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兴元九年仲春,反楚复周起义军攻陷瑜时吉三州,扎营大通河畔,距京城一步之遥。
与瑜州同属一道的青连二州大开城门迎起义军入城,唯总督誓死守城,率兵于城外激战十日,大败后退入城内,令众将降敌保命,举刀自刎。死时,只有一个小校陪在他身边。
起义军过青州的时候,赵媞带着影子一起去找袁熙了。如今陈姜家里一只鬼也没有,清净之余还有点空落落的。
陈姜与郭纯嘉坐在院里聊天。去年底修房子时新打了一套石桌椅,置于院子一角,上头搭了丝瓜架子,此时瓜苗正在爬藤,到了初秋就该结果了。
因为袁熙太给力,他二人如今身处“敌占区”,无顾忌地自由来往。京城里的皇帝目前是何种心境他们不知,只知道他自顾不暇,再也没闲心派出暗卫来行窥探之事。话说回来,即使窥探了,如今也奈何不得他们。
一壶茶喝干,郭纯嘉的故事还没说完。
“兵士进入总督府的时候,他持刀护着张大人的尸体,还想拼命呢。”
“是条汉子。”
“大势已去,愚忠无用。”
陈姜瞥他一眼:“像郭大人你这么怕死的起义军,也是少见。”
郭纯嘉不以为忤,坦然笑道:“我不是怕死,是怕死得不值。这些年被同侪排挤过,被书生指着脊梁骂过,说我没有风骨,茍且偷生,丢了恩师的脸。我都一一忍下,正是为了有一日,能光明正大地拜祭恩师,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和舅兄交代过的事,我办到了。”
陈姜见他精气神很好的样子,也开玩笑:“是让你好好照顾郭夫人吗?那你真是办得不错。”
“不止于此,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说吧。”郭纯嘉神神秘秘的,转话题道:“你可知道,袁将军念那小校忠勇,要将他编入营里。哪知这人死活不愿,声称要么杀了他,要么放了他,绝不做俘兵。”
陈姜感叹:“抛开立场不谈,他的确是个合格的兵士。”
“不错,袁将军也是惜他一颗忠心,又听说他是袁家祖籍凤来镇的人,便没有多加为难,放他回家了。”
“凤来镇的?谁家的孩子?”
“家里是开棺材铺子的,姓周。”
陈姜不免吃惊,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周望元的消息了。去年被天雷追了半年,纸扎定做也停了半年,师焱离开后,她回家重操旧业。周掌柜也来过两次,一如既往的客气尊敬,可再未提过周望元半个字。
救命之恩用四千两了结了,陈姜认为死而复生本就诡异,其中又涉及到鬼附身之事,周掌柜不想提,应该是觉得大不吉利。陈姜也就顺他的意,闭口不谈。
没想到周望元在军营里混得还不错,都去总督身边当差了,若无反楚风云,他说不定真能出人头地。只好唏嘘一句时也命也,周望元有信念,有执着,有热血,可惜当兵的时机不对,阵营不对,理想再次破灭。
为什么不愿意进袁熙的队伍呢?他生在大周长在大周,按说应该排斥楚朝才对,陈姜记得他还曾脱口喊错过国号,难道当了几天大楚的兵,就被洗脑了?
镇上周家,周掌柜送走几个士兵,也问了刚回家的儿子这个问题。
“望元,你是怎么想的?本朝窃国而立人人皆知,去年劈了多少雷,听说连皇宫都被雷劈了,这就证实了老天不认大楚啊!你为报答张将军的知遇之恩,不愿叛逃,替他收尸,爹明白,也支持你这么做。可大楚大势已去,现在是袁将军的天下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你你你不愿随他进京也就罢了,怎么能当面顶撞于他呢?幸亏袁将军念着与你同乡,不做追究,否则,你这条得来不易的小命,可要再次不保了!”
已满二十岁的周望元长高了,身膀比从前不知宽阔结实了几倍,下颔冒出青须须的胡茬,满手茧子,气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面无表情,任兴高采烈的娘用手巾把他的手擦了一遍又一遍,哼了声道:“我顶撞他是因为他胡说八道。”
周掌柜恨不得捂住儿子的嘴,自从知道大军打进瑜州,他与娘子没有一日安稳过,日日吃斋念佛祈祷儿子平安无恙,如今人平安了,那张嘴却不消停地让他胆战心惊。
“袁将军跟你素不相识,能对你胡说什么?兵爷都跟我说了,他不就是看你有几分顺眼想收你入营吗?你不愿去人家也没为难你,还把你送回家来。你在瑜州才吃了几天大楚朝廷的饭,就不记得自己祖宗是谁了?”
周望元嘟囔:“周室是赵氏天下,他一个姓袁的举着赵旗,就算反了楚,还是原来的大周吗?”
周掌柜大怒:“你给我闭嘴!”
掌柜娘子拍他:“儿子刚回来,你瞧瞧你生哪门子气啊?好好说话。”
周掌柜指着他鼻子:“你要是没去军营里走一遭,在家说这些话我不会骂你。可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被俘过的楚兵,跟的是败军之将!得了恩惠才能须尾俱全地回家,你不感恩,也莫给家里招祸!”
周望元咬着牙憋了半晌,道:“他就是胡说八道,他说陈姑娘定亲了,有这回事吗?陈姑娘答应过会等我的,我绝不信她会食言!”
周掌柜愣住,与娘子互看了一眼,怎么又说到陈姜身上去了。
“你你是因为陈姑娘,才顶撞了袁将军?”
周望元寒着脸:“他问我来历家世,我一一作答。问我可愿留军效力,我告诉他和我有了婚约的姑娘已满十七岁,不能再等,我要回家娶她。姓袁的便混说陈姑娘已定了亲,叫我不要痴心妄想,我就和他吵了起来。
周掌柜大惑:“袁将军怎知你说的人就是陈姑娘?”
“我不知道,我说我家是做棺材的,有婚约的姑娘也是同行,他便问我是不是陈姑娘。”
周掌柜扶额:“陈天师大名传遍天下,袁将军认识她也不稀奇。天老爷啊,你什么时候跟她有了婚约,为何我半点不知?还是你故意在外坏人名声?”
“当然不是!”周望元言之凿凿,“我临走前去找过她,问她愿不愿等我,陈姑娘答应了的!就算不是婚约,也是约定!”
周掌柜无奈地看着儿子:“傻子,你真是个傻子!”
周望元蹭地站起身:“爹,我以后不想从军的事了,安安稳稳在家呆着,你去给我提亲吧。”
战火纷飞动荡不安,遭受战争波及的人在苦苦求生,没有遭受波及的人在提心吊胆。这两年来,哪怕是再偏远地区的百姓们都默默关注着局势,希望早日得安。大槐树村民茶余饭后把谈资从闲碎八卦转移到天下大事的人也不在少数,不管懂不懂,凑在一块儿总会唠几句,共同担心着自己的未来。
躁动的大环境下,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就很难引起人们注意。比如,陈姜正在悄悄迈入“老姑娘”的行列。
她十七岁了,因为天下不定的缘故,求娶的人家比前两年少了很多。尤其最近,眼看形势明朗,大楚翻天已成定局,她这还挂着少监头衔的五品官就成了有几分尴尬的存在。
虽然长得美,又有钱有能耐让人难舍。但真娶回了家,万一哪天新帝清算前朝官员,她一人获罪,全家都跟着受牵连,想想还是算了。
原先那些家世显赫有头有脸的求亲者销声匿迹了,十里八乡的小伙儿们也没能坚持下来。廖氏悔不当初,要不是她为了推脱王婶儿,陈姜那莫须有的婚约也不至于传开。从前门庭若市,现在门可罗雀,到了今年,这都过去四五个月了,更是一家来提的都没有。
她念叨陈姜,陈姜就说,没事,小姑十九岁才出嫁,不也嫁得挺好,生了一儿一女,财权在握,夫妻和睦,穿金戴银的,越来越像个富家太太了。
廖氏说你小姑十八就定了亲,你十八能定下吗?那个传说中对你有意的男子在哪儿呢?
在哪儿呢?陈姜也不知道。她最近生意出乎意料的好,除了纸扎还在卖,另有一些客户主动找上门来帮她拓展了一个新业务,招安魂。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死最多的便是那些从民间被征走的普通青年,他们或是谁的儿子孙子,或是谁的丈夫父亲,一纸选募令使他们告别亲人离乡背井,甚至连新丁营也没呆上几天就要举着大刀钩枪冲上战场,被动的成为炮灰,被动的厮杀伤亡。
许多人家连亲人的尸体都没能收回,得到的只是衙门口阵亡告示上一个冰冷的名字。
他们来请陈姜,希望她能帮助他们把亲人的魂魄招回家,送魂安息。陈姜来者不拒,不辞劳苦地一家一家跑去,收很少的钱,为每一户念上几段地藏经或度人经。有的魂灵认识路回了家,有的没有。
常常在来回奔波的路上看见茫然四顾的亡兵鬼魂,她也会主动上前询问安抚,尽量将它们送回亲人身边。
周亡,是到了该亡的时候,楚亡,同样。国与人,都被命运裹挟前行,生死兴亡早已埋下伏笔。
影子身死,她穿越而来,遇见赵媞,结识袁熙,各为所愿地努力着,焉知一切不是命中注定。
袁熙大军攻破洛州,皇帝南逃的消息传来三个月后,陈姜坐在堂屋一脸尴尬地听着周掌柜娘子与廖氏寒暄。
周掌柜夫妻俩是一起来替周望元提亲的,虽然知道儿子一厢情愿的可能性大,但形势也给了他们些许信心。大楚被推翻了,新帝要登基了,县衙都关门了,在等着新官员的上任,前面那位,没人关心他去了哪里。陈姜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受人关注,她的官位随着前朝覆灭而不再成立,在新的任命下来之前,她应该就是个寻常姑娘了。
这会儿提亲,是最好的时机。周家没请官媒自己亲自上门,就是想先探探陈姜的口风。
廖氏对周望元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对周掌柜很是熟悉。知道这几年来,他一直关照着闺女的纸扎生意,人品靠得住,家里又是做白事行的,不嫌弃闺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陈姜对周望元有救命之恩,那嫁过去岂不是全家都会敬着重着?
她非常高兴,和掌柜娘子相谈甚欢,到人家问回话的时候,差点就脱口答应。好在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她先看了陈姜一眼。
陈姜微微摇头,廖氏的心沉了半截,硬撑着笑脸说思量思量再给回话,周家夫妻俩也没说什么,留下礼物就告辞了。
出了门,周掌柜立即道:“陈姑娘摇头我看见了,她不想嫁给望元。”
掌柜娘子疑惑:“她娘说思量思量,那肯定是没许过人家,难道陈姑娘心里有人了?”
“有人也不稀奇,她是见过世面的,常在外走动,逃宫的那位还给她封过官,眼界不是望元可比。”周掌柜叹息:“望元一颗心都拴在她身上,打十四五岁起我就瞧出来了。”
掌柜娘子迟疑:“要不私下里跟她娘说说,我看她娘还挺满意望元的。”
周掌柜否决:“这怎么能行?望元的命是她救的,她若不喜欢,你背着她定亲,咱们可不就成了恩将仇报吗?那不是给望元娶媳妇,是给他娶了个仇人啊。”
夫妻俩互叹了几口气,想着回家怎么跟儿子说,慢腾腾上了马车刚要走,忽见村道上又一驾马车正朝着陈姜家驶来。
那车厢子上挂的五彩花红布条,让掌柜娘子一看就提高了警惕:“咦,这不是县上何媒官的马车吗?她怎么来了?”
周掌柜见怪不怪:“你是没见过,从前陈姑娘家门口的媒车排成长龙,我来几回订货都碰见上门提亲的。现在是少了些,可她盛名在外,人又长得俊,别看她十七了,再过两年,还是不愁嫁。”
说话间马车近前,穿着清淡素雅但耳边别了一朵大红花的中年媒婆跳下车来,上前叫门,门一开她就喜气洋洋嚷嚷起来:“恭喜陈天师,贺喜陈天师,陈天师大喜了啊!”
掌柜娘子心灰了:“一家有女百家求,望元难啊。”
陈姜继续坐在堂屋,保持着尴尬的表情旁听。本来给她提亲她不该杵在这儿,可她不走,廖氏也不好说啥。
那能说会道的媒婆跟廖氏唠了半天全是吉利话儿,把廖氏说得晕头转向还没说到正点上,陈姜先耐不住了:“何大媒,你来我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还能痛快报个家门,今儿怎么连名姓都说不出口,又是富贵又是喜的,到底提的是谁啊?别什么歪瓜裂枣的活儿都接啊,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能稀里糊涂给赏钱。”
何媒官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拍着大腿道:“啊哟,瞧陈天师你说到哪儿去了,这回来向你提亲的人家啊,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我保了半辈子媒,也是头一回遇上,来的路上这心跳的啊,生怕说得不好,误了这桩天造地设,郎才女貌,英雄美人的佳配良缘呐!”
陈姜:“你再不说就请吧。”
何媒官清清嗓子,抿抿嘴,目光闪闪烁烁,有点紧张的样子十分少见。陈姜越来越好奇,不会真给她介绍歪瓜裂枣吧,敢开口她就要叫小冬拿苕帚来赶人了。
“陈天师,给你提的这一家,是凤来镇镇东凤来巷的袁家。”
陈姜乍没反应过来:“镇上有叫凤来巷的地方?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凤来巷原先是有的,九年前一场大火烧没了。近日他家嫡支长房的二公子从京城回来了,正说要重建呢。想求娶你的也就是这位二公子。”
“谁?”
“姓袁,名熙。”
陈姜傻眼,袁熙?袁熙不是该在京城搞他的登基大典吗,怎么跑回凤来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