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是秋闱头试进场的日子,早在半月前,三府一道的生员就陆续往瑜州汇聚。因为连州与瑜州距离较近,有些家境富裕的考生不愿挤客栈,怕吃不好睡不好影响状态,便在家呆到开考前一两日再行出发。
赵德贞就是其中之一。
三年前他信心满满,然乙榜无名,很受了老父一番责难。颓废放纵一段时日后,终放不下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从去年开始废寝忘食闭门苦读,应试前夕又打满了鸡血,预感这次十拿九稳。
一考三场,一场三天,为了保存体力,赵德贞定下八月初六动身。一切考试必需都准备妥当,行前几日便在家中温习,猜题和锻炼身体,不出门,不见人,家中事务全由妻子打理。
八月初三的午后,赵妻为丈夫送去补汤,刚从园子里出来,就听门房来报,外面有个女子要找大爷。
赵妻一听女子心里就咯噔一下,近两年丈夫勤奋,外出次数大大减少,她的烦恼也随之减少。尤其是今年,丈夫几乎闭门不出,成日在家与她相对,写出得意文章还会向她炫耀,和她小酌两杯,关系和睦融洽。她又重新体会到刚成亲时的岁月静好,私心里巴不得秋闱来得迟些,再迟些,让这静好多持续一些时日。
试还没考呢,怎么会有女子此时上门找他!赵妻心乱过后定了定神,暗道不一定是自己想得那样。两年来丈夫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接触过的外人最多就是同窗,可能是谁家派人来问出发日期的也说不定。
“找大爷什么事?”
“没说,就说她有东西要交给大爷。”
“你接了便是。”
“小的要接,那女子不肯,非要亲自交到大爷手上。”
“你把人带进来吧。”
“她也不肯进,只说让大爷出去见她。”
又像,又不像,赵妻琢磨半晌没头绪,不耐烦道:“大爷哪有空,送东西就收着,胡搅蛮缠的就撵了!”
她回到主屋内室,歪上床刚想歇个午觉,外头就乱哄哄闹起来了。
丫鬟急步跑来:“大奶奶快出去看看吧,角门那儿来了个女子正在胡说八道,大哭大闹呢!她说说大爷提上裤子哎,婢子说不出口!”
赵妻的脑袋轰地炸了。
赵府有护院家丁,可想撵人却没那么容易。那女子像个泼妇一样躺在赵府角门口,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叫着:“赵德贞你这个王八蛋,答应娶老娘说得天花乱坠,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了!一走就是两年啊,还骗我说你叫赵重八,要不是老娘机灵,藏了绣有你名字的荷包,到处找人问,还找不到你了哪!赵德贞啊赵德贞,你叫啥赵重八呀,你就叫赵王八!”
她看似撕心裂肺,满地打滚,却一点也不影响她清晰的口齿,流畅的表达。胡同里各家的院门悄悄打开,观望一阵,有几户老邻居家的门房婆子就大大方方站了出来,互相使个眼色,见怪不怪地看起戏来。
赵妻到门口的时候,女子的控诉进入回忆阶段,正说着赵德贞如何同她一见钟情,如何与她柔情蜜意,发过哪些天打雷劈的誓言,一去不回后自己又是如何相思成疾。
由于她声音尖利,穿透力强,胡同口也慢慢聚起了一些看热闹的人群。
赵妻气急败坏:“你是哪里来的疯婆子,敢到我赵家闹事,无根无据,满嘴胡言,信不信我报官抓你!”
女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拨拨凌乱的头发,掸掸沾灰的衣裳,一张不年轻了的脸上劣质胭粉口脂抹得乱七八糟,双手叉腰冲着赵妻唾了一口:“你报啊!不报你是我养的!你不敢报我还要去报呢!我要告赵德贞骗奸良家妇女,我可是有证据的!”
赵妻胸口一凉,证据,以前每个找上门来的女子都有证据,这也是她从不敢闹大,总是拿钱息事宁人的原因。那些证据都是真的,都让她一看就忍不住想把丈夫臭骂一顿,有没有脑子!不娶不纳,何遗首尾?
她目光闪烁望了望周边,缓声道:“你不要无中生有,在这吵闹成何体统,有事进府说。”
“我才不进,我就要让街坊们都看看赵德贞狼心狗肺翻脸不认人的真面目!”女子从怀里拉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大红肚兜,扬在手里叫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肚兜是他送的,也是他亲手扯烂的!”
南北胡同里一片哗然,有女子捂住自家孩子的耳朵飞快离开了。
赵妻还没来及说话,女子飞快地又掏出一物:“这是他的荷包,上面绣了他的名字,德贞两个字!老娘不认字,不知求问了多少人才找到这个王八蛋的家!”
赵妻:“拿来我看”
女子根本不让她说完,再摸出一样东西,把胳膊甩得老高:“这是他留给老娘的定情信物,说是他家家传之宝,瞧他的德行也知是假的啦!老娘证据多,不在乎这一样,家传之宝就还给你家这个王八蛋吧!”
说罢她突然发力,将手中物朝前猛地砸去,赵妻躲避不及,被她嘭地砸中面门,下人惊呼的时候,那女子一边叫:“救命啊!赵家家大业大想欺负人是吧?老娘这就去告官,赵德贞你给我等着!”一边一溜烟地跑远,钻出人堆不见了。
赵妻尖叫一声,脸蛋被砸得生疼,接住掉下来的硬物一看,是个赝玉,小摊上卖的那种,十几二十文就能买上一块。
她气得眼冒金星,指着女子离去的方向:“追,给我把人追回来!”
邻居婆子又互相使起了眼色,根据以往经验,这是认了,想把人追回来拿钱封口呢。赵家这位大爷,秀才功名在身,连那等风尘糟泼的女子也沾,着实有点不像话。
其实赵妻冤枉,她看了赝玉就知女子在胡说八道。赵德贞吃穿讲究,这么便宜的东西他看都不会看,更别提买来送人了。还有什么肚兜荷包,一闪而过,不让细瞧,根本不像正经讨公道的样子,纯粹是个来讹诈的。
可是,她跑了,家丁追出胡同早看不见人,也并没讹诈啊!那来闹这一出是为什么?
胡同里外的人指指点点,赵妻脸上又疼又热,脑袋阵阵发晕,忙叫门房关门,让丫鬟扶着回去。原打算把这荒唐事跟赵德贞说,可想到他考试在即,这几日心情紧张吃睡不安的,赵妻忍了又忍没吭声。躺在床上用热手巾敷脸,气得直哼哼,忿忿骂几句疯婆子也就算了。
疯婆子捣乱的余韵还没散去,第二日,八月初四的下午,赵府门前又闹出事来。两个差不多年纪,差不多长相,穿着像叫花子般的小娃儿手拉手在门外哭,边哭边叫:“赵德贞,爹!你不要我们了吗?赵德贞,爹,你不要我们了吗?”
门房看孩子六七岁模样,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一时没想出来,先尽职尽责上去吓唬撵人:“滚滚滚,谁家孩子没个教养,跑到别人家来乱认爹了,快滚啊,不滚我打你们了!”
两个孩子一撵就走,撵几步动几步,只要停下来就不住哭喊:“赵德贞,爹,你不要我们了吗?”
门房一手提溜一个把他们扔到了胡同外大街上,于是俩孩子就站在大街上更大声地哭:“赵德贞,爹,你不要我们了吗?”
来来往往的过路人被吸引目光,周边无事干的闲汉妇人又围拢过来,议论道:“怎么还是赵家的事儿,昨天来了一个女子,今天来了俩孩子,这是一家子的吧?”
有妇人问孩子:“你俩是谁家的?怎么跑来喊赵大爷作爹了?”
孩子答:“赵德贞就是我们的爹,我娘说爹会回去娶她的,可是一直也没去。村里不让我家住了,娘就带着我们要饭,她后来生病,临死让我们来连州找爹。”
妇人也不细想言辞是否有漏洞,看他俩可怜的样子就唏嘘了:“作孽啊!”
门房慌张,他大叫:“胡说,你俩都多大了,要找头几年怎么不找,就是骗子,想败坏我们大爷的名声!”
孩子哭得小脸污脏:“头几年不知赵德贞是爹,来了连州才打听到的。他骗我娘说他叫赵重九,就给了一块家传玉佩做信物,我们找得好苦啊。”
小脏手上托的玉佩跟昨日女子砸人的一模一样。
一个闲汉笑道:“昨天还叫赵重八呢,今儿就赵重九了,明儿是不是还有个赵重十?赵大爷在外风流也不舍得买个好点的东西哄人啊!”
一群人哄笑起来,门房发觉胡同口人越聚越多,场面控制不住,忙跑回府禀告大奶奶。赵妻一听险些没晕过去,怎么又来人了!
她还有几分清醒,昨今一联想,越想越觉蹊跷,这种丑事女子们其实不愿张扬,能捂住私下解决最好。原先来过的那几个都遮遮掩掩,一劝说一道歉就拿钱走人了,从没闹得这么难看过,这两拨显然是奔着闹大来的。
她暗暗心惊,不像是风流债找上门,更像有人特意针对他们家啊!赶在夫君即将赴考的前夕,一出接一出,分明是乱人心来了!难道是嫉妒夫君的同窗干的?
不,不能让他得逞,这些事绝对不能让夫君知道,绝对不能影响他的心神,一定要让他顺利出发。
“快去把那俩孩子带进来,不要让他们胡说八道!”
可是门房又迟了一步,等他出去的时候,俩孩子也不见了,只留下几个长舌妇聚在胡同口眉飞色舞地编排着赵家。邻居一家儿子在外地做官的老太爷出门去茶楼,轿子擡到赵家门口时,老头怒哼了一声:“赵家小儿败德辱行,轻薄无状,为邻者当割道而行。”
门房听不懂,眼睁睁看着擡轿人途径他家门口时绕了半圆,贴着对面府门走过去了。回去原封不动学给赵妻听,赵妻脸色煞白,待公公回家,得知此事怕要气疯。
八月初五,离赵德贞动身去瑜州的日子还有一天,赵妻早起心神不宁,外头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都竖起耳朵细听,就这样一惊一乍担心了大半日,去给丈夫送饭的时候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淑慧,你来看,”赵德贞兴高采烈地拉着她来到书桌前,“我昨晚作了一篇经义,下笔有神,一蹴而就,甚妙。”
赵妻没心思看,随意扫一眼就笑道:“夫君八斗之才,满腹经纶,此去必能金榜题名,一举得中天下知。”
赵德贞愉悦地点头:“那是必然,自去年起我通宵达旦手不释卷,就为了今朝能够一雪前耻!慧儿你只管安心等着,要不了多久你就不是秀才娘子,而是举人娘子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赵妻见他意气扬扬的模样,心里也松快了一点:“嗯,我相信你,快吃饭吧,晚上早睡,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脚步从屋外传来,赵德贞的随侍小厮慌慌张张:“大爷,门房来报,府衙官差来了,要您即刻出去!”
赵妻瞒了阖府两天的事,随着官差到来瞒不住了。除了上学的大儿子,她的小叔弟媳,小儿子和两个女儿,以及几个下人都闻声而动,跟随赵德贞来到家门口,震惊不已地听着官差说话。
而官差身后,胡同两头,早已挤满了不知哪来的形形色色的人。
“赵德贞赵秀才,府衙自前日起共收了两份状告你诱·奸良家,抛妻弃子的状子。今日更有高氏女击鼓,告你与之和奸,知府大人命我等来请你去衙门候审。”
赵德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是不是弄错了,我根本不认识什么高氏啊!她冤枉我,这是诬蔑!”
“既然来告,自有证据,你若能证她诬蔑,上堂说个分明就是。”
赵德贞拼命摇头:“不行啊大人,我明日就要启程前往瑜州乡试,事关我功名前程,万万不能耽搁,可否待我试毕后再断此案。”
官差冷冷一笑:“不可,高氏不仅仅是告你,她是击鼓自首,束身归罪,先认下了和奸之罪。依大楚律,束身归罪者供出同犯立抓立审,知府大人明日升堂,现下就等着你了。”
赵德贞失措地看了看身边亲人,赵妻眼睛一闭晕了过去,赵府门前立时哭嚎一片。邻居老太爷站在自家门口,扶着石兽的脑袋摇首顿足:“与这般败化伤风之人为邻,耻也,辱也!”
胡同外东侧一驾连着三日停在同一位置的马车车厢里传来清脆的少女声音:“连顺哥,走吧,去瑜州。”
马蹄动起来,车子上了主街,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连州,一路向南,奔瑜州而去。
廖氏木雕泥塑般坐在车厢里,身子随着车轮颠簸微微晃动,全身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眼珠子都无法转动一下。
她保持这种状态已经好几天了,从出发连州开始,她就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陈姜牵着她往哪儿去,她就往哪儿去,让吃吃,让睡睡,让坐在马车里听戏,她就坐着。不说一句话,甚至连眼泪也没掉过一滴。
陈姜也不理她,抱着胳膊打了个呵欠,靠在厢壁上假寐。
影子在旁大惑不解,问题多多:“你找的人有啥证据,不就一个玉佩吗?到了公堂里他要是不承认呢?你是假的瞎说的,那他也能瞎说啊!本来就是扯不清的事,他那么会骗人,最后又被他跑了咋办?。”
赵媞倒是颇欣赏地看了陈姜一眼:“小鬼,他会不会被判罪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去不了瑜州。”
“啥意思?”
“去不了瑜州,他就无法乡试,考不得功名了。”
影子还是想不通:“不是说三年考一回吗?他今年考不了,过三年再考呗。”
“先来个身败名裂,小姜去瑜州一趟,他的秀才功名说不定也保不住了,还考什么呀?”
“为啥?”
赵媞跟她解释不清,便没再回答,兀自感叹道:“有夫妇者和奸,杖八十,徒两年,即使束身归罪减罚二等,也不是好受的。这都有人愿意干,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陈姜把眼睛眯开一条缝,瞄了瞄坐在靠近车门处的师焱。他目视前方,正襟危坐,一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的样子。
这是个不用钱,自己就会推磨的鬼,现在很少不耻下问了。哪怕她初来连州第一天就让他去偷看赵德贞洗澡,数清楚对方身上有多少颗痣,记清楚胎记位置,甚至直言不讳地让他特别注意鼠蹊部,他竟然什么也没问就去了。
回来说得头头是道的,确信赵德贞被他看了个透彻。但他没提鼠蹊,陈姜略失落,好奇宝宝不好奇了,她要怎么打破僵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