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瑜州又呆了三日,待第一场乡试结束,陈姜打着回访名义求见抚台大人,随意问了几句彭世庭现状后,便说出自己在连州所见的“趣事”。
彭昌颐不知是看出了陈姜的意图,还是真心觉得赵德贞所为有辱文人风骨,当即表示要革除其人功名,亲自督办和奸案。
赵德贞的堂审结果,陈姜不再关注。那个击鼓自首前得了她两千两,愿为钱财挨板子蹲大狱的花街厨娘高氏,背熟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特别之处,包括十几颗痣的位置。
不是多次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过的人不可能知道,陈姜怀疑他老婆都未必能说得完整。
否认一次,说一处,验一处。这是陈姜教给高氏的策略,赵德贞否认得越凶,脸就会被打得越狠。
其他证据不需要了,他本就是冒用他人身份在外胡来,不留把柄很正常。至于赵家会不会花钱,知府会不会受贿,赵德贞能不能脱罪,陈姜也不在意,她只想让这个男人明白,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曾经有多得意他的风流,如今就会在风流上栽多大的跟头——娇花里也有食人品种。家声尽丧,前程尽毁,这个跟头想必会让他铭记终生。
至此,陈姜方觉出了一口恶气,廖氏的幻梦也该彻底结束了。帮她挖掉心头毒瘤,没有放任她变成一个笑话,站在女儿的立场上,陈姜已尽力。廖氏内心的那些滋味,就让她自己消化吧。
回村后,陈百安恰好休沐在家,见了娘和妹妹就兴奋地说夫子如何如何夸赞了他,明年可以脱离蒙童班,升等进入音韵训诂的学习阶段。
陈姜也夸了他两句,心里暗笑,学前班读完,这是准备上小学了。十三岁才开蒙的大哥,不知弱冠之前能不能考出个秀才来。
廖氏一笑比哭还难看,她双目无神,举止木讷的状态引起了陈百安的注意,私下里问了妹妹,陈姜只说大人的事小孩不管,娘过阵子就会好了。
陈百安在家住了九天,保持着每天早起诵读,晚上练字一个时辰的好习惯,白日便帮陈姜干些粗活。断亲的时候,茅草房和两亩地都还给了老宅,现在陈家没地了,本质上是个农民的陈百安有些不踏实,但陈姜不说买,他也不敢多嘴。
家里的大房子,精致的书桌,舒服的床塌,在书院时笔墨纸书供给不断,更不需为吃穿发愁,这种日子从前想也不敢想。他没出过力,受之有愧,唯能做到的就是好好念书,不负妹妹期望,争取将来有了出息,让娘和妹妹再不受累。
其实陈姜对他真没什么期望,有没有出息也不重要,知情懂礼做个能立得起来的人就行。她愿意付出,不过就是珍惜难得的兄妹亲情罢了。
陈百安不知道,陈姜早前在牙婆那里买了县郊一户姓黄人家的七十亩地,现下也委托牙婆赁出去了,地租按原先的规矩她拿六成,税粮各交各的。待秋收后卖一部分存一部分,口粮有了,还能攒一笔银子。
这块田是陈姜的,家里的房也是她的。以后再置田买屋,只要她出钱,统统都写她一个人的名字。供养廖氏是应该的,可陈百安是个男子,她不会养他一辈子。
如陈姜所料,廖氏行尸走肉几天后,渐渐缓回神来。做饭,种菜,喂养刚抓回家的两头小猪仔,家里人同她说话,她会应答,来了串门的邻居拉家常讲笑话,她也会笑,只不过笑得很虚浮。
陈百安可看不出虚浮不虚浮,娘笑了,他就放心了。
空闲的时间廖氏就呆在房里做女红,不停做女红。把家里能找出来的尺头都裁了,给陈姜和陈百安做四季衣裳鞋子,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做了一个遍。有时东屋的油灯会一直亮到半夜。
陈姜觉得她是在靠忙碌来疗愈伤痛,这是个很好的办法,毕竟这种的伤痛无法启齿,没人能从言语上予她以安慰。
乡试结束后,陈百安的休沐期也结束了,临返书院前,廖氏把他叫进屋,拉着他试新做好的几件衣裳。
陈百安一一试过,不是袖子长了,就是襟摆拖地,“娘,衣裳做大了。”
廖氏道:“你才十四,还要长的。”
然后又让他试几双鞋,陈百安欠起脚跟回头看了看,笑道:“也大,这是按爹的脚裁的吧。”
廖氏没回答,示意他脱下来,把几双布鞋几件衣裳用包布包好,系了个结结实实,道:“我给你放柜里,还有先前做的袍子袄子,都在柜子里。啥时能穿了,就拿出来穿,以后等你娶了妻,衣裳鞋子就不用娘给你做了。”
陈百安红了脸:“娘你说啥呢!我不娶妻。”
廖氏站起身,擡手摸了摸他的头,笑得慈爱:“傻儿子,幸好有你妹妹。”
陈百安高高兴兴回书院去了,陈姜也没发现自己的衣柜里多了几个布包,她同样在靠忙碌来疗愈自己受伤的内心。曾经为了些零碎礼物追上阳间来救她于火海的师焱,如今连一辆崭新的跑车摆在眼前都表情淡淡。
“你不喜欢吗?这可是法拉利!”
夜深人静,陈姜在院中抚摸着她已碰不到了的跑车,努力向师焱推销着:“以你的法力,完全可以驱动起来,就跟御器一个道理,你试试,速度很快的。”
师焱离她一丈远,隔车相望:“多快?”
“时速最少也在三百公里,也就是一个时辰能跑一千二百多里。”
“真的?”赵媞不信,“怎么会有这么快的脚程?千里马也做不到!”
陈姜找到了优越感,傲然道:“那是你没见过,飞机一个时辰三千六百里不在话下。”
“飞鸡是什么鸡?”
“就是一种会飞的鸡。”陈姜懒得跟她废话,殷切对师焱道:“你坐上去试试,没有男子会不喜欢跑车的,你想想开着它在黄泉路上兜风,小鬼们拍马追不上,多飒,试一下你保证上瘾。”
师焱冷哼:“本君从不御器,瞬息千里,何须此物?”
“你不喜欢?”
“唔。”
陈姜拉下脸,真哄不好了。流线型车体做得多么精致,轮毂多耗时间,内饰多花心思,除了前盖里空空如也外,外形堪称完美,他竟然嫌弃!
赵媞在一旁抖着肩膀笑,陈姜杀人眼光扫过来,她摊摊手。人家不喜欢,总不能又怪到她头上吧,这段时间她可没怎么捣乱呐。
陈姜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带来的后遗症这么持久。自从他得知陈姜对他产生了“不轨”之心后,俨然把男女大防的级别提到最高,言必正经,行必有矩,成天挂着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仿佛仅仅是在履行“陪她寿尽”的承诺。传达的意思是,该陪陪,该赚钱也不含糊,其他的就别多想了。
本来陈姜是没多想的,她说那话的初衷也只是为将来的自己留一条后路,冥君要真如他表现出来那般的喜欢她,她可以终生不嫁,守身如玉,等到死后做他的妻子。反正做人做鬼都一样,只要不搞融合重塑那一套,她愿意永远陪在他身边,慢慢取代他心里另一个人的位置。做冥后,想起来还挺拉风的呢!
师焱用行动告诉她,她是想多了。可是该给个沟通解释的机会啊,她也不是非要赔上自己的姻缘来打动他的,对待她的态度也用不着这么泾渭分明吧!就因为一句话,以前的喜爱纵容突然都不见了,骂过了荒谬还不解恨,还开始避她如洪水猛兽,每每靠近一些马上露出防备目光,好像她随时都会扑上来一样!
别激她,她也是有脾气的好吗!
陈姜怄着眼睛紧盯师焱,哼了一鼻子道:“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要回来,说出去的话我也绝不收回。荒谬吗?我觉得妙极。”
师焱偏头望来,她甩过一个白眼就转身走了。
上了台阶路过东屋的时候,她听见廖氏房里好像发出了点细微的动静,喊了声:“娘?”没有回音,她站住脚侧耳又听了听,确认房内无声,便回了厢房。
凌晨时分,一声凄厉喊叫惊醒了浅眠的陈姜。
“娘!娘啊!”
她一把掀开薄衾,鞋也来不及穿,拉开房门跑了出来。天色尚未破晓,玉白的月牙儿挂在半空,田娘子和小冬还在酣睡中,而廖氏的房中正传来影子悲痛欲绝的哭叫。
陈姜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赤着脚一步一步走过去,伸手推开了东屋门。
朦胧天光,一室昏暗,一只凳子翻倒在地,凳上两尺,悬着一双鞋袜俱全的脚,再往上陈姜没有看。在微微分开的两脚之间,半透明的,发着白光的廖氏正吃惊地看着房中一角的师焱与赵媞,“你们是”
影子被一层金光笼罩着,任凭她如何疯狂地叫喊,冲撞,也无法撞出金光去。廖氏显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娘。”陈姜低低喊了一声。
廖氏回过头来,见闺女垂首立在门口,眼泪哗哗地流:“姜儿吓着你了吧,娘对不起你,没脸和你道别。娘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哥,娘走了,以后再不给你添麻烦了。”
“谁说你给我添麻烦了?”
廖氏悚然:“姜儿姜儿你能听见我说话?”
陈姜缓缓擡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早跟你说了我能看到鬼。”
廖氏僵滞,半晌发出了撕心裂肺一声喊:“天爷啊!”接着伏倒身子痛哭起来。
影子拼命向她伸手:“救她!快救她!她是我娘,也是你娘啊,她不能死!”
陈姜走进房中,抱了抱尸体的脚,太沉拖不动,只好先扶起凳子顶一顶。然后对师焱和赵媞道:“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赵媞小心瞄了一眼师焱:“我是刚刚和小鬼一起发现的。”
陈姜看向师焱:“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丑时。”
“为什么不来喊我?”
师焱一本正经:“廖雪英,寿三十四。”
“你是说她就该今年死?”
“唔。”
“所以你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上吊。”
师焱沉默片刻,道:“投缳身亡,命数如此。”
陈姜喉咙里哽得难受,心脏一阵一阵抽痛,抑制不住的悲伤情绪袭来,全身紧绷,几乎站立不住。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情绪,还有影子的。她能深切体会到影子的痛苦,那种难以相信,肝胆俱裂,肝肠寸断的感觉。
“娘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就要去投胎了,我和哥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为啥要上吊,为啥呀?”
陈姜也想知道为啥。她绕过尸体走去廖氏身边蹲下来,默默等着她哭声渐缓,开口道:“娘,为啥?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我脾气是坏了点,性子是犟了点,可我对你咋样?对哥咋样?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以后还会更好。哥哥没娶亲,我还没嫁人,爹已经不在了,你为啥也要抛下我们!你怎么舍得抛下我们!”
有一句话陈姜没有问,是为了那个男人吗?做尽了蠢事还不够,现在还要赔上命!爱情不是让她头壳发昏,是让她变成了白痴!她受骗后情殇难愈自尽了事,可曾想过她的一双儿女将来要面对何等坎坷!
廖氏跟儿子见了最后一面,给两个孩子做好了未来几年的衣裳,只想悄悄地死去。她不敢面对陈姜,也不知该和陈姜说什么,心里抱定了死掉就可以解脱的念头顺利自尽。可是没想到,即使做了鬼,还是逃不了良心的质问!
泪眼婆娑,一滴滴泪在空气中烟化了无痕,廖氏飘起身,不再躲避陈姜的逼视,道:“姜儿,不是娘舍得抛下你们,而是娘该死。”
陈姜愤怒:“你怎么就该死了?该死的是那个骗子混蛋,天下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你为啥发了癫一样只念着他!”
廖氏咬咬嘴唇,苦涩却坦诚地道:“不是为了他,真不是!是娘觉得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哥,更对不起你。为了一个骗子,在你爹病重那半年,我没有好好照顾他。对你和你哥也不管不问,后来脑子发昏,竟然把你卖了我偿不了这罪孽,也没脸再活在世上,只有死了去见你爹,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随他咋打咋骂我都认。没有别的办法了,活着偿不了了,我只有一死啊姜儿!”
影子狂哭:“娘啊,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是你太傻了,没见过世面,都是那个骗子的错,不是你的错!”
陈姜听了这番话,心绪平静下来。她思忖良久,觉得廖氏上吊,应该是自己的错。
其实廖氏从那次去府城见了赵重瑞后,就已经知道受骗,回来颓废了一段时间,慢慢也有伤愈好转的迹象。正是这一次她因为自己的情绪波动而强逼着廖氏去连州,让她亲眼目睹整翻赵德贞的全过程,才再次被激发出剧烈的羞耻和灭顶的愧疚。
陈姜回头:“师兄,求你救救我娘。”
师焱重复道:“廖雪英,寿三十四。”
陈姜喃喃:“如果没有我,她会做蠢事,去找那个人,然后得知被骗,回头无路,死得应当。可是我来了,我在帮她了,她不该再死啊!”
廖氏惊慌:“姜儿,他们是”
“阎王老爷。”
廖氏想起闺女早前跟她说过阎王殿里走一遭的话,丝毫不疑,赶忙下跪:“民妇见过阎王老爷,这就要跟着您下地府了吗?”
陈姜觉得廖氏有些解脱感似的,跟闺女道过歉说完心声,整个鬼都松弛下来。她急急打断:“下啥地府?你欠闺女儿子的没还清呢下啥地府?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我还没原谅你呢,你敢下地府,我就一辈子不原谅你!”
影子大叫:“对,一辈子不原谅!”
廖氏心酸:“姜儿娘已经死了。”
陈姜又求助师焱:“师兄,求求你。”
师焱冷酷地摇头:“命数,不可擅改。”
“咱不是改过一次了吗?”
师焱:“不可。”
陈姜扑通跪倒:“我给你跪下,我还从来没跪过谁呢!求你救我娘亲一命!”
“不可。”
他不愿意,肯定是有不愿意的理由,陈姜不能强迫他,颓然坐倒,看着廖氏,心头也涌出阵阵愧疚。如果她手段再柔和些,谈话再走心些,廖氏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影子看了半晌似乎看出了点名堂,忙也悬空跪下朝向师焱:“师大公子,你能救我娘对不对?能救为啥不救?求求你,救救我娘吧!我给你磕头了,呜呜。”
师焱:“唔好,起来,莫哭。”
陈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