓里烘烤出来的烦闷及高温,烧得他视网膜很快模糊。
干红有问题!
他不敢回包厢,更不敢信沙龙里的任何一个人。
疾步走向单间准备锁门时,忽然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臂,看不清是男是女,身上是浓烈到熏人的体味,他捂住嘴,急于呕吐,然而那人却死死将他拽向某个地方。
心脏骤然加快频率,水泵一样将血液输送到四肢,肾上腺素如汗狂涌,他摸到那只挽住他胳膊的手,握紧,猛地往反方向撇去!恍惚中听见短促的尖叫低骂,禁锢一松,他连滚带爬向反方向。
风呼呼地叫,他感觉自己奔跑在广袤的草原,身影越来越小,草丛越长越高,身后似乎还有孩子的疾驰与欢呼。
一个名词逐渐的,在他脑海清晰了起来。
“串蚂蚱”。
这是乡下孩子的一种游戏,没有玻璃瓶关小虫,就去田堆里拔一根又长又锐的草茎,捉住蚂蚱,用草尖从它们的嘴里刺进去,再从相对而言柔软的腹部穿透出来,接着是下一只,再下一只……有时候一根草上能够串七八只,它们费力鼓着腹部呼吸,飞翅半开乱炸。
每一次个体的挣扎,都会给同伴带来磨肚穿肠的痛。
再把草茎两端系结,谁都跑不了了。
他舔了舔牙齿,尝出嘴里一股草腥味,用力呸了几口。擡头时见到会所的某处墙上供奉一座神像,关公浓眉大眼,分明是怒目而视的神情,嘴角却是挑起的。
他简直恨死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去买一个手机,不论几万他都肯砸,能移动的电话,卡在性命攸关的时刻,神佛都只对你翘起兰花指微微一笑,唯有科技结晶能救人一命。
会所的道路曲折难行、暗通曲款,服务员安分守己在一楼听候,为二三楼的宾客营造出一种“山路十八弯”的神秘与隐蔽。
他听到有脚步声,一会是左右,一会是前后,可他找不到楼梯,也找不到窗,走廊墙上挂满各种艺术画,无数门扉紧锁。
还能跑多久?
刀缓慢压入后颈,他几乎绝望了。
突然间一个猛然的失重,脚下趔趄,他被整个绊倒,艰难撑起身子往下一看,是一根横过来的拖把杆,不知道是哪个清洁工走时忘记锁清洁间的门,四五根拖把七扭八歪地靠在一起,又顺着墙面滑下两三根,横在路面上。
他浑浑噩噩地怔了一会,一个鲤鱼打挺飞快钻入清洁间,反手拉上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消毒水的呛人气味,然而让人更加无法忍受的是,似乎还掺杂了不止一种的古怪味道。
他捂住口鼻,不敢传出任何风吹草动,缓慢往更深处躲,这时脚下轻轻“叽”了一声,好像踩到了什么装有液体的塑胶制品。
他如惊弓之鸟屈膝蹲下,摸到那个东西,手上沾到粘液,他伸到鼻子下,闻到一股男人都懂的麝香。
脑子撑住最后一丝清明,他终于理清小空间内见鬼的臭味,有香水味、体味、还有交合的汗味,不是清洁工忘记锁门,大概是某个备有钥匙的熟客吃饭中途难以管辖脐下三亩地,带女伴来此地颠鸾倒凤。
想到这一点,他连忙在身边拖把上反复擦手,擦第二遍时,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
他摸索到一部被遗忘在布条下的手机。
一部翻盖手机。
狂喜么?没有。激动么?也没有。感谢命运么?不知道。
他遵循着一种麻木的本能捡起手机,绿屏亮起,手指在九个键上颤抖了好一会,才凭记忆触碰几个数字,狠狠按下“拨通”。他也不知道顺序对不对,如果打错了,希望是个乐于助人的热心人,能耐心听他说完,不会二话不说撂听筒。
汗湿的手死死攥住小巧的机身,“嘟——嘟——”的声音仿佛长到了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