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隐晦”的表达思念,得不到任何回应,陈姜的心情宕至谷底。她想师焱是铁了心要与她划清界线,自己这剃头挑子一头热得无聊,没品,再热下去里子面子都掉光了。渐渐也就歇了劲,努力调整心态,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整个八月,大槐树村如往年一样安宁度夏,镇上县里都没有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稍有些特别的,就是今年院试推迟了,陈百安白跑一趟瑜州。
他二月过了县试,四月过了府试,成为童生。八月上旬信心满满赶往瑜州参加院试,如果考过,他就有了秀才功名,正式踏上科举之路。
廖氏和陈姜并未给过他任何压力,但陈百安对自己很有要求。良好的家庭环境不但没有让他产生懈怠心理,反而催生上进之念。他本可以再多读两年,弱冠后再试考也不迟,可是这小子下了狠劲,日夜苦读,只想快些取得成绩,以回报妹妹供学之恩。
无奈天不从人愿,他准备好了,院试却突然取消。弄得陈百安恹恹跟着连顺回家,昂扬斗志被消磨了一半。
陈姜问他学政大人没给个交代吗?他表示没有,只在考场外贴了延期告示,但具体日子未定,惹得大批外乡赶去的考生怨声载道。
每年雷打不动的生员试怎么会延期呢?陈姜察觉不对劲,暗潮是否又已经在底层百姓看不到的地方汹涌起来了?她抓紧时间跑了一趟青州,与郭纯嘉密谈半日,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随后安心度夏,没事找事把陈百安支使得团团转,以缓解他内心的焦躁不安。
进入九月,国乱的消息终于传进了县镇山村。全国二十五道里的十三道四十七府同时起事,打出赵家大旗,以诛篡贼,正朝纲的名义各领大军东行北上,一路势如破竹,正向京城而去。而瑜青连三府一道大营,并不在这十三道之内。
皇帝一日之内连下十二道圣旨,十一道是调兵遣将的,最后一道是宣陈姜火速进京的。
陈姜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在传旨内侍不容置疑的表情催促下,恭敬接了圣旨,云淡风轻地跟娘兄说了一声,跟随内侍即刻动身。
皇帝派了两个内侍和七个禁军来接陈姜。名为保护,实是押送。禁军骑马,陈姜同内侍坐车,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过,双驾马车被催得飞起,路过驿站也不歇脚,两日就走了一半的路程。
中原腹地这几个州府没有参与起义,还应皇帝要求遣军支援前线,可称是京城屏障,杨贼一手培养出来的铁杆拥趸。所以皇家禁军车队畅通无阻,前行极快。
照这个速度,过了吉州,再过一条大通河,京城就近在眼前。陈姜全程闭着眼装作打坐,其实心急如焚。
跟着她前来的赵媞也急:“怎么回事?快到吉州了,人呢?”
又急行一日,天擦黑后,车马在吉州城外五十里处停了下来。内侍将干粮送给陈姜,示意她如果要出恭可以下车。
陈姜慢慢腾腾往外挪,于内侍远远的监视下,在草丛里蹲了一会儿。她这几日少食少饮,肚子里根本没货,就是想做做样子拖延时间。
“陈少监,陈少监,好了没有?”
陈姜翻个白眼,仍然以最慢的速度站起来,四周望了望环境,地势平坦,树木不多,不像能藏人的样子。
泄气地走出草丛,看见不远处的护卫们吃着干粮还不望按着刀警惕环境,而等她的内侍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撇撇嘴,一摇三晃向马车走去。
唿哨声突如其来,短促响亮,十几条黑乎乎的影子如神兵天降,不知从哪儿就冒了出来。陈姜来不及回头,突然被一人揽住了腰际,猛地往上一擡身体腾空,一个大力甩上肩膀。
“有刺客!有刺客!”
陈姜被甩得晕晕乎乎,头冲下看着两条黑色的长腿飞快奔跑。身后一片混乱,刀剑碰撞和人声呼喝铿锵激烈。
除了那腿和疾速后退的土地,什么也看不见,头脑充血,腰间被硌得生疼。可是陈姜仍勉力擡起脑袋,对着那远去的混斗场大喊道:“张公公,救我,皇上救我!”
扛着她的人一直跑,她就一直叫,直叫到颠簸渐缓,耳边再也听不到打斗的动静。
“陈姑娘,在下失礼,马车就在路头了。”一个成熟粗哑的男声道。
“好好的,英雄您贵姓?”
陈姜被扛着比自己跑还累,倒吊着两眼昏花就算了,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可人家一片好心,非要把她扛到马车上她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用尴尬的姿势寒暄两句。
“在下免贵姓沈,沈天川。”
唔?名字好熟。陈姜正在回忆,赵媞惊喜地叫了起来:“是沈师傅,袁熙的老师,蒙了脸我都没有认出来。”
陈姜恍惚了片刻,沈天川,赵媞口中的轻功天下第一人,竟也参与了此次营救她的行动。是郭纯嘉找来的?显然不是,那就是袁熙
“沈先生,我我听过你的大名,没想到你会来。”陈姜喘息如牛,上气不接下气。
沈天川憨厚一笑:“在下奉袁将军之令在青州候命呔!”
离马车还有几步之遥,沈天川正微松心神与陈姜对话,变故再次突如其来。一道黑影如凭空出现,疾风闪电般掠过他的身前。肩上一轻,陈姜被裹挟在一团漆黑物中,腾空拔起丈余,转瞬间,可能连一个眨眼的功夫都没有,人就不见了踪影。
沈天川目瞪口呆,一时愣在原地,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最多发出了一个无意义音节,一切就归于平静。他自诩轻功无人能比,跟同伴配合从禁军眼皮子下劫人可谓易如反掌,绝不给他们追上的机会。可刚刚这等掠人手段生平未见,怎么来的,怎么去的,他竟压根没看见。这能是轻功?是普通人能练就的轻功?
沈天川不知所措时,赵媞更慌张。她也没看清陈姜是怎么被掳走的,更别提跟上了,连个方向都没有。
“小姜!小姜!我怎么办啊,我不认识路啊!”
陈姜被拽起来的瞬间就昏了过去,大脑充血良久,那速度又太快,是她心脏根本承受不了的负荷。
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影子在她床前飘着,满脸怨愤,将一朵好好的绢花揉揪得不成样子。
“小鬼。”
“啊,你醒了?”影子扑过来,急吼吼地问:“赵媞呢?赵媞去哪儿了?”
看着熟悉的房间,陈姜傻眼。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被人强行扯离肩膀的时刻,那时她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完了,皇帝安排了黄雀,她躲不了了。怎么也想不到,此时居然回了家。
“谁把我送回来的?”
“不知道,我昨晚上进来就看见你躺在这儿了,赵媞呢?”
“昨晚?我睡了多久了?”
“好久了,家里晌饭都吃过了,赵媞呢?”
窗外是白日,说明她最少昏迷了一夜半日,身上哪儿哪儿都好好的,掳走她的人并没有伤害她,还将她送回家中。劫中劫,是谁干了这奇怪的事?
“喂,我问你话呢,赵媞呢?”影子发脾气了,“师大公子走了,赵媞也走了,他们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去投胎了?”
“没有没有,赵媞现在应该在青州,她很快会回来的。”赵媞被落下,肯定也吓坏了吧,只要她跟紧沈天川去青州,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只是,皇帝那边和郭纯嘉那边,恐怕都要紧张一番了。
陈姜猜得没错,沈天川丢了她,毫无寻找头绪,只得带队返回青州。郭纯嘉一听事情将成之际陈姜又被人掳走,惊得一屁股险些坐歪了凳子。
“是谁?宫里的人?皇上识破了我们的计策,派人劫走了陈天师?”
沈天川否定:“不可能,宫里的那些暗卫几斤几两我很清楚,不可能有这般高手。那人我甚至都没看出那是不是个人。”
“不是人?”郭纯嘉嘴唇发白,陈天师终日与鬼打交道……难道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
而陈姜被劫走之后,护卫这边也是慌了手脚,统领撇下两个哭爹喊娘的内侍,快马加鞭仅用了一天时间就赶进宫,向皇帝报告了这个消息。皇帝疑心:“这么巧?”
统领道:“陈天师被劫时也很惊慌,求叫皇上救她。”
“可知何人所为?”
“不知,臣等斩杀一人,衣裳武器俱无任何标记。”
皇帝思忖片刻,吩咐:“你现在带几个人到青州去,给朕盯死了同知郭纯嘉,此人与陈天师来往甚密,或许,他那里有些线索。朕记得,郭纯嘉师从朱之亭,他的夫人,好像也是朱家人。”
眼下大楚内乱,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手里又没有军权,皇帝本不该放在眼里。可是据暗卫回报,陈姜真的很喜欢去青州找郭大人,但凡路过,必要拜访聊上几句。再和此人的出身家眷联系起来一看,虽不知怀疑的点在哪儿,可皇帝就是有些直觉不妙。
陈天师推算的国运不准确啊,叛乱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推出来呢?朕曾寄以厚望,还想着几时将少监升为提点,你怎么可以让朕失望!皇帝的脸色阴沉沉的。
皇帝想到的事,陈姜躺了半日后也想到了。起义军在东西两路闹得轰轰烈烈,中原岌岌可危,皇帝现下除了派兵镇压外,头等大事就是要清君侧,抓叛党。凡是跟前朝有丁点联系,尤其是和那些被灭门家族有关系的人,此时都是他的怀疑对象,郭纯嘉难以幸免。
谁又知皇帝有没有一直暗中监视着这些前朝官员呢?她让郭纯嘉来演这出戏是失策的,不但自己危险,还有可能把郭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么说,掳她的神秘人是做了一件好事。可她有点怕郭纯嘉因为没救到人而急中出错,还是得报个平安才好。而且,最危险的地方并不是最安全的地方,暗卫难保不会来家看一眼,她也不能在这呆着。
起床去叫田娘子,一家子都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顾不得跟廖氏陈百安解释,陈姜将田娘子拉进屋细细嘱咐了一番,承诺她办好此事,可得银一千两。
田娘子一听千两眼睛贼亮,二话没说就拾掇起来向府城出发。陈姜待她走后,又将廖氏和陈百安拉进房说了一通。
廖氏大惊:“你说啥,又要走,这不刚回来?”
陈百安不能理解:“姜儿,你昨天啥时回来的我都不知道,到底出啥事了?”
陈姜道:“啥事也没有,我就是忘了拿东西,回来拿了明早就走。”
“还是去京城吗?”
“是。”
陈百安惴惴:“你有啥事一定要跟家里说,别让娘提着心。你那日跟军爷走了,娘难受得饭都没吃。”
廖氏眼泪掉下来:“姜儿,咱不能不当官了吗?跟皇上说说,一个女子,还是不当官了吧。”
陈姜的去而复返令娘俩不安,他们似乎预感到有危险逼近,拉着陈姜忧虑万分。
陈姜拍拍她的手,笑道:“真的没事,至多一两个月我就回来了。娘,京城路远,给我多做点干粮,我带着路上吃。”
廖氏晚上做了一锅硬烙饼,摊在堂屋晾凉,打算第二日给陈姜包起带上。哪知次日清早起床后,发现烙饼全不见了,陈姜也不见了。
昨儿半夜,陈姜就包好了烙饼,偷偷溜出了家门。让影子望风,她趁着夜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翻进了王七婆家的院子。
王七婆一家消失了,但宅院没卖,各屋房门锁得结结实实,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柳树无声守在原地。
为了反窥暗卫动向,也为了家人安全,陈姜决定在这里躲一段时间。郭纯嘉那里找不到,家里也没有她的踪迹,皇帝的人应该会把思维往远处发散发散吧。
屋子锁了,陈姜就从西屋的窗户里爬了进去。这是王大和张氏的屋子,家具摆设都在,只是床上没了铺盖,床板硬邦邦的,好在暑热未过,凑合凑合对付几天没问题。
遣了影子回家,让她发现黑衣人就来报告。陈姜独自一人在王七婆家藏匿了起来,饿了吃烙饼,渴了到后院井中打水。一藏就藏了四五天,烙饼还剩几张,可有点发馊了。
这夜月明星稀,陈姜灌了一肚子井水,照例从窗户爬进王大房间。鞋子不脱上了床板,在黑暗中靠墙坐着,听着柳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又开始思考起思考了好几天的问题,神秘人是何方神圣?
能确定的是,这个人是友非敌。他必然知道她是谁,知道皇帝派人接她,知道她与郭纯嘉的计划,并分析出了潜在风险才会掳走她,避免她与郭纯嘉见面,送她回家。
能在轻功天下第一的沈天川手上抢人,显然也没被追上,一夜之间从近千里外的吉州以不可能的速度将她送抵自家闺房,不惊动家人,甚至连影子都避过了,这能是一般人干的事儿?
陈姜想来想去没有头绪,把认识的人一个个又过了一遍脑子,忽然听见院中传来轻微的咔哒一声。
她赶忙捂住自己的嘴,紧贴墙壁一动不动,竖起耳朵仔细再听,果然又听见门扇吱呀一声,接着一个低低的男声说了句什么。
有人在院里!
陈姜等了一会儿,男声还在说话,她小心挪动屁股压制床板,缓慢地挪下床,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将木格窗轻轻顶开一条小缝。
“徒儿念与她夫妻一场,只将她吓走,若早知今日,她倒是该谢谢徒儿了。
“少说废话,快将鼎炉取出,为师作法开炼,你快去收魂吧。”
“是,师父。”男子狞笑,“那小天师恰好不在村中,我第一个就要收了她娘的魂!”
陈姜大吃一惊,院中有两个男子,一个是云鹤的声音她听出来了,而另一个极其陌生,从未听过的,居然是王七婆夫君,那个助她装神弄鬼的人吗?
袍袂翻飞,男子已跃上墙头。几院之隔便是陈家,家里有娘,有哥哥,还有个未成年的小冬。陈姜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掀开窗户,纵身飞扑出去:“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