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救不了周望元,却也无法拒绝周掌柜夫妻的苦苦哀求。她想好吧,就去看一眼,总归相识一场,如果真的没救了,就当去送他最后一程。
当晚赶到镇上周家,夫妻俩将陈姜带进周望元的房间,进门便见桌上油灯旁放着凉透的药汤,满满一碗,看来是灌不下去了。
再往床上一瞧,陈姜霎时一愣。
“望元,望元,你醒醒啊,陈姑娘来救你了。”掌柜娘子俯在儿子脸前哭喊。
周掌柜引着陈姜过去,哀叹道:“从送回来就没醒过,一直吐血,我也知他伤得太重,可为人父母,总想尽力。陈姑娘你不用担心,若真救不得,那就是天意,我认命。”
陈姜没再坚持自己不能施救,而是要求夫妻俩出去,关上门,让她独留房中。
周掌柜无有不从,把哭得昏天黑地的娘子带出去,连同自己大儿子儿媳一道,在小院里焦急等待。
周望元穿着干净的衣裳躺在床上,头脸发乌,嘴边的血渍被擦了,紧闭双眼,眼皮下的眼球一动不动。每呼吸一次,鼻子里都会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胸口的起伏大且极慢,好像气息随时都会断绝一般。
看来的确是有内伤,可能伤到了心肺。若干医生都来诊治过,给他判了死刑,陈姜更是无能为力。
但是,周望元的身外还浮着一层黑光,陈姜很熟悉的那种黑光。显然此时正有一只恶鬼附在他体内。
一般恶鬼附身都是利用留在人间的最后几日,或再次作恶,或疯狂享受,或报仇雪恨。就像曾经附身王西观的那只,它想毁了仇人,想搬空仇人的家,因王西观下肢瘫痪,复仇无望而愤怒不已。也就是说,恶鬼不会挑一个濒死之人上身,什么都做不到,白瞎了它费这番力气。
所以周望元被砸得半死,怎会还有恶鬼附来?除非,是它附身后才让周望元出了事。
“喂,我看见你了,人家已经被你害成这个样子,还赖着不走?快出来!”
陈姜喊了一嗓子,可周望元没有反应,黑光如同长在他身上了一样。
“我警告你啊,现在出来我还能放你一马,让你全须全尾下地府去,再不听话,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恶鬼如若未闻,稳稳占据着周望元的身躯。
“我数三个数,快点滚出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否则,等待你的下场只有灰飞烟灭!一,二”
三字含在唇齿中,吐了一半,那恶鬼依然没动静。
陈姜尴尬地闭嘴把后一半咽回去,不情不愿地转身:“师兄,有鬼,不收吗?”
师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也无动作。
陈姜暗翻白眼,默默腹诽,好会生气哟,消失,冷战都运用娴熟,现在还会拿收鬼来挟制她了。鬼是地府子民,在人间作恶就是冥君失职,他出没的地方鬼差都不来了,那他不干活谁干活,凭什么把脾气耍到正事上!不收就不收,反正也不用她背孽因。
“我错了。”陈姜咕哝了一声,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
师焱脸色依然冷淡。陈姜回头看了一眼喘气困难的周望元,捏着衣角又道:“我错了,我不该诋毁你,你照顾鸟蛋一万年,已经尽到了心。它牺牲是它自己的选择,不能怪你,是我那日心情不好口不择言,你别生气了。”
师焱还是不动不语。陈姜拧着眉毛想了半晌,不甘又幽怨地道:“如果鸟蛋还在,它孵化出来第一句话肯定是必定是喊你一声叔父。”
师焱脸上的冰霜在听到这句话后,如被暖阳笼罩,春风拂过,渐渐化开。眼神软了,冷硬的腮骨线条也柔和了,唇角微翘,清淡一笑,道:“炼化之鬼,自然不听你言。”
陈姜来不及鄙夷他的傲娇,闻言一惊:“炼化的鬼,怎么会附上周兄?难道又是那邪道作恶?”
师焱也不知道,他打了个响指,黑光浮动,一只恶鬼从周望元身体飘出,果然面目呆滞丑陋,五官残缺不全。接着又是一个响指,恶鬼随声而散,连一丝挣扎都无,成为一缕黑烟在空气中飘荡片刻,化为虚无。
“此炼化之鬼,在等其魂魄。”
没有出乎陈姜的意料,这只炼化鬼子被放出来一定是有任务的,它在收魂。
没多久,周望元突然发出吟呻,面部也不再如之前平静,现出痛苦的表情。陈姜蹲在他床边,轻声唤他名字,十几声后,他睁开了眼睛,微微张嘴,口鼻猛地涌出血水来。
他看见了陈姜,目光乍亮,很快又灰暗了,整个人被呛得连连咳嗽,却又咳不出来,喉结上下游移,呼吸已极度困难,脸颊,发鬓,枕头很快被血浸透。想动动手指,却是怎么也擡不起来。
“周掌柜!周掌柜!”陈姜疾呼,周掌柜一家子慌忙推门入内,一见周望元的模样,周娘子痛彻心扉,哭着扑上去用袖子抹儿子的脸。
大儿和儿媳也在哭,周掌柜呆立一旁:“陈姑娘,这是这是怎么了?望元还有救吗?”
陈姜将他拉到门外,把恶鬼附身的事说了一遍,遗憾道:“鬼我收得,但他的内伤我真治不了,砸得太严重了。”
周掌柜魂不附体,眼神涣散:“怎么会有鬼,我儿怎么会被鬼缠上。”
“现在不清楚是被鬼上身后才致周兄出事,还是先出了事,鬼趁虚而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鬼是有人恶意施放的,周兄所在的军营里,还有别人出事吗?”
周掌柜脑子都乱了:“不知送望元回来的人说练兵时出的事,我一心念着他,记不清了。”
瑜州,陈姜思索起来。目前所知掌握炼鬼技术的人只有云鹤是有名有姓的,王七婆的丈夫是不是他还未可知,他斗法失败去向没人知道,莫非是去瑜州大营里搞什么新试验了?
与此同时,瑜州府城外鸣锣山上一座小道观的静室里,正在打坐的灰衫道人缓缓眯开眼睛,抖开一张符纸,见上面符文尽消,空无一字时,眼神瞬间阴冷,切齿道:“又是那小天师?看你能救几人!”
救不了,陈姜一个都救不了,还在房外苦思怎么顺藤摸瓜找到炼化鬼子背后之人呢,房里忽然传来惨叫。
“望元啊!”
她赶忙和周掌柜入内,周望元又吐了一大滩血,瞳仁上翻,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周娘子昏了过去,周大抱着她头,媳妇帮忙顺胸口,一起痛哭失声。周掌柜心痛如绞强忍悲伤,将耳朵靠近他冒着血沫的嘴巴,“望元,你有什么话就跟爹说,好孩子,你说吧,爹听着呢。”
“陈陈”
“对对,陈姑娘来了!陈姑娘,望元想跟你说话。”
陈姜心里也是难受的,周望元是个单纯热情的少年,有理想,有信念,并肯迎难而上为之努力。要看着这样一条鲜活生命在眼前逝去,自己却束手无策,她备感沮丧。
俯身握住周望元冰凉的手,陈姜沉痛:“周兄,你是特别好的人,总有一日,你会在另一处特别好的世界里,实现梦想的。”
周望元拼命想看清楚陈姜,眼前却茫茫一片,他无法呼吸,用仅剩的一口气从嗓子眼里挤出两字:“下辈”
陈姜鼻子一酸,少年啊,那么干净的感情,那么纯粹的惦念,到死不忘,叫人情何以堪?她用力点点头:“好,下辈子,我一定等着你,如果你还记得我,就来找我。”
周望元胸口一松,轻轻呼出一口气:“爹”,而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望元!”周掌柜摸摸他的胸口,探探他的鼻息,痛呼一声,老泪纵横。
陈姜不忍再看再听,快步走出门去,大口呼吸,抑制心中的颓丧与难过。她见多了生死,却从不能习惯,尤其是面对一个善良之人的离去。
“师兄,看不下去了,我们走吧。”陈姜回头寻找师焱,却发现他不在身边,屋里周家人哭作一团,也不见他的身影。
“师兄?”
已经断气的周望元脑袋歪向一边,容颜宁静安详,然,他身上泛着金光。
陈姜惊讶,师焱附身了,他主动去救周望元!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周望元寿数未尽,是枉死啊!
也不提前说一声,周掌柜做白事行做了几十年,死活还是能分出来的。明明咽了气的儿子若又活过来,那叫诈尸!会吓着人的。
她赶忙跑进去,脸上的悲痛一扫而光,结结巴巴对周掌柜道:“我我忽然想起一个秘术,或可一试,掌柜的你们先出去好吗?”
“什么?”周掌柜鼻涕眼泪糊了半张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姜。
“嗯,就是一个偏门秘术,刚想起来,我试试看,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真的?”还没看到成果,周掌柜已经目露惊喜,一把薅起大儿子:“快把你娘背出去,不要搅扰陈天师做法。”
师焱出手哪能有假,两刻后,金星飞出天灵盖,落地又是风姿卓然的冥君大人。
“师兄,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吓我一跳。他是枉死的吗?寿数还没到,所以你才救他对不对?”
师焱摇头道:“枉死之人,可下冥府,押满寿数,再行轮回。”
意思就是不必救,假如周望元能活七十岁,就去地府再熬五十多年,把阳寿熬满了才能被放去投胎。枉死城就是为这些意外断命者设置的。
“那你救他是因为”
师焱微笑:“此人赤诚,性善,无一丝邪念。若无此劫,寿长,福运顺遂,堪称良配。”
陈姜心里咯噔一下:“谁的良配?”
“你。”他又露出欣慰的表情:“何必许其来世,今生可结连理。”
陈姜一肚子槽,不知从何吐起,怔了半晌苦笑道:“那是为了安慰他,我并不心悦于他,我心悦的人是谁,你知道。”
师焱目光冷了些:“本君是”
陈姜不想听,连周望元的状况都没有看一眼,拉开门就往外走。周掌柜一家迎上来:“怎么样啊,陈姑娘。”
“活了。”
陈姜脚步没有停,知会一声径直离去,周掌柜虽然不解,却也来不及细思,忙不叠扑进了屋里。
“天呐!望元!陈姑娘,陈天师,菩萨下凡了,大恩大德”
周家人的感恩与激动被她抛在身后,她上了马车,不进车厢,就坐在连顺身边的车架上。连顺看了她的脸色好几眼,小心喊了一声她也没有反应,只好扬鞭催马,顶着漫天星辰回村。
陈姜回到家倒头便睡,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田娘子把饭热了好几遭,送到她床前她不吃,廖氏担心她生病,前来问长问短,影子赵媞也关心了她几句。陈姜说自己累了,不想说话,要好好休息。
这一休息又休息了一天一夜,周掌柜捧着银子送上门来,她都不起床接待。廖氏说她劳累,周掌柜顿时想到是那秘术伤人,为了救活儿子,陈姑娘不惜大耗法力心血,自家这点钱怎么拿得出手,赶紧回去,再加一倍!
陈姜睡了两天,精神不但没好转,反而更差劲了。全因她睡不着,两天两夜都在咬着被头跟自己较劲。她又羞愧又愤怒,羞愧于自己的强求,愤怒于师焱的执着。女子主动暴露心迹是丢人,可误会是谁造成的?而且有他珠玉在前做对比,自己以后还能真心待谁?人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给人希望后灭人希望,比杀了她还残忍。
周掌柜送来四千两银子,廖氏问过陈姜后接下了。她无暇再管周家的事,也不想再见周家的人,一门心思躲在房里酝酿,在某晚夜深人静后,赶走赵媞,关门关窗,开诚布公地跟师焱谈了一次。
所谓酝酿的,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勇气:“我诚心诚意地跟你说,我心悦你,看不上别人。”
师焱刚想说话,她忙又道:“你先别忙着训斥,听我说下理由。在我们相识之初,你若肯把鸟蛋的故事说给我听,我不至于走到这步难堪的境地。你什么都不说,无条件陪我帮我,对我寸步不离,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当然以为你喜欢我,不然一个男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女子好?”
师焱肩膀微沉,似乎叹了口气。
“后来你说你想找齐前世魂魄,将我们合四为一,我不高兴,但还心存幻想,幻想如果我能嫁给你,你或许舍不得再把我融合。你骂我荒谬,不愿靠近我,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我傻的以为你心中有人,甚至卑微想过当个替身也行,天长日久总会产生感情的。没想到,真相让人无法接受。”
师焱垂下眼,没有与她对视。
“我觉得这件事怪你,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但凡早一点告诉我真相,我都不会对你产生非分之想。我把你当个心仪男子,你却一直以我叔父自居,还为我挑夫婿,这多可笑?别说我不是鸟蛋,就算我回到前世,成为鸟蛋,我也不会喜欢你这样自以为是的替我打算。”
陈姜说着说着没劲了,往椅背上一靠,懒懒道:“算了,不说了,说来说去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我就问你一句,你对我有一点男女之情吗?愿意娶我吗?”
师焱沉默,眉宇间夹杂一丝懊恼之色。
陈姜点点头:“没有,早知道了。行吧,除非我出家,在俗世里生活总是要嫁人的,你看人准,我也相信你,就依你的意思,嫁给周望元好了。我虽然不喜欢他,却也不会错待他,一辈子很短,很快就过去了,我死了之后,你可以把我的魂收掉,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有异议。现在,你走吧。”
师焱一愣,“本君去何处?”
“出去玩也行,回你的冥府也行。以后我有了一个朝夕相处日夜相对的人,你再在我身边就不合适了,虽然他看不见你,但我看得见,我瞒不了一辈子,若让他知道有个男人一直跟着我,你觉得他会怎么想?所以,你走吧。”
师焱第一次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何需如此?”
“需,很需。”陈姜看似决绝地道,“看见你我会难受!本来你就没有必要陪着我,找到了我和小鬼,等着我们下去便是,凡人的日子对我来说,也就这一世了,我想好好地,自在地过。逢年过节我会给你送礼物的,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我与你,死后再会。”
说完她就低下了头,不再看他,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静得针落可闻。不知过了多久,赵媞飘了进来。
“小姜,冥君大人去哪儿了?我方才看见他出门,一闪就不见了。”
陈姜倏地擡头站起身,把椅子蹭出咯吱一声,诧然道:“什么!他走了?他真的走了?我我…我开个玩笑而已!”
赵媞:“什么玩笑?”
陈姜:……呃,差不离就是欲擒故纵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