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在种族问题上跟师焱扯了很久的皮,极力说服他不能把转世后的人和前世划等号。师焱坚持认魂不认人,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陈姜口干舌燥精疲力尽,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说不泄气是假的,她终于明白,师焱初见她时的诡异不是诡异,是兴奋和欣慰;看她时目光的复杂不是复杂,是对老友的怀念和对晚辈的慈爱。至于什么隐藏的男女之情,都是她自己脑补出来的,在师焱眼中,她就是个蛋,谁会对蛋产生男女之情?
陈姜做了个梦,梦见天空中挂着四个月亮,照得大地亮亮堂堂,月下一座荒山黑气缭绕,师焱身穿银色盔甲,手持长戟威风凛凛站在高岭之上。身前是变幻出奇形怪状的魔众,身后站着各式各样的族群,有穿着布衣的凡人,有白衫染血的仙士,有铜牙铁爪的古兽,也有金翅虹羽的凤鸟。
师焱高举长戟长啸一声:“来战!”
她就崩出来了。是的,不是跑不是跳,而是不知从哪个草窠子石头缝里突然崩了出来,像一颗飞弹射向天空,没头没脑没手没脚,圆鼓鼓的身子激动地连连翻滚。而后蓄力,又像一支小炮仗似地带头冲向魔众。
没梦到打仗的情景,陈姜就被吓醒。幸亏转世了,否则一颗悍不畏死的蛋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雄姿”恐怕也传不成什么佳话。
师焱还在一旁云淡风轻地飘着,告知了陈姜前因,他隐隐有些释然之感,看她醒来痛苦甩着酸痛的胳膊,不加掩饰地露出长辈微笑。
陈姜去洗漱路过他,不怀好意道:“我叫你一声叔叔好不好啊?”
“好。”
“想得美!”陈姜白他一眼,“没有血缘关系,你算哪门子叔叔?”
“本君与你父”
“我上辈子的爹叫陈红军,这辈子的爹叫陈恩贤,下辈子转世投胎还会有爹,如果每个爹都来个托孤,那我得有多少叔叔了?你把那些老掉牙八百万年前的故事硬往今人身上套,合适吗?”
“魂魄不改”
“你怎么知道前世的鸟蛋不是投胎而去的?说不定在投胎成鸟蛋之前,它还有别的爹。说不定那爹也在寻找自己转世的孩子呢,只不过没你活得久,等不得几万年。你擅自把人家孩子认作子侄,这不公平,不公道,违天理!”
“重明魂魄,俱为天生原魂,你父之前,无父。”
陈姜起床气正大,怄着眼睛瞪他:“你这个人,死脑筋,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鸟蛋的爹战死,鸟蛋战死,一门双杰啊,在降魔史上留下美名,多好的事对不对?你应该做的是给它们树碑立传,让三界后辈永远铭记它们的功勋,而不是成天琢磨着把蛋复活。蛋死了,化作四个人遁入轮回,这份前世功德足以令我们世世为人,我作为蛋魂,非常满意这样的安排好吗!我一点都不想再重新做个蛋,或做个鸟!”
师焱见她激愤,无奈道:“重明,乃上古神鸟,只待魂魄全后,可化形。”
“本质上还是个鸟!”陈姜的起床气爆发,大声道:“上古神鸟现在还有吗?”
师焱摇摇头:“重明一族,子嗣极稀,一代一只,现已无存。”
“就是说啊!天地间只剩一只神鸟,你让它怎么繁衍?不能繁衍,你复活它有什么意义?”
师焱默了片刻,道:“你母,并非重明一族。”
陈姜扶额,父系是神鸟,母亲是谁都没关系的意思吗?“那我一个女的,也繁衍不出小神鸟来!”
“蛋,必是雄性。重明族无雌性。”
太可恶了,太可怕了,不但要复活鸟蛋,还要把她变成男的!陈姜觉得自己又快心梗了,她揉着太阳穴,森森瞥着师焱:“你这般不顾他人意愿,执迷不悟,其实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良心得安。鸟蛋的爹让你护它周全,你没护住,现在来马后炮,鸟蛋一家子都不会领你的情!经过轮回,鸟蛋注定不再是曾经的鸟蛋,你也注定要做个失信于人的神君!”
她说完就出门去了,没看师焱的脸色,也没管他会有什么反应。感情受挫,独立灵魂也保不住,人生了无意趣。
从那天起,陈姜不再同师焱说话,不再接天师生意,对外声称闭关,整天闷在家里做纸扎。
雇佣的六个人还在替她干活,每天早上把准备工作做好,陈姜就搬个小木凳坐在院子里不停地刻啊雕啊糊啊,到了晚上就疯狂画画,画纸扎面,画花样子,画人,画物,画抽象的线条和谁也看不懂的大团墨渍。
上门的客人总被谢绝,赵媞耐不住了,几次催促她去赚钱,陈姜提不起劲。赵媞又去求了一回师焱,他一样没有回应。
陈姜不理师焱,师焱也不理她。看样子那天的话还是伤害到了他,连着两个月没露过笑容,以前最爱听影子说八卦,如今也不热衷了,脸色寒得让赵媞不敢再靠近。
一日晚饭后,廖氏把陈姜叫进屋,拿出新做的两双鞋让她试,试后又拉着她坐下,柔声道:“姜儿,你看连顺咋样?”
陈姜乍没反应过来,“挺好的,咋了?是不是这俩月没用车,王婶来找你了?没事,不用车工钱也照给的。”
“不是。”廖氏拍拍她的手,“娘是说,连顺这孩子挺老实的,个儿也高大,会干活儿。你王婶前两天嗯,提了一嘴,问你咋想的,她这么多年娘都是看过来的,人品没得说,你要是嫁到她家,娘是放心的。”
陈姜闻言第一反应是瞅了师焱一眼。他飘在门口,也不知听没听见,反正负手背对着娘俩,背影不动如山,像个没感情的门神一样。
“连顺哥人是好,王婶也好,可我不想嫁他家。”
廖氏有些迟疑:“你是不是觉得他家配不上”
“不是。”陈姜断然道:“绝对不是这个原因,王婶再来问你,你就告诉她我跟人有婚约了。”
“啥?”廖氏大吃一惊,“啥时候的事,娘咋不知道?你这孩子,不能胡来啊!这事儿没有自己定的。”
陈姜笑笑:“你跟王婶以后还要处,我让你这么说是为了不得罪她。其实没婚约,就是有那么个人对我有意,我还没想好呢。”
“谁啊?咱村的还是外村的?”
“外外村的。”
“咋认识的?他多大了,家里做啥营生的,有没有兄弟,爹娘人咋样?”
廖氏彻底回归了定位,从死过一回后就踏踏实实做好一个娘亲该做的事,已经很久没再暗自垂泪,心神全放在儿女身上。
敷衍着答完她的问题,陈姜回屋,照例坐在书案前胡涂乱画一通。影子飘出去玩了,屋里两鬼安静地陪在她左右。
赵媞想跟她单独谈话,又不敢赶冥君大人离开,只好往陈姜身边凑了凑,趴在她耳边道:“你让他出去啊,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
“你让他出去啊。”
陈姜眼皮一耷:“爱说不说。”
赵媞叹了口气,瞄瞄一脸严肃的师焱,紧贴她的耳门:“你俩是不是吵架了?快跟大人道个歉。真不懂事,钱靠谁赚,好日子靠谁过,别总板着脸跟别人欠你似的。”
陈姜哼道:“他就是欠我的。”
赵媞又瞄了师焱一眼,提了点音调:“你有点放肆了吧?冥君大人会欠你?要没有他,你现在连一万两都攒不出来。”
陈姜嘴硬:“他愿意的,我又没求着他。”
赵媞着急:“我求着他呀,你替我想想,这几日几桩生意你都拒了,什么意思,以后不想再襄助袁熙了?那我何时能如愿以偿顺利投胎?”
陈姜笔一扔,往桌上一趴:“投不了就陪我一辈子呗,以后我死了你还可以亲眼看见我是怎么被人打碎魂魄,加料调和,重塑新身,从一个人活生生变成一只鸟的!”
赵媞没听懂,发现冥君大人的脸色好像更难看了,忙作势打了陈姜一下:“你胡说什么呢!”
陈姜埋着脸不吱声,赵媞看看左,望望右,讨好地对师焱笑道:“大人您宽宏大量,不要和小姜一般见识。实话说她觊觎您这件事,小女子也甚觉不妥,您为阴间之主,身份贵重,做您冥后者定然得系出高闳,娴端肃雍,言容俱美,小姜德行虽距此位甚远,但看在她对您一片真心的份上,给她个妃位也就是了,放在后宫里,不碍您将来娶正妻的。”
师焱皱眉,转过头来看她,陈姜也慢慢擡起脸,咬着后槽牙道:“赵媞,你扯啥鬼犊子呢?”
赵媞一脸了然:“我还不是为你好?你跟大人闹别扭是为了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大人对你够好了,你就不能懂事一点?不要奢求太多,德不配位,你以后会过得很辛苦的!”
师焱表情复杂,似乎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深深看了陈姜一眼,甩袖飘出去了。
陈姜眼冒金星,刚准备开骂,赵媞得意地道:“小姜,男子的真面目看清楚了吗?冥君大人连个妃位都不愿给你呢。他地位高不可攀,又是个鬼,你现为凡人,如何与他相配?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考虑考虑袁熙吧。”
陈姜气极反笑:“你在这儿胡言乱语半天,是以为我想当冥后,才跟他闹别扭?”
“不是吗?”
不是,也是。陈姜没好气:“你懂个屁,别烦我一边儿去吧。”
赵媞还在自以为是:“男子若无心,强求自讨苦吃啊小姜。”
陈姜脸面挂不住,倔脾气上来了:“你怎么知道他无心?他无心干啥要放下地府一摊子事儿日日夜夜陪在我身边,赶都赶不走?他无心为啥要事事处处帮助我,无偿为我赚钱?他无心为啥要那么听我的话,指东不打西?”
赵媞乍听一愣,半晌后慌慌捂住胸口:“是啊,他不喜欢你,又这样待你,难道真是在等你死,收你魂?”
陈姜:这会儿你又不往歪处想了。
冷战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时候,陈姜家迎来两拨无法拒之门外的客人。
第一拨双人双马,疾驰入村,黑盔铜甲一身骁勇之气,好似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用刀鞘叩开陈家大门,直接道:“陈少监呢,叫她出来给我算算命!”
田娘子道:“我家姑娘闭关了。”
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脸汉子道:“闭关了就把她喊出关,我只有一个时辰空闲,不能在此多加耽搁,快些!”
他嗓门很大,行为粗犷,大刀撞盔甲撞得啪啪响,眼睛一瞪煞气外射。田娘子不敢多言,忙去通报陈姜。
她一听就猜出了来人身份,八成还是老杨那一家子的。不然她又是天师又是官,谁敢这般无礼。
出去见面果不其然,来人自报家门正是杨贼二子,带着一支军队路过青州前往某处剿匪,听说他爹封的司天台少监就住附近,人人都说她天纵奇才,异能加身,一时突发奇想抽空来算个命。
赵媞恨恨在他身周打转:“这莽夫,还是那般讨人厌!”
坐下喝了一杯茶,陈姜一直默不作声,二殿下急躁:“陈少监怎么算命,卜卦还是摇签?”
“殿下要算什么?”
杨二来时就已想好,张口道:“算本王这次剿匪能否顺利。”
“十万两。”
杨二虎目一睁正想骂人,突然想到他爹说过的话,怒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摞银票往陈姜面前一扔四散:“没有十万,就这么多!”
陈姜微微一笑把银票收拢:“现在没钱没关系,我先给殿下算,请殿下有了钱再付。算命的钱,可不能赖。”
杨二很不高兴:“废话连篇。”
陈姜双手托在小腹,静静看了他的面相一会儿道:“殿下此行不顺。”
“什么?”杨二一拍桌子站起身:“胡说八道,本王带了六万大军,要剿灭一个小小贼窝易如反掌,你从何判知此行不顺?”
陈姜高深莫测:“如果殿下真这么想,就不会来找我了。从殿下面相观来,印堂发黑,眉头繁杂,瞳仁泛赤,近一两年诸事不顺。”
杨二诧异:“你怎知道?”
陈姜像看白痴一样看他:“我是天师。”
“是何缘故致本王诸事不顺?”
“小人作祟。”
“小人是谁?”
“此乃天机,殿下请自查。”陈姜摇摇头:“三年前我为大楚推国运,堪过一次天机,大损元气;一年前又为太子殿下堪过一次天机,耗费心血。如今二殿下若想再让我堪,我有心无力啊,过两年再说吧。”
杨二面色大变:“太子找你堪过天机?堪了何事?”
“不便告知。”
杨二怒气冲冲,眼白里的红血丝更加明显。但是他军务在身,终究没有太多时间纠缠陈姜,怒一阵子就离去了。
他一走赵媞就疑惑道:“刚才这莽夫说去哪里剿匪?”
陈姜数着他留下来的银票,一千两一张,也有二十张之多:“西边吧,不知哪个山头。”
“剿匪用得着杨二亲自上阵吗?”
陈姜哂笑:“杨老二的话不能全信,在他看来,不归顺大楚的人全都是匪。说不定西边那是一支起义军呢!如果是袁熙领头的就太好了,敢闹到朝廷出兵,意味着他已做好万全准备。等杨老二打了败仗定然觉得我神机妙算,以后还会给我送钱。”
赵媞高兴地拍起小手:“有理有理。”
陈姜本着对民众负责的态度,在算命这一业务上坑钱只坑老杨家,其他求上门来的一概拒绝。但老杨家就那么几个人,中间还得留出充分的“闭关休养”时间,以表现堪天机的辛苦,钱赚得虽多,但慢。
加上和师焱冷战,抓鬼业务也停滞了两个月,家用开支靠纸扎撑着,余粮永远在十几万打转,不知几时才能攒够下一笔大额捐款。
于是陈姜和赵媞一同盼着杨老三也能不甘平凡,主动送上门来给她宰。盼来盼去,杨老三没来,盼来了一对意想不到的夫妻。
周掌柜和他娘子跪在陈姜面前,一个面容憔悴,一个哭成泪人:“请陈天师救我儿一命!”
陈姜忙去搀扶:“出什么事了?谁要救命?”
周掌柜嗓子生火,说话艰难:“望元,望元他快不行了。”
陈姜大吃一惊:“望元兄不是去瑜州参军了吗?”
“练兵时被大石砸中胸口,吐血不止,营营医说救不活了,让送回家来。”
“快快再找大夫,我只是个天师,抓鬼安宅的,内伤我不会医啊!”
“找了七八个大夫,都说”周掌柜痛苦合目,眼角渗出一滴泪来,“没办法了,只能来求陈姑娘去看一眼。”
陈姜着急地挠头,看一眼也看不活!
她不由自主望向师焱,却见他不似从前遇事时专注热心的样子,冷淡看着院中,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周望元若死了,那就是他合该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