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诡异程度远超众人想象。在王七婆把自己扇晕了之后,她的儿子随后遭殃,同款呆滞,同款自扇,同款大舌头:“她是骗子,她是骗子。”
大儿媳张氏吓得瑟瑟发抖,哪敢再为婆婆发声。
要不是谈事耽误了陈姜时间,她还能多教师焱几句台词,让王七婆当着大伙儿做一番深刻检讨,场面就不至于这般单调了。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真阴仙上来了,王七婆骗人,阴仙发怒了!”
谷场上如何跪倒一片,山呼阴仙的场面都由影子转述,她像发现新大陆般缠着陈姜问:“为啥师大公子可以上身,我不行?”
“你没法力。”
“咋才能有法力?”
陈姜不想回答。大绿也曾研究过这个问题,并得出结论:除了部分恶鬼自带技能外,普通鬼子都需通过修炼。它曾踌躇满志地跟陈姜说,有朝一日学会附身,心愿的事就不劳陈姜费心了,它自己就可以杀到倭国去。
陈姜把这种言论当笑话听,大绿连看本书都要她帮着翻页,修炼不知要修到猴年马月去。后来附身技能没练成,孰料它却偷偷摸摸练会了别的。
大绿为什么要害死她,是个谜。
王七婆在家中醒来,头脑晕晕乎乎,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成功请来“阴仙”接受众人敬仰的高光时刻。一些人自告奋勇地去找陈姜了,她表面平静内心得意,暗想着若那小丫头玩江湖骗子的把戏,自己要怎么拆穿才能最大限度地让她遭到众人鄙弃。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想不起来,连怎么回的家都不记得。
儿媳跪在她床前,哭着把她缺失的记忆补全。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上一刻还神态自若的婆婆,下一刻突然打起脸来,下手之快,力道之狠,令观者汗毛竖起,纷纷退避,直到她把自己扇晕过去。接着便是王大,母子俩做着相同的动作,说着相同的话。
张氏道:“就像鬼上身了一样。他们说,姜丫头放言您不配跟她斗法,让人回来看看阴仙是咋对付您的,结果您真的就……”
王七婆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完翻身吐了一口老血。她不顾青紫肿胀的脸伤,挣扎下地,在木龛角底摸索一阵,摸出一个小木盒。树皮似的手指在面上抚来抚去,良久后打开,里头躺着一张黄色符纸。
灯烛早早熄了,高高的院墙挡住了王家人的羞耻,只有张氏的啜泣声偶尔传出,随风飘远。
陈姜照例晚睡,在房里热切地对师焱献殷勤:“师兄辛苦了,打脸疼不疼?我给你做一棵桃树怎么样?你把它栽在你大冥府的院子里,法力催熟,想赏花赏花,想吃桃吃桃。”
师焱摇头。陈姜笑得暧昧:“桃花招好运的哟,说不定你种了它,很快就能结束当单身狗的生涯了。”
师焱:“何为单身狗?”
影子:“你给我做一棵,我想吃桃。”
赵媞:“做什么桃树,当什么狗,快说正事,到底去不去京城!”
陈姜拨了拨灯芯,拿笔在纸上胡乱涂着,没好气地道:“二十万值得去一趟吗?堂堂国舅小气吧啦的,就他出那点钱,有名有姓的天师谁愿意去?什么广发英雄帖,意思是到那儿还得让他挑呗?我神棍门才不去掉这个价!”
“别国舅国舅的,那下九流的东西算什么国舅!杨贼不窃国,他还在西南养马呢!”赵媞又气愤又纠结,“去给他解忧,本宫实是不甘,但正如郭纯嘉所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有冥君大人相助,你在京城尽可大出风头,若能入了杨贼的眼最好,入不得,也会有大把人家抢着来给你送银子。我们还能见到袁熙,把你最近赚的银子先给他送去,十万两确是杯水车薪,但有总比没有好,他要为起事四处奔走,定然很需要钱。”
陈姜:“十万两都给他?那我呢?”
“你又没什么用大钱的地方,余下好几千两,不够吗?”
“呃”陈姜突然无语,她该怎么说呢?在“打倒窃国贼”这样重大而神圣的目标面前,一切吃喝玩乐物质享受都显得那么的鄙俗,低下,肤浅,令人唾弃!
敢情她和冥君费嘴费脑又伤身地在外赚钱,都是给赵家不对,给姓袁的打工?而这个建议最初还是陈姜为了糊弄她主动提出来的,现在已经成为赵媞鬼生的头等大事了,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你的心愿真是袁熙能起事成功?赵家都没人了呀!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执念?”
“没有,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赵媞坚定地道,“活着的时候,作为赵家最后一人,我根本不敢去想报仇和复国,能保全性命,让母后九泉之下不再为我担心就是我该做的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死了,袁熙没有负担了,报仇的机会来了!我还在阳间,我要亲眼看着杨贼从那个他不该坐的位子上摔下去,我要杨贼跪在我父皇母后墓前认罪,我要拿杨氏一族的人头祭拜赵袁两家数千条在天之灵!”
赵媞情绪激动,不能自已,“赵家灭族,然气数未尽,若不是上天怜我,又怎会让我识得你与冥君大人?有你二位相助,何愁大事不成?我不在乎以后谁做皇帝,只想待有朝一日下去地府,能堂堂正正告诉父皇母后,即使女儿做了鬼,也替他们报仇雪恨了!”
这高度上升的,让人想拒绝都说不出口了呢。
想起赵媞的前世事迹,陈姜自我安慰,为了拯救在□□下的狄族百姓,她不惜杀夫继位,说好听点这叫胸怀天下,说难听点她也许就是喜欢推翻的感觉吧。若这是她两世执念,陈姜不能不帮,否则等她死了,赵媞再无希望。
可送走一条不悟之鬼固然重要,钱也很重要啊,十万两拱手送人,想想就心疼。
赵媞为了打消陈姜的犹豫,毅然牺牲自己,主动为影子解答各种弱智问题,把她带出门去,闺房空间就留给了陈姜和师焱。
很贴心,但大可不必,她又没打算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刻意回避反而尴尬。
“师兄,你觉得这会是赵媞的执念吗?”
“不知。”
陈姜丧气:“叫人查出来我在背后给造反队伍送军饷,这脑袋就甭想要了,我们全家的脑袋都甭想要了。”
“解其执念,送入轮回,有大功德。”
陈姜心中一动,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她看了看站在墙角的师焱,道:“师兄,你们师姓家族,有多少人呐?”
师焱不解:“什么?”
“就是你活着的时候,你的父辈,平辈,后辈,姓师的一族,还有别人吗?”
师焱沉默半晌,道:“无。”
“是单传?你没有兄弟,你的父亲难道也没有兄弟吗?”
师焱道:“本君,无父。”
陈姜愣了愣,“那母亲呢?”
“无母。”
“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师焱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好笑,眼睛一弯,瞳仁晶亮:“本君,自火中而生,若论父母,应是天地吧。”
陈姜震惊:“你不是人!”
师焱刚欲给陈姜做进一步的解释,忽觉有异,光芒一闪,身化流星,唰地一下不见了。
陈姜:“喂,别跑,我不是在骂你啊!”
夜阑人静,明月高悬,静谧的村庄里,一条黑影随风而动,宽袖如蝠翼扇动,几个起落就由北至南,到了陈姜家附近。
黑影站在几丈之外,氅帽遮头,黑纱蔽面,一双眼睛从帽沿下看出来,眼神几无光亮,比夜色更暗。
盯着陈姜家门数刻后,他展开双臂,绕至头顶,再缓缓落下,双手在胸前循环往复划圈,接着鱼际相对,一个反手,拇指中指轻合,啪地向陈家弹出一物。
黑纱下的脸随之露出一丝淡而得意的笑容,然而半息未过,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弹出之物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刚飞到陈家门前,猛然反弹,比先前速度更快,直奔黑影而来。
他疾速后退,却还是慢了一步,身子在半途一僵,那物已弹入体内。几乎瞬间,那双比夜更黑的眼睛就泛出了红光,身后隐隐现出一个舞爪张牙的人形虚影,时而紧附其身,时而浮于表体。
黑影紧急掐决,口中喃喃低念,擡手在自身上下无章法地拍了一通,卡住脖子,一把拽出了体内之物。
“废物!”他轻喝,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手指搓动,无火自燃,径直往那人形虚影上一拍。
惨嚎声响彻夜空,不过片刻,虚影便化为乌有。
陈家大门吱呀一声,黑影来不及多看一眼,展袖窜起,又是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陈姜伸出脑袋,左右观望,瞧见黄亮亮的师焱正站在不远处邻居家菜地里,背着手,低着头,好像正在查看蔬菜长势。她压着嗓子轻呼:“师兄,你在那儿干嘛呢,刚刚听见鬼嚎没有?吓我一跳。”
师焱看了她一眼,忽然又闪金光,化流星,瞬间没影。
陈姜:这大半夜飞来飞去的,锻炼身体呢?
王家,王七婆的房间内,月光从窗棂照入,窗下一片莹白。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皮青肉肿的王七婆面目阴暗,嘴角噙着一丝狞笑,盘腿坐在床上。
黑影无声无息进入室内的时候,她正想象着明日天亮之后,该如何引村人去发现陈姜家的状况。那人出手,收拾一个小丫头简直就是杀鸡用了牛刀,若不是她一时难忍羞辱急火攻心,也不会烧掉那张请神符。
不过转念一想,小丫头不出现搞鬼捣乱,她这辈子也没啥契机烧这张符,都已过了大半辈子了,此时不烧,死前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一见黑影进屋,王七婆欣喜地下了床:“咋样?厉鬼送进去了吗?”
黑影半晌不吭,王七婆又催问一句,他才哑着嗓子道:“这小丫头是什么来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就是村里一个孩子,也算在我眼前长大的,去年不知咋地开了窍,跟我抢起生意来了。她要是不惹我,我倒也懒得跟她计较,可这臭丫头实在可恶,抢生意不算,还要坏了我的名声,我几十岁的人了,忍不了这口气!”
黑影听她啰啰嗦嗦,微微皱眉:“她是怎么开窍的?外出拜过师?”
“她说是阎王爷点化的,我信她鬼扯。不过她应该也没拜过师,天天在村里转悠,没见她长时外出过。”
黑影沉下一口气,道:“此人绝非善类,你以后不要招惹。借着这个时机,那装神弄鬼的生意也别再做了,好好养老吧。”
王七婆愕然:“你说啥?你你你你是没能帮我报仇么?”
黑影不语,王七婆惊得冷汗都下来了:“咋可能?你不是都成了仙吗?那小丫头就算会点鬼把戏,你也不该治不住她啊!”
黑影冷哼:“孤陋蠢妇,无知无识。我给了你那么多符,这数十年来你又干过几件正事,沉迷钱财,永难成器!”
王七婆不忿:“还说呢,你给我三个安神符的匣子,那个黑匣子里装的到底是啥符纸?这几年给几家孩子服下,人家要么傻了要么死了,全上门闹腾起来,差点没害死我!你说带我成仙,这么多年了,你来过几回?你以为我还是年轻时候,你说啥我信啥?我不成仙了,我现在就想多攒点棺材本,替儿子孙子置办家业,等我死了,你还会管他们吗?”
黑影没有一点动容之色,道:“我入道之日,便是断绝尘俗之时,道理早已同你讲明,是你说想修行,我才会给你机会。可你这几十年来一无所为,陷于财名不能自拔,根本就没有修行之心。以后我不会再来了,剩下的符纸交出来,你好自为之吧!”
“你!”王七婆心痛如绞:“你好狠的心哪!你当初为了那个贱人抛下我一次,一走五年没有消息,为了修行又抛下我一次,几十年难见一面。如今我也没几年活头了,你还要抛下我?不行,你必须答应我,我死后你要照看两个儿子,照看他们一辈子!”
黑影翻手掐了个决,往眼皮上一抹,擡头看了王七婆头顶一眼,冷笑:“怎么照看?像对待那个贱人一样,把他们炼化了日日拴在身边吗?”
王七婆如遭雷击,齿冷心寒,浑身发颤,惊惧地盯着黑影,半晌道:“好,走你走永远不要再来了”
陈姜一夜没睡,听师焱用他简洁且毫无起伏毫无感情的表达方式说故事,听完全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王七婆背后的人是她夫君,头上的厉鬼是她的情敌,她夫君修道,断尘绝爱,但偶尔还会回家,有时是帮王七婆炼化情敌,有时是给她些符纸助她发家。”
师焱点头。
这是多么令人作呕的剧情!修道你不好好修,跑回家来作什么孽呢?陈姜有理由怀疑,王七婆的情敌就是她丈夫练手的牺牲品,所谓助她发家,也不过是借她的手干些龌龊事罢了。
“师兄,这个人恐怕就是那个邪道!青州一带是他老家,他对这里特别熟悉,李太吉的大娘子,郭纯嘉的二夫人,包括彭世庭的幻心玉都有可能是他干的!这种深入俗世,靠干坏事害人来提升自己修为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他竟然还想害我……哦,多谢师兄了,昨晚要不是你,我必然中招,又一恩德,我仍无以为报,还是以身相许吧!”
师焱闭了闭眼睛,权当没听见。
陈姜又道:“不行,他知道我,盯上我了,不把这祸害除掉,以后他不光会害人,还会找我麻烦。师兄,我们得找到他!”
“找到之后?”
“灭”她顿了顿,“算了,你不能杀活人。那该谁管呢,总得有个人管管他。”
赵媞在一边幽幽道:“若是袁熙当了皇帝,即刻可将邪道捉拿。剥皮抽筋,砍头分尸,凌迟炮烙,挫骨扬灰,任你挑选。”
陈姜吸口长气,干笑:“支持造反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替天行道,这个理由极好!你说服我了,我们这就去京城溜达溜达,先给袁熙送点零碎银子再说。”
“不是造反,是锄奸!不是零碎银子,是军饷!”
“……好的,殿下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