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氏脖颈剧痛,后脑闷闷,迷迷糊糊撩开眼皮,熟悉的人影在眼前晃动。热乎乎的手巾拭过她的脸,颈,又给她擦了擦手。
她努力想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目光却始终无法聚焦,影子一会儿重叠,一会儿成双。
“我”
喉咙里像被炭火烤过,又痛又辣,发出一个字都很艰难。
“娘。”一张脸在眼前放大,面目依然模糊。
“姜”
“嗯,你脖子有伤,不要说话,”陈姜将手巾搭在床头,替廖氏身上搭了条布裯,依着床边坐下,“听我说。”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田娘子已经起身,在院子里挥舞着竹箒唰啦唰啦扫着地。一向爱睡懒觉的陈姜清晨就在灶上烧好了一锅水,一会儿她发现了,指定要大惊小怪几嗓子。
“娘,你没死,我把你救下来了。”
廖氏眼神涣散,眼泪却像开了闸似地,瞬间溢出眼眶。
陈姜帮她揩了一把,轻道:“我没有惊动田娘子,不会去找郎中,也不会告诉我哥,你休养些时日,不要出声,颈骨喉头的伤会好的。除了我,没人知道你寻过死。”
廖氏勉力擡起手指,想抓住她的手。
“想问我为啥要救你?”陈姜把手递给她,浅浅微笑:“身为娘亲,哪有轻易去死的资格?因为我还没吃够你煮的饭,没穿够你做的衣,不想没了爹之后,再没了娘,不想村里人对我兄妹指指点点,不想哥哥娶亲时跪拜的是两个牌位,更不想他因为你的死,被毁了人生。”
廖氏张着嘴,嘴唇颤动,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进她的耳朵里,冰凉凉的。
“没有什么过不去。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总会淡忘的。到了你该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再忆前尘,怕都想不起这一遭来了呢。”陈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伏低在她耳边道:“死过一回,以前的事就翻篇了,好好活着吧。闺女,已经原谅你了。”
廖氏浑身一震,刹时头痛欲裂,脑中似有些奇怪的碎片闪过,想抓住,却又一片空白。
“我好累,去睡会儿,你也睡吧。”陈姜抚过她的眼睛,起身摇摇晃晃出了门去。
灶房上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田娘子在骂小冬:“死丫头,火大了,别紧着添柴。”
陈姜呼吸了一口早间清新的空气,抻了抻酸痛的胳膊和腰,对身边金光闪烁的鬼道:“我该怎么报答你?”
师焱沉默不语。
“以身相许好不好?”
他投来凌厉一眼。
陈姜疲惫地笑:“改了寿数,违了天道,报应一定不会小。上次我以为没事,其实是你自己默默受了对吗?这一回又是我强求的,我该受罚,你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替你挡下?”
师焱冷淡:“本君,应陈姜所求。”
陈姜说不出“我就是陈姜”这句话。即使她与小鬼同身同命同前世,潜意识里她还是把自己和对方分得很清楚。她跪求不行,小鬼一哭他就答应,多少让她有点酸溜溜的意难平。
“小鬼是个孩子,又是个弱鸡,她能承受什么惩罚啊?我可以,让我断腿瞎眼瘫痪都可以,以前也不是没试过。能换回一个娘,很值得。”
师焱半晌不吭声,陈姜困得眼皮打架:“我先去补觉,有报应喊我。”
她走了几步,身后突然道:“何为弱鸡?”
终于又好奇了?陈姜笑得恍惚,回头竖起小拇指晃了晃:“与大人您相比,我们都是弱鸡。”
跟田娘子交代一声廖氏有疾,今日莫去扰她,陈姜回到厢房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已近晌午。影子正飘在她床前一脸不高兴。
陈姜撑起身来:“咋了?你娘醒了没?”
影子怨气冲天:“醒了,醒了就在那哭,也不知道哭啥,她不会还想死吧?”
陈姜无奈:“该劝的我都劝了,她要是还想死,我也没办法。”
影子翻她一眼:“占了我的身子,早就该好好劝她,等她死了再劝还有啥意思?我看你就是没把她当娘。”
陈姜笑:“如果她不再寻死,我从此以后真心把她当娘。”
影子飘来飘去,烦躁不安:“她咋会想死呢?我想不通,现在又有钱又有大房子,还有下人用呢,她都成富家奶奶了,咋会想死?说啥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爹,我看她就是被骗了嫌丢人!”
小鬼真不傻,一语中的。感情上遭受打击是引发悲剧的源头,本就在道德上站不住脚,再加上遇到的是个骗子,廖氏颜面无存。越反省越羞惭,越清醒越内疚,自觉永远不能再挺直腰杆面对儿女了,故而轻生。
陈姜老气横秋:“错付的情也是情,你还小,不懂啥叫爱情,在人生所有的关卡里,情关最是难过。”
影子耷拉着眉毛:“那你教教我呀,啥叫爱情?”
“首先你得有一个对象,心悦之,就是喜欢他。”
“咋知道悦不悦之呢?我喜欢陆家少爷,想嫁给他,是悦之吗?”
画了兰草的油纸窗格上慢慢透来一团金黄光芒,黑金袍边一角从窗下粉墙上拂进。他正往房里来,却不知为何停住了,半天也不见显形。
这姿势跟小谭村的卡墙女鬼有异曲同工之妙。陈姜靠在床头,盯着那角袍边,缓缓道:“你想嫁陆家少爷,还是想嫁陆家?一切外在因素,诸如长相,家世,财富,地位,都只能作为两个人彼此吸引的条件存在。但要达到心悦的程度,光靠外在远远不够。真正的爱情发生自灵魂深处,触发点可能是一次思想上的碰撞,可能是一次观点上的契合,可能是共患难,可能是久相伴,也可能是一次或者多次的救命之恩。从此,你见了那个人,心里就好像开出花儿一样,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他的优点令你心醉,他的缺点你可以包容;他高兴的时候你也高兴,他皱皱眉头你会担心;看见他,你满眼都是他,看不见,你在心里想念他。这种感受不会因身份而改变,你心悦的,是这个人,哪怕他一无所有,哪怕他疾病缠身,你还是想嫁给他,与他厮守终生,这就是爱情。”
影子傻乎乎:“我想嫁陆家少爷,我也想嫁陆家,不过你说的我一句也没听懂。”
就是知道你听不懂我才说的,陈姜暗道。
门外噗嗤笑了一声,赵媞缓缓飘了进来,口吻戏谑,脸上却有动容的表情:“说得好,请尊主大人赐教,怎么才能找到这样的人?”
陈姜嗔她一眼:“心动的时候就找到了,殿下是否心动过啊?”
赵媞不答反问:“尊主大人说得有模有样,看来是心动过了?”
陈姜目光移到窗格的那团黄光上,居心不良地一笑,故作坦荡道:“不是心动过,是正在心动。”
赵媞侧目而视,黄光倏地不见了。
随着廖氏颈伤一天天好转,她已经可以开始吃些固体食物。田娘子什么都没问,悉心照顾她,并主动把做饭的活儿揽下,如她所说,味道果然非常一般,但比起陈姜来还是强一点的。
陈姜日日手作之余都去廖氏房里坐坐,有时说说闲话,有时只是坐着。看着廖氏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她心里的忧虑却一天重过一天。
每晚,她会在院子里站到月上中天,望着夜空忧心忡忡地道:“是劈天雷吗?收你法力?还是会贬你入轮回,历个几世生死劫什么的?到底能不能转到我身上,我不怕的!”
师焱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于是,每到临睡前,她总要再添一句:“师兄,我欠你两次报应,真的过意不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了。”
初始师焱还会面现怒意,拂衣而去什么的,她天天说,他天天听,听得多了,便渐渐呈现麻木状,仿佛听出了陈姜言下的随意和不真诚。眼神也有从不满往无可奈何发展的趋势,虽然还保持大防距离,总归没那么冷若冰霜避之不及了。
转眼日子又过去一个月,陈姜出去收了两回惊,接了周掌柜铺子里的三个定制。客人没有上门洽谈,来跟陈姜转达要求的是好久不见的周望元。
他那日打扮得周周正正,兴奋且忐忑地敲响了陈家大门。陈姜见他也有几分惊喜,一别又是数月,这少年脸色蜡黄褪尽,身板笔直,麦色皮肤上透出几分红润,精神比前次相见时更好了。
两人寒暄几句,陈姜夸他气色不错,周望元面颊微红,说他叔叔给他寻了一个乡间老郎中的偏方,连服数月,咳症大为好转,现下在书院跟读,回家常干些体力活。
陈姜与他之间话题寥寥,说完了健康,不免又提起他的理想。
周望元很惆怅,他的身体虽然好多了,可还达不到选募标准,加之爹娘极力劝阻,这个理想恐怕难以实现。
陈姜安慰他几句,打算结束寒暄将话头引到工作上来,这小子一拍脑门,跑出门到马车中拎出一串外观一看就不是便宜货的纸盒。腼腆地表示初次上门,给陈伯母带些礼物,想去行个晚辈礼拜见一下。
廖氏的状况不便见人,陈姜正想着编个什么理由拒绝,没有关上的大门外忽然探出个脑袋来。
“陈天师救命!”
陈姜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小谭村的小谭,身边还跟着他媳妇儿秀芬。
“谭大哥,你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叫周望元听得一愣,客人上门,陈姑娘怎么一副嫌弃口吻?
哪知来人不但不恼,那哭得双眼红肿的女子上前就要给陈姜跪下:“求天师救救我娘!”
陈姜忙把她拉起来:“别这样,快起来说话。”
小谭捶了把拳头,懊悔道:“唉,防住了小的,没防住老的,我家岳母可是惹祸上身了。”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陈姜听得眉头紧皱。距上次碰面已过去半年之久,老太婆还想对小谭家下手呢!
从陈姜去给拴娃收过惊后,一家子把孩子当眼珠子保护,小谭牢记陈姜叮嘱,坚决不碰外人送来的任何食物,尤其防备丈母娘。秀芬上头三个哥哥,就她一个以稀为贵的闺女,丈母娘因此特别爱操亲家的心。小谭娘烦归烦,却能理解她疼爱外孙不是假的,为了不把关系搞僵,她送来的东西,都是当面接下,背后弃之,倒也没引起矛盾。
可一月前,拴娃生了一场风寒小病,丈母娘闻风而动,跑去数落了一番。当天晚上神神秘秘拿了一瓮子水,说是她特意请来的神符水,喝了强身健体,保管两日病好。
谭家人对“符”字敏感,本想像从前一样先接下,把她糊弄走再说,哪知丈母娘说符水不能过夜,非要立时喂拴娃喝下,两亲家翻脸大闹了一场。吵闹间丈母娘漏了实话,这符水正是王七婆给的,小谭娘一听更是忌讳厌恶,连推带搡把丈母娘赶出了家门。
就在前几日,秀芬的哥哥前来告知,她娘得了痴症。以前利索能干的小老太太如今傻得儿孙都不认得了,饭也不能做,地也不能下,成日在床上坐着,目光呆滞,口角流涎,连大小便也无法自理。
小谭顿时想到了长毛家傻了一年后死去的孩子。那么被他家拒之门外的符水,丈母娘是怎么处理的呢?一时毛骨悚然,赶忙跑来求助陈姜。
陈姜看向师焱。他道:“噬魂咒,附身可解。”
又要附身?陈姜有点焦心,但凡遇上些被鬼子恶咒侵蚀过的身体,师焱给出的解决办法总是附身。利他人一分,就损自己一分,他的神力呢,怎么不能像收鬼那样打个响指就轻松搞定?
当着一院子外人,她不能问出口,只好从眼神里表现担心。
师焱看懂了,清淡一笑:“本君乃魂体,除附身外,别无他法。”
陈姜心头微震,别无他法,冥君大人也有别无他法的时候。是啊,他是鬼,不是人,阴与阳终归是道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在阳间,他不能在活人身上施法,会遭天道惩罚的。
想到惩罚,陈姜一忧未平一忧又起。改命两回,这报应也该来了呀,师焱看起来还是没什么变化,莫非要攒回阴间一并实施?
冥君大人也不容易,为了守护自己,不但违规操作,还老干这伤身的活儿。小谭丈母娘信错人自作自受,干脆不管她了。
于是她又向师焱递眼色,咱不去了。
师焱道:“赚钱。”
陈姜苦笑,您是真不了解庄稼汉的家境啊,上回附身十万两还说得过去,这回
夫妻俩见陈姜半晌不说话,急得又揖又拜,恳求她去救丈母娘一命。小谭看妻子痛心焦急的模样,咬咬牙:“叫大舅哥二舅哥三舅哥一家出三两,我贴补一两,给陈天师凑个整数,您看咋样?”
真是敲髓洒膏大出血,孝心可嘉。
师焱对这个数目没表现出嫌弃来,反应淡淡。陈姜略一思忖,道:“去是可以去,不过我提醒你们一句,这事蹊跷,不是把人救回来就算完了的,你老岳母为何痴傻,不要找找缘故吗?”
小谭怒道:“找,肯定要找。我已经跟舅哥们说过了,这就是害人,那老虔婆敢不给个说法我们就报官!”
陈姜绝口不提王七:“是谁害人我不知道,但受害的,好像不止你们一家。”
小谭醍醐灌顶,连声称是。
相信王七婆的人不在少数,她为了赚那几两银子不知撒出去多少符纸,害过多少人家,发病身亡时距又长,取证艰难。陈姜觉得把丈母娘救回来也好,起码多了一个活证,即使告不倒王七婆,人言一散,她的天师名声也将败坏殆尽。
两下谈妥准备出发,周望元在一旁看呆了,嗫嚅道:“陈姑娘你是天师?”
陈姜尬笑:“兼作,兼作。周兄见笑,你看我一忙把你给怠慢了,这桩事有点急,要不然定制的生意咱们改天再谈?”
周望元目露惊奇,眼睛里突然放射出异样光芒:“你真的是天师?会捉鬼的那种天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天师呢!你你你陈姑娘上哪儿捉鬼,我能跟去瞧瞧吗?我保证不打扰你,只瞧瞧就成。”
陈姜:“行,你要没事就跟着呗,不过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