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殿被雷劈了,天谴威力震撼人心。皇帝的心情暂且不说,上千名内侍宫女和后宫几位娘娘无不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纷纷烧香拜佛跪地忏悔,甭管有过无过,向老天磕头认错就对了。一天之内宫殿里香火缭绕,烟气扑鼻。
数百朝官也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内阁诸臣赶进宫来给皇帝出主意,连夜起草了一封罪己诏。诏书内写的十分罪过中,皇帝安.邦定国不力占其一,余九都一股脑推到了起义军身上。表示因为皇帝过于仁慈,导致反贼四起,战乱不息,惹来天怒。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这些反贼不顾百姓死活,使半个国家陷入战火,严重破坏大楚安定团结,而本皇帝却因太过善良,不忍看百姓受苦受难,不愿把你们赶尽杀绝而受到了上天的警示。
也是很优秀的一届内阁了,找理由泼脏水什么的玩得炉火纯青。
草诏送与皇帝审批,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坐在御书房里发呆直到天明。
陈姜坐在离御书案不远的地方,靠在师焱肩头睡得正香。昨天她要告退,皇帝命令禁军拦住了她的去路,把她带到御书房里,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再问,与她静静对坐了一夜。
能在杨贼篡位后投靠支持他的官员,大多两类人,一类是墙头草真小人,谁上位支持谁,谁让他升官发财支持谁。另一类是郭纯嘉那种心有不甘但不想死的人,为了成全铁血忠骨而赔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划不来,所以有机会就干,没机会就蛰伏。
但杨贼也是有很多铁杆心腹的,他当首辅十来年,当皇帝迄今也有八载,这期间培养出一批死心塌地为他效命的人很正常。所以仗一定会打,就算皇帝不想打了,那些两姓家奴也会逼着他打,大楚一旦翻天,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优待俘虏投降不杀。
所以硬碰硬的事交给袁熙,陈姜只能搞搞宣传做做辅助。本来她的打算是劈一波就撤,只要一波,足以令皇帝颜面尽失,把大楚不受上天认可的信息传递出去。无论是朝官还是百姓,都会在心里掂量掂量,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起义军。
可皇帝不知是不是被劈傻了,呆坐一夜也不说话也不放她走。既然不放,那只好安心呆着,有问题就互相探讨一下,没问题就一起遭雷劈吧,自找的。
皇帝当然有问题,问题还很多,只是昨日受了惊吓,万千情绪堵在胸口难以开口。坐了一夜,捋了一夜,皇帝心思渐定,内侍提醒他去休息时,他让人拍醒陈姜,问了一个问题:“天雷是你引来的?”
“是啊,赶上京的一路,天雷追着我劈。”
“雷坑里的字是你写的?”
陈姜揉着惺忪睡眼,看似半梦半醒:“什么字?我从未见过雷坑有字。”
一夜未睡的皇帝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两颊凹陷,眼下黑青色隐隐泛出。他盯着陈姜:“你明知身引天雷,进宫是何居心。”
陈姜作认错状:“皇上,微臣为挡天雷,耗费太多法力,想着宫中有真龙坐镇,私心前来寻求庇护,哪知微臣错了。”
好不容易宁静下来的心绪被她一句话击溃,皇帝胸口如压大石,重得喘不过气来,猛拍书案:“一派胡言!朕乃天命所归,真龙天子!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引来天雷,故意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来乱朕的心!”
陈姜平静地看着他:“皇上,我要是能随意掌控天雷,一个小小五品官位可就留不住我了。你可以治我的罪,但我不能不说真话,这是身为天师的本分。”
她说得实在,皇帝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忍不住喉头一热,腥咸味溢满口腔。他紧紧扣住手指,梗着脖子,硬往下咽了好几口,半晌怆然道:“朕不该信你,不该信你。”
陈姜长叹一声:“是啊,如果当初我能不畏强权,不堪天机,就不会致使天道有察改了国运,不会让万万黎民尝受战争之苦,也不会遭到如此报应。我的确有罪。”
皇帝气得又差点吐血:“你说什么?天道改了国运?那如今的国运是什么!”
陈姜沉默不语,微微歪头侧耳,片刻后道:“皇上,不要再问了,你听。”
内侍慌慌张张跑进殿来:“皇上,皇上外头又打雷了,又变天了!”
这个内侍在半个时辰后变成了一具尸体。继大朝殿被劈穿殿顶,御书房所在宫殿也破了几个大洞。天雷劈下时,陈姜不顾尊卑将皇帝一把拉到她和师焱身边,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蹲下,用“毕生功力”撑起了一座看不见的结界,将三人“罩”在下头,避免了皇帝被石块砸中。
距离上一场不过才六七个时辰,皇帝连个觉也没补上就又被暴击了一回,整个人真的傻了。陈姜觉得天雷简直是在有意配合她的演出。
这一次的雷是暴躁型的,不仅劈了御书房,还把周边许多地界都劈了一个遍,毁了御花园,砸死三个人。
大批上朝官员亲眼目睹,亲身体验了这一盛况,个个吓得抱头鼠窜找地方藏身。光听说大殿遭雷劈了,想来看个究竟的,哪里知道原是这么刺激的劈法。
太子带着禁军冲向御书房救驾时,看见两个暗卫扶着皇帝,两个暗卫擡着一个昏迷的男人从梁倒门塌的宫殿里走出,后头跟着闲庭信步的陈姜。
“陈少监,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去了京郊大营,今早才回,路上已经听人报了昨日的事情,心中还存着侥幸,认为不过是碰巧遇上异常天象,怎么也料不到竟是如此古怪的晴天劈雷,摆明了冲皇宫来的。
陈姜打量他几眼,没搭理,转而靠近皇帝,低声说了一句话。皇帝立刻擡头看向太子,眼里流露出诧异和质疑之色。
太子不明所以:“陈少监,孤在问你话!”
陈姜仍是充耳不闻,向皇帝施礼:“宫中我不便再留,这就去了,若能逃过此劫,必来传您功法,皇上请保重。”
皇帝垂下眼,轻轻一摆手。
从太子身边走过,陈姜的余光也不曾偏去。无关紧要的人,不需关注,史书上能留个窃国贼之子的名号已经算他祖上积德了。
赶上马车出京,一路疾驰,直到了人烟稀少处陈姜才缓下马鞭。进车里看了看睡得无知无觉的师焱,对赵媞道:“对不起,毁了你的家。”
赵媞摇摇头,释然笑道:“被强盗占过的家毁了也好,新帝新气象,等袁熙登基后重新修建就是。”
陈姜舒了一口气:“我能做的都做了,以后就看袁熙的了。”
赵媞美丽的眼睛里水光盈盈:“小姜,谢谢你,你辛苦了。不过,你的胆子也太大了,那些话怎么能那么随便的说出来,万一杨贼恼羞成怒狗急跳墙”
“杀了我?不会的。”陈姜往上指指:“我说的话是逆耳了点,可有天雷给我助阵,他不信也得信啊。雷为什么劈我,他作的孽他能不知道?”
赵媞也觉得不可思议:“之前天雷好几日才来一次,为何到了宫中两天劈了两次?”
“它不劈我,你没发现吗?我原先还以为是师兄昏迷了也有法力护身,后来感觉不对,它就是在躲着我劈,我护着的人,都伤不了。”
“是啊,为什么呀?因为你是神仙转世吗?”
“我不是神仙,可能我功德太多了,它下不去手吧。”陈姜哈哈笑,掀开帘子出去双手合十向天拜,大叫一声:“多谢!”
天高云淡,北风萧萧,一只离群孤雁飞过,翅划天际了无痕。
雷灾的奏章提升到与战报同等级别,但凡发生总是能够第一时间递到皇帝案头。从腊月到次年三月春暖花开,共有二十五次奏报,平均四五日一次,地点遍布中原各州,最后停留在青州没再动过。看起来她是累了,想回家了。
皇帝细细研究过这份线路,发现没有一处靠近战区,更从未在反贼占领的州府里出现过。他心底那一丝最深的怀疑终于消失了,陈姜不是故意引来天雷引发流言,也的确不像是反贼的人。就像她说的,如果她有这样的本事,谁还能挡得住她?天下尽归其手也不是不可能。
怀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重的忧虑。国运改了,龙气散了,战线上的好消息越来越少,大楚还有未来吗?
月上中天,青州城三十里外小山丘脚下的一座小草房里,陈姜正抱着师焱的胳膊呼呼大睡。
离开京城后,天雷恢复了三五日一劈的规律,让她有空闲储备些干粮清水。在把大半个中原都用天雷洗礼了一遍后,她实在厌倦了东奔西跑风餐露宿的日子,决心找个荒僻又离家近的地方安顿下来,等待紫衣快些找到能把师焱带下去的方法。
青州外的这个草房荒废了,不知从前是何人在此居住,两间屋子都漏了顶,不挡风不遮雨,但是周边无人家,全是大片荒地,离官道不远,适合迎接雷劈。
陈姜简单打扫了卫生,用石头和破木板搭了个榻子,又火速进城采购了些生活用品。赵媞回了趟家,带来了影子和家中平安的消息,她就此安心落脚此处。
白日同赵媞影子作伴,晚上和师焱同床共枕,他们已经同床共枕好几个月了,陈姜早已习惯身边多了这么具“尸体”。
师焱的肉身没有体温,呼吸,心跳,手脚冰寒,不需吃不需喝,如同一个死人。可他肌肉始终保有弹性,没有产生过污垢,皮肤有血色,头发有光泽,指甲粉粉红的,远远看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起初在马车上和他挤在一起过夜时,陈姜还有点趁人之危的心虚和羞涩,毕竟是她肖想过的男人,毕竟是拒绝了她的男人,就这么轻易地睡在一起,等他醒来可不得气疯了?可师焱身上的温度很快让她旖旎心思尽消,他根本不是活人,捂再久也捂不热他冰凉的手。
后来渐渐习惯了,有天雷时她抱着他保护他,没天雷时就把他当成个抱枕。睡觉时抱个胳膊搭个腿,赶车累了靠在他胸口歪一会儿,软乎乎的还挺舒服。
紫衣什么时候才能来,陈姜不知道。她的心态有些矛盾,既希望紫衣快点来把他带走,又不希望那一天真的到来。她不觉得这样的师焱是负担,是麻烦,负担麻烦的是天雷而已。如果没有天雷,她愿意把他带回家,就这样看着他一辈子也行。
这一夜,赵媞和影子结伴去青州城郭家了,陈姜沉浸梦乡,不知金色的星点光芒正从师焱眉心飘出,在简陋的草房中飞了一圈,落地化形。
半透明的身躯逐渐凝实,人间绝色鬼中花魁的五官慢慢明晰,黑袍黑发一如既往。他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床上被压了半边身体的自己。
那个搂着他胳膊的小女子睡得无形无状,一只腿横跨到他的腰间,蓬乱的头发全甩在了他的脸上。
“陈姜。”
“”
“陈姜。”他提高音调又喊了一声。
陈姜撩开眼皮瞅了瞅他,咕哝道:“干嘛呀,睡觉呢。”说着又把脑袋往他胸口抵了抵。
“放肆!”
陈姜闭着眼,神智却有些清醒了。她自然地放开他的胳膊,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在黑暗中睁开眼,隐隐金色在余光中闪耀,后脖颈儿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
“睡醒了?”
“没睡醒。”
“本君回去了。”
金光明暗闪烁了两下,感觉身后一空,陈姜慌地翻坐起身:“不要!”
躺了四个月的师焱坐了起来,扭头看她一眼,迅速下了床榻。
陈姜放开胳膊后,他的魂体已与肉身合二为一,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就像那晚在王七婆家见到的一样。
“你你好了,恢复了?”
师焱归魂后的状态显然比那晚要好很多,他行动自如,说话也很流畅:“唔,我须尽快返回。”
陈姜有点烦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结结巴巴:“怎怎么刚醒就要走呢,我我有事跟你说。”
“以后再说。”
师焱双袖一展,反手压了个手势,金光瞬间明盛,照得草屋内如点了大灯盘。
还真是说走就走,陈姜彻底急了,赤着脚跳下木榻:“你等一下等一下!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本君无暇逗留,以后再说。”
他的手势不断,金光也越来越亮。陈姜知道留不住了,他一定也很清楚自己肉身在阳间停留所带来的影响,这才急着返回。
她抿了抿嘴,看着那亮到几乎刺眼的光芒和光芒中神情严肃的男人,一个箭步冲上去,搂上他的腰:“谢谢你救我,一定要回来。”
师焱一愣的同时,她已迅速放开了手,退到榻边,头也没擡。
师焱手势停顿了片刻,目光复杂地看看她那那乱糟糟的头发,不整的衣衫,和因为不安而来回搓动着的光脚丫。双手一合,金光连人瞬间消失,草屋陷入一片黑暗。
站了许久,陈姜松下肩膀微微吐了口气,心头空落落的。抱枕没了,金黄小夜灯没了,以后起夜又得靠绿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