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媒官走后,陈姜食不知味地吃了饭,回屋铺好纸张,拿着笔写下五个字:我要嫁人了。盯着看了会儿,抓起来揉了,重铺一张纸,重写五个字:你还回来吗?
又分开一年了,你还回来吗?
火盆里的余烬渐渐熄灭,陈姜坐在瓜架下发呆,从夕阳西下发到星月交辉。
廖氏咬断线头,放下绣架子起身吹灯,从窗口看见她的身影,道:“姜儿,夜里凉,早些睡吧。”
陈姜仿似没有听见,呆坐着一动不动。廖氏摇摇头,放下窗支,吹熄了油灯。
夜半时分,嘻嘻哈哈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没多久,两只绿盈盈的小鬼穿墙而进。影子兴奋地冲向陈姜,“我回来啦!你知道吗,我看见了好多鬼,好多好多,全是打仗死掉的,它们都来跟我说话,问我从哪来的,哈哈哈!”
赵媞紧随其后,嗔道:“要不是我拉着你逃得快,你就被当兵的给围住了,那些鬼一身戾气,谁知道它们会做什么?不听话,下次再也不带你出去了。”
影子朝她做个鬼脸:“我还不想出去呢,打完仗又去宫里,每天就是听人说话说话,也不知他们哪来那么多话说,我早都烦了,还是家里好。”
说完她就进屋看她娘去了,赵媞飘近陈姜,笑眯眯的:“四月不见,可还好?今日是不是有喜事上门啊?”
陈姜严肃地看着她:“楚灭了,你身后的门出现了吗?”
赵媞一怔:“没没有,袁熙尚未登基,大周尚未复立,杨贼也还没抓到。”
“板上钉钉的事不过迟早。重点在于,这些都完成了之后,你能否去投胎。”
“怎怎么不能呢?”
“我不确定。我觉得你也不确定,不但不确定,还有些心虚。”陈姜口气清淡,目光冷冰冰的,“赵媞,你最好不要骗我。六年了,为了你能投胎,我已竭尽全力,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掺合到这件事里来。如果不成,我真的会发火的。”
赵媞有些慌张:“我说的都是实话,心里话,绝无欺瞒,若还不能去投胎,你怪我也没用。”
“悬,很悬。”陈姜抹了把脸,烦道:“以前我曾送走过的那个不悟之鬼,在得知她的仇人身染重疾后就出现了一些征兆,那人一死,它很快投胎去了。可是你大楚翻篇三个月了,毫无变化。”
赵媞不解:“应该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绿光只有陈姜能看见,明暗的改变也只有她能掌握,说了赵媞也理解不了。
“你回来干什么?袁熙怎么还不登基?”
赵媞见她转开话题,暗暗松了口气,道:“小鬼闹着要回家,袁熙恰好也要到凤来镇,我们就跟着他一起回来了。”
“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赵媞被她先前一番沉重弄得调侃心态全无,老实道:“来向你提亲的。”
“胡说!”陈姜气愤,“我才不信,孰轻孰重他分不清吗?此时天下不定,百废待兴,当务之急是抓紧称帝安抚民心。他抛下江山来向我提亲是什么意思?我答应不答应都落不着好!百姓怎么看我,官员怎么看我?这是想给我安个红颜祸水的罪名,让我遭受唾骂!”
赵媞震惊:“哪有这么严重,他就是喜欢你。”
陈姜不屑冷笑:“喜欢我,喜欢到连江山都不顾了,别那么天真,天下不可能有这样的男人,他一定另有图谋!”
“陈姑娘聪慧。”
蓦然传来的男声吓了陈姜一跳,同赵媞一道瞧去,院墙上翻过一条黑影,利索落地,下脚无声。
“袁熙!”赵媞喊了一声,又忐忑地望望陈姜。见她正不高兴地剜了那黑影一眼。心里也埋怨起袁熙来,求娶就光明正大的求,老这么半夜三更的摸进姑娘家,不是君子所为。
陈百安的书房里两人一鬼相对,陈姜抱着胳膊打量起面前这张陌生的面容。
油灯摇曳下,一身黑衣短打的男子正襟危坐,黑发以云巾高束,许是长时在外奔徙打仗,皮肤不复初见时白皙,泛着麦色。而那张脸,确实不是赵媞吹牛,当真剑眉星眸,霞姿月韵。她最熟悉的那双眼睛,原来配哪张面具都显违和,独放在原装的脸上,恰到好处,搭配完美,称得上凤表龙姿,俊美无匹。
陈姜爱看美人,看着美好的容颜,心情舒畅,想发火都发不起来。更何况,美人还送了一个金印章给她。
“多谢陈姑娘襄助,解义军燃眉之急,这里是一千五百万两,如数奉还。”
“我没捐那么多。”
“你几次只身犯险,入宫与杨贼周旋,耗费心力引天雷壮义军声势,余下的便是酬金。国库空虚,利息暂时无力给付,请陈姑娘见谅。”
陈姜掂了掂小印章:“你来就是还钱的?”
袁熙浅浅笑了一下,笑容也比假面皮上表现出来的自然和谐,“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来,是为了”
“等等!”陈姜打断他,垂下眼皮想了片刻:“话我已经让何大媒带回去了,那就是我真实想法,其他没什么好说的。”
“你要考虑多久?”
陈姜猛擡眼:“啥?我不需要考虑,不是都说清楚了吗?”
赵媞在一旁道:“那官媒说你要想想,还说民间提亲都是这样,女子矜贵,不可立时答应,总要提个两三回的。”
陈姜无语,敢情何大媒慑于袁熙的身份,没说实话呀!
袁熙道:“许是官媒没说清楚,有什么难处,你可以现在说。”
“我”
陈姜开口说了一个字,忽然看见墙体上氤出一片金黄光芒来,霎时顿住口舌,睁大了眼睛,心脏噗通噗通狂跳起来。
赵媞率先发现她的异样,飘出屋外看了一眼,惊喜叫道:“大人,您回来了?”
影子也冲了出来:“师大公子,师大公子,原来你真的没去投胎!”
师焱从屋外飘进,陈姜与他目光一接触,心倏地沉实了,胸口热乎乎的,鼻子酸溜溜的,眼底闪出一片晶莹来。
一直注视着她的袁熙惊讶了,忙站起身:“陈姑娘,你怎么了?”
陈姜吸吸鼻子,歪着脑袋不舍移开眼睛:“没事,刚说哪儿了?”
袁熙不解她突然动容的表情,朝她目光流连处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你有什么话,可以同我直说。”
陈姜想委婉表达你我年纪差距太大,不合适。可看见师焱,又觉得不能说出口,论年纪,谁能比得过他?这等于硬把拒绝自己的借口递给他了。
思忖再三,她决定直截了当:“我有心仪之人了,不能接受你的提亲。”
袁熙平静:“是周望元吗?”
“不是。”
“何人?”
“我的私事。”陈姜说话时巴巴看着师焱,又是一年不见,他魂体如常,金光如常,风姿依然。
袁熙沉默半晌:“好,我知道了。其实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两日后我将迎帝返京,下个月初十行登基大典,邀你前去观礼。”
陈姜注意力瞬间转向:“你说什么?迎帝?哪个帝?”
赵媞显然也懵了,一脸莫名。
袁熙抱歉道:“不知殿下在否,其实当年出京之前,臣另接皇上密旨,协助李大人护卫小皇子安全,天下仅我二人知道此事,不可传他人之耳,故从未向殿下提起,请殿下恕罪。这些年,李大人将他保护得很好,如今夺回大周江山,该交到他手上了。”
赵媞仿如遭受晴天霹雳,鬼脸变色,瞠目结舌:“什么什么李大人,什么小皇子?”
陈姜却忽然想起旧事,讶道:“是李太吉家的三少爷?”
袁熙微惊:“陈姑娘怎知?”
陈姜恍然大悟,看了看师焱:“怪不得他身上有龙气,原来真是皇子。”
赵媞扑了过来,尖声叫道:“谁?你们说的是谁?”
她是老皇帝天下皆知的最后一个孩子,亡国时已经十六岁了。李太吉家三少爷那时才四五岁,而且并不是在宫中出生的。
三少爷的亲娘原是膳房的一个宫女,得老皇帝临幸后怀孕。本可以母凭子贵提个位份,可是那时候老皇帝迷信玄学不能自拔,凡事都喜欢算一算吉凶。三少爷还在她娘肚子里的时候,就被国师判定妨亲,若叫他在宫中成长,对其他兄弟姊妹,甚至皇帝皇后都有妨碍,没到克死人的地步,反正不太好。但这个孩子是紫薇下凡,命数贵重,将来必成大器,弄死他要招报应。
老皇帝没想到自己一夜风流天降烫手山芋,既不能养,也不能杀,只好将宫女送出去生产,派人伺候母子二人。对皇后就说已经处理了,一个宫婢不必放在心上,又在皇后那里刷了一波好感。
最后一次祭天时,国师对皇帝说,前路有难但无需担心,大周将久盛不衰,国祚至少还有五百年。
皇帝一听很开心,五百年怎么着也得轮上十个八个皇帝,看来这一支的后代子孙都挺能干,他也必然能在史书上留下盛世一帝的美名。至于五百年后,操不了那么长的心,爱谁谁吧。
令人失望的是,没过半年,杨贼露出了他狰狞的面目,老皇帝甚至都没机会去质问一下国师,就被彻底架空。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当他发现宫中禁军调动异常的时候,本能让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管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先给大周留条后路。
李太吉是他随手捡来的人选,那日跟着户部尚书进宫奏事。尚书被杨贼接见了,李太吉则被内侍带去皇帝寝宫。
出宫后,李太吉辞官回乡。同时他多年不孕的妾室吕茹突然多出了一个四岁大的儿子,由此提为平妻。面对大娘子的怒火,李太吉说没错,我们瞒着你偷偷生的,怕你害了孩子毁我官声才一直瞒着。如今老子不做官了,亲儿子也不能放在外边养了,得认祖归宗。
李大娘子把自己气病,半死不活之际遇上王根山,死后还魂开始大肆对付吕茹。但三少爷,始终在李太吉的强势干预下,平安健康地成长着。
义军为何那么容易生出凝聚力,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心恋大周的人从此有了目标,有了盼头,有了名正言顺推翻大楚的理由。
在太子逼宫,杨贼反杀的危机时刻,刚从皇后宫里出来的袁熙又被皇帝叫去,告诉了他这件事,嘱咐了四个字,尽你所能。老皇帝最后在想些什么没人知道,袁熙说他挺镇定的。
陈姜不禁感慨,她曾经问过杨贼,是如何凭外臣之身把一个绵延两百年历经十一朝的皇权连根拔起的,当时他的表情让陈姜记忆犹新,自负,轻蔑,得意,不可一世。事实证明,他老萝卜只拔了个头,下面纷乱延展的根须是拔不尽的。
听完这段故事,赵媞受到的冲击堪比天雷击顶,泪花扑簌,喃喃念叨:“不,不,怎么会这样?”然后悲愤转身飘走。
陈姜不明白她悲愤个什么劲,好事,大好事啊!天无绝人之路,赵家没有死绝,根正苗红的一条血脉留存于世,登位应当,无人质疑。天下是袁熙打下来的,推出这个孩子,恰恰可以证明孩子的身份。所有人都会想,若他不姓赵,袁熙怎么肯让位?
登基大典下月举行,陈姜对于邀请表现得有点犹豫:“我就不去了吧,当过杨贼的少监,再去蹭新帝的风光,不好意思。”
袁熙微笑:“不用不好意思,我已同陛下说过,大典后第一道旨意,就是封你为大周国师。”
陈姜头摇成拨浪鼓:“我不要,国师这个称号听起来恶心得很,太像那种搬弄是非的神棍了。”
袁熙疑惑:“可陈姑娘你的师门,不就是神棍门吗?”
陈姜:
袁熙走时,陈姜跑回屋里拿了他送的钗子,双手托着返还:“谢谢你,很好看,但不用了。”
他看了眼,没有接,淡然一笑:“待你出嫁,我再收回。”
陈姜为难:“别这样,你年纪可真不小了,一定得娶妻留后。别等我,没结果。”
袁熙轻哼:“那是我的事。”说罢大门也不走,纵身跃上墙头,转眼不见了。
想不开呢这人!陈姜唉声叹气回到屋里,一进门心情立刻多云转晴,丢开钗子向前张开双臂:“师兄,你回来了!”
师焱没有闪开,陈姜抱了个空气。她圈着双臂,圈着那团金光,仰着头热烈道:“你好吗?地府一切都好吗?不会再有天雷了吧?以后你也不走了吧?”
师焱垂首,看着胸前那张激动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瞳仁里星光点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司阴说,你替我挡天雷,多谢。”
陈姜点头又摇头:“天雷不劈我我才挡的,你用真身救了我的命,我挡一下没什么。”
师焱避开她炽热的眼神,默了默又道:“以后,莫再写信。”
陈姜的炽热顿时消退大半:“为什么?”
师焱不语,陈姜松开手,后退两步,“你上来就是跟我说这个的?我写信碍着你什么事了?你不想看就不看,还需特意上来说一声让我难受?”
师焱第一次觉得开口有些艰难,也是第一次觉得陈姜不愧为重明后裔,目光灼亮得让他难以直视。
“扰本君清修。”
陈姜听到个“扰”字就受不了了,她的自控力在师焱跟前总是能急速土崩瓦解:“你被天雷劈的时候,我拖着你走了几千里路,每天把你背上抱下,跟你同床共枕,不知被多少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了!为你耽误了半年没做生意没挣钱,为什么?不仅仅因为你救了我,我要报恩,还因为我心悦你!跟你比起来,名声,金钱,都不算什么。为了你,我推了人家求亲,为了你,我都做好了一辈子独身的准备。你不喜欢我就算了,我没逼你,可你总是在我绝望的时候给我希望,总是说话不算数,走了又回来!你不喜欢我就不应该管我!就该狠下心永远不来见我!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当瞎子聋子!是你自己回来的,怪我写信?怪我写信?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你也控制不了你自己吗?”
刚见面就生气,她也不想,可不知为何越说越心寒,越愤怒,越上头,掉头向门外跑去:“算了,不指望你,我自己斩情丝,我去找袁熙,嫁给他算了!”
她跑得飞快,把大门抽得震天响,冲到门外对着黑黢黢的村庄大喊:“袁熙,回来,我答应你了!”
影子在院中缩着脖子:“发癫了。”
田娘子和小冬惊醒了,廖氏惊醒了,村庄里的狗子也惊醒了。
师焱在一片狗吠声中飘到陈姜身边:“袁熙命短,非良配。”
“那我就嫁给周望元!”
师焱:“……好。”
天呐,这是什么可怕的男人,我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男人!陈姜脑子轰轰响,怒火中烧口不择言:“我不,偏不如你的意,我…我要嫁给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