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洒的前滚翻是不存在的,陈姜撞了脑袋,扭了手腕,翻了个跟头还能勉强站稳已是不易,亏得天暗,没人留意到笨拙细节。云鹤二人也被突然出现的她惊得后脊一凉。
陈姜胡乱摆出一个手势,直指墙头上的道人:“信不信,敢动一下,你就死定了。”
道人果然僵住,在清亮月色下面目一团模糊,只有两只眼睛里的凶光看得清楚。
“是你!”云鹤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陈姜,他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鼎炉,站在一间开了门的厢房口,脸色难看,心情更差。
陈姜保持着貌似随时可以攻击的姿势,并不看他,狠厉而不失阴森对墙上人道:“想领教我神棍门的化骨大法吗?我保证那滋味蚀骨销魂,让你做鬼都忘不了!所以,听话,下来!”
什么大法?听都没听过,道人看了云鹤一眼,后者向他点点头,他便无声跳下,脚底生风快速走到云鹤身边,与陈姜呈对峙状。
“陈天师怎么会在这里?”云鹤与她宫中一决吃了大亏,不但多年精心炼制的灵符一朝毁尽,还因反噬折功损力,修为倒退,躲了几年用来疗愈,也无法恢复到当初的巅峰状态。所以他看见陈姜是有点发怵的,发怵的同时还有滔天恨意。
陈姜见二人没有轻举妄动,暗暗在心里抹了一把冷汗,一定要把他们吓走,不能让他们祸害村人。面上情绪不显,十分镇定:“这话,该我问你。”
她瞄瞄云鹤掌中之物:“你又来大槐树村做什么?听你俩刚才的意思,是要在村里收生魂?如此大孽之事,你也干得出来!上回本天师饶你一命,你不知感恩,竟还想着炼鬼害人,这般邪佞心性,若能上道升仙,那真是老天瞎眼!”
云鹤不言,陈姜又道:“这位,便是王七婆婆的夫君?”
旁边的道人没戴氅帽,造型与云鹤一样,只是容貌比他年轻些,在夜色中看来至多三十多岁模样,若跟王七婆站一块儿,说是母子也有人信。他同样不说话,警惕盯着陈姜的一举一动。
“按辈份,我本该叫你一声爷爷,可是如今的你,在十里八乡,在凤来镇,在青瑜两州干了那么多坏事,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已不配了。”
道人愣了一愣,突然似想起了什么,脱口问道:“李大娘子是你”
陈姜讽刺:“正道不走,好的不学,歪门邪道学了不少啊!封死魂,下鬼胎,灵魂交易,亏你想得出来!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亡,你为什么不去收啊,为什么要找活人下手?”
道人眯了眯眼,陈姜冷笑:“不敢是吗?你也知道正常死亡的人上了地府勾魂册,不敢同鬼差抢人,怕背上孽因,阻碍将来飞升。于是就动歪脑筋,打活人的主意,利用嫉妒,贪婪,甚至报仇之心,假装与他们交易,利用他们去害那些寿数未尽的人,以此达到你收魂炼鬼的目的。哈哈,想得挺美,可惜你遇上了我。不错!就是我破了你的阴谋,坏了你的好事,怎样?”
说这番话的言下之意是她很厉害,有自知之明就不要自不量力自找苦吃,老实点!
不料道人听她说完恨不能抑,好不容易找到几个适合炼化的魂魄,辛苦布局耐心等待,转眼全被她破坏了。一时恼羞成怒,见她说话时放下了手臂,猛然从袖口滑出一张符纸,一搓点燃,口喝:“幻!”
云鹤急道:“文修住手!”
已经来不及了,红光激射,一只厉鬼凭空现形,半透明的乱发与身躯疯狂舞动,狰狞地向陈姜扑去。
师徒俩一道掐诀,手指抹上眼皮,眼睁睁看着厉鬼骑上了陈姜的脖颈儿,而她站在原处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眼神意味难明。
名为文修的道人兴奋起来:“师父,拿住了。”
他的兴奋仅仅维持了一瞬,就见陈姜眼珠子骤然一亮,轻道:“破。”
厉鬼往后一震,虽未消失,却怎么也近不得她的身,兀自手舞足蹈龇牙咧嘴的嘶吼。
陈姜回头望它一眼,伸手在那厉鬼的小腿处作势弹了一下,嗤鼻:“你师父的花样倒还多些,你这种小把戏,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她一看红光就先松了一口气,好运气!若他摸出一张恶鬼符,自己可就要原形毕露了。
文修见她不用任何法术就能看见厉鬼所在,大惊失色。想到师父说过的话,慌忙又抽出一张空符,眼疾手快地将鬼收了回来,生怕迟一刻就得被毁。炼鬼不易,他存货已经不多了。
殊不知,陈姜又松了一口气。
而云鹤受到表扬,内心却一点也不高兴,他咬牙切齿:“陈天师,本座被你从京城逼走,将司天台的位置让给了你,避瑜州修行。你竟怂恿总督通捕,将本座人像遍贴在外,搅得各处道门不得安宁。游龙观与你神棍门无冤无仇,你何故要对本座赶尽杀绝!”
原来总督大人还是听劝的,不管信不信鬼神,先把嫌疑人的路堵死了再说,陈姜表示满意。
对云鹤厚颜无耻颠倒黑白的话,她报以白眼:“云鹤道长,我还肯称呼你一声道长,是看在你年纪不小的份上。可你这人品,让人想尊老都尊不起来啊!我逼走你?你让位给我?这里只有你和你那一丘之貉的徒弟,装可怜装失忆的给谁看呐?你不找茬想杀我在先,我认识你是哪根葱哪头蒜?至于怂恿总督,我一个五品小官,怂恿得着吗?总督大人为什么抓你你心里有数。避世修行,呵呵,是躲起来阴人吧!”
云鹤不想与她斗嘴,强压着怒气道:“你到底要如何?”
“多奇怪的问题,你俩偷偷摸摸半夜三更摸进村来,密谋恶事,拿了个小炉子这就准备开始作孽了,还问我要如何?”她摊摊手,似无奈道:“我是真想把你俩如何了,可惜啊,今天算你们运气好,碰上了我神棍门一年一度的戒杀日。趁我心清手净不想犯戒,就放你们速速离村吧。记住我的话,再别作孽,否则下次碰上,你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云鹤闻言一怔,就这?还以为今晚逃不过一场恶斗呢,与她多说两句话也不过为了拖延时间想想战术,没料到她就这样轻易地放他们走了?
没有缚魂符他就不能合魂糅炼,不能糅炼就无法淬取精魄,淬取不了修行就止步不前,就永远打不过小天师,就永远不能迈上他想去的那条大道!可是瞎眼师兄死也不肯说出缚魂符的下落,即使皇上封他为游龙观掌门,那瞎子仍是不认,但凡见面必骂他心术不正欺师灭祖,咒他永不升阶!师父太偏心了,明明他的天资强过瞎子,却总是对瞎子照顾有加,临死还把好东西都给了他,逼得他这许多年只能另辟蹊径艰苦修行,一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
小天师收了国舅府的厉鬼,说她对缚魂符一无所知,云鹤是不信的。但交恶在前,此时再想怀柔,已来不及了。
后浪推前浪的道理他懂,可摊到自己身上滋味不好受。他堂堂掌门,皇帝座上宾,败在小姑娘手下,从此遇见她还需躲着走。就因为她在这儿,自己连小山村也来不得?憋闷,憋屈,憋得心头要爆炸了!
云鹤垂下眼,转身慢慢走了两步,文修不甘地喊:“师父。”
他停住,没回头,低道:“陈天师,缚魂符放出来的厉鬼你都收得,想必神棍门是有比它更厉害的符箓存在吧?”
陈姜放了一半的心又提起来,保持着鼻孔朝天的姿势不屑道:“本门走得是正道,修炼从不依靠丹符。”
“哦?那你修得是什么功呢?化骨大法,听着可不像正道功法啊。”
“多了去了,这是神棍门密传,不便向你一一介绍。”
云鹤自嘲低笑:“拜错了师门,误我大好年华,若是当初本座也能拜入神棍门,此时是否又是别样光景?”
陈姜撇嘴:“想入本门,怕你资质不够。”
“是啊,”云鹤缓缓回转,面如挂霜,目光里却出现了异样的疯狂:“本座修炼七十年,还敌不过你这小丫头轻轻一击,七十年如同笑话。再继续这般苦修,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算了。”
陈姜预感不妙:“你你想做什么?”
云鹤嘴角扯出怪异弧度:“本座要强啊,看不得别人压在我头上,反正也败在你手上一次了,再败一次又如何,死了,本座倒解脱了。”
他一步步朝陈姜走来,文修紧紧跟上,陈姜大惊:“你故意的是吗?专挑我戒杀日挑衅,以为我当真不会杀你?”
“那就杀好了,符箓你不怕,我还有这副肉身呢!你来了我就要躲,凭什么?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气!”云鹤揣起鼎炉,没动法器,也不拿符箓,就那么赤手空拳地向陈姜抓去。
肉搏了可还行?陈姜连连后退:“我警告你,你再过来,我真动手了!”
“动吧!让本座再领教领教你的正道法术!”
“喂,喂,哎哟!”
半刻后,陈姜被五花大绑堵了嘴扔在空厢房中。云鹤与文修关了门,在黑暗中面面相觑半晌,绷起浑身的劲以为要打场恶仗,没想到抓得也太容易了,彼此都有些不可置信。
“有趣啊有趣,小天师竟无一丝法力?”
“难道是戒什么杀日,法力受限?”
“可她刚刚还破了你的鬼符。”
“”
云鹤想了想,忽然畅快大笑起来:“不管什么原因,小天师看来是没有还手之力了。今夜也不必再去收魂,就炼了她这所谓天纵之才,看看神棍门人的魂魄是否能给本座一个惊喜!”
文修也很痛快:“好,就炼她,以报其坏徒儿修行之仇!”
小鼎炉从云鹤怀中托出,他盘腿坐下闭目,一手平置鼎底,一手掐诀念念有词,很快鼎炉里冒出青烟,幽幽的蓝色火苗窜跳了起来。
陈姜恐惧望着他的动作,炼她?这么小的鼎,怎么炼?塞她一只手也塞不进去啊!
很快她就知道怎么炼了,文修从腿上抽出一支木签状物体,邪笑着向她靠近,一只手卡住她的下巴,将那木签对准了她的眉心。
竟是要戳死她!陈姜激烈挣扎,呜呜闷叫。
这俩人不走寻常路,没有遵循反派死于话多的规律,干脆利落,说杀就杀,连个让她留遗言的机会都不给。
木签狠狠扎下,陈姜下意识闭眼,脑子一片空白。
“噗。”
脸上热乎乎的,有什么东西顺着颊边流下脖子,是她的血吗?临死前的那一刻最恐怖难熬,熬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了。陈姜沮丧地想,连十七岁都没活到,两辈子短命横死,鸟蛋的功德攒到哪里去了!
“扑通!”
重物落地的声音传进耳中,陈姜这才发觉自己没感到丁点疼痛,她眯开一只眼,见面前立着一道修长身影。挺拔的肩背上黑发如瀑垂下,宽袖广袍无风自动,像有人拿了鼓风机跟吹似的。黑暗的室内,她连他袍襟上图腾般的金色暗纹都看得清清楚楚,皆因其金光闪耀,如天人下凡,映得陋室生辉。
脚下,躺着那叫文修的邪道,木签丢得老远,邪恶的表情定格,颈间鲜血淋漓,显然没了气息。黑乎乎的鬼影子飘出来,一个清脆响指后,霎时消失于天地。
是他,他来了!
“呜呜。”陈姜说不出话,闷叫两声,热泪盈眶。她没死,太好了,师焱来救她了!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云鹤那边也听到异状,停止驱火,收势睁眼,与默立于前的师焱视线碰个正着,骇得手下一抖,鼎炉落地滚了两圈,蓝火熄灭。再看不远处文修的尸体,他顿时毛骨悚然:“你”
门窗好好关着,此人无声无息地出现房中,出手就杀了文修,而他若不是听到文修倒地的声音,竟毫无察觉。这等超绝功力,又是个哪里来的高人?
“你是谁?”
师焱不动不语,静静盯着他,两人一站一坐,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距离也不过两三步,云鹤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兜头罩来,压得他气息不稳,遍体生寒。他看不清这人的眼睛,可总觉得那里正酝酿着浓浓杀意。
“你是谁?”云鹤又问了一句,与此同时双腿一蹬站立,袖子一甩,符纸射出,“为何要杀我徒弟!”
快到极致的突袭,师焱几乎避无可避,云鹤紧随符纸跃起,想来个连环攻击。
他快,师焱更快,袖子一擡,挥开符纸,压腕出掌,看似轻飘飘的一掌正击中送上前的云鹤胸口。
于是他飞了出去。
这个飞,就是实事求是的飞。云鹤的身体像被沙包砸中的纸张,窝着向后飞上了墙,然后撞开墙体,在哗啦啦碎石倒塌掉落的声音中继续疾速飞行,飞过厢房对着的夹道,菜地,猪圈,又砸穿后院围墙,一路火花带闪电的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呜呜,呜呜。”陈姜挣扎。她看到了什么?师焱的手真真切切接触到了云鹤身体,刚才还手刃了文修,他活了?
师焱极慢地转过身,极慢地走向陈姜,蹲下来,替她取掉嘴里的塞布。在她大口呼吸的时候,艰难微笑了一下,身周金光猛地一暗,一头栽到了陈姜腿上。
沉甸甸的,是人真实的身体没错了。陈姜手脚被缚,摸不得碰不得,只能用腿顶着他的上半身,激动又紧张地呼唤:“师焱,师兄,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云鹤飞出去的动静太大,引得村中狗吠连连,不少村民也被异响惊醒,披衣出门查看。
师焱陷入昏迷,陈姜着急得不行,尽力扭动想挣脱束缚。无奈那俩该死的臭道士把绳子绑得死紧,她毫无办法,泄气坐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叫:“来人啊!救命啊!”
刚喊了几嗓子,屋中忽地又闪奇芒,一个发着紫光的紫衣男子在空气中蓦然现身。看见师焱倒地,他忙飘过来,想伸手,又缩了回去,俊俏脸上全是懊悔之色。
“君上,您何苦?这叫属下如何是好?”
陈姜看着他在那纠结,道:“小哥,你是鬼差吗?冥君大人这是怎么了?”
紫衣男没理她,手指快速分合,似乎在掐算着什么。
“功德无量的鬼差小哥,能不能先把我绳子解开?”
紫衣男瞪她一眼:“阴阳两隔。”
“那你把他弄醒。”
远处已有村民的脚步在往这方跑来,紫衣男掐动的手指停下来,长叹一声:“陈姜,就是你,害人不浅!”
陈姜:头回见面,说话就说话,骂人可太没劲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