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氏的钗插在万氏头上,两只银镯套在万氏的手上,一对银镶玉的栀子花耳坠戴在乔氏的耳朵上。三样东西都和陈姜的画对上了,入室抢劫的嫌疑人基本可以确定。捕快卫差不再客气,索性将老宅里外搜了一遍,又从三房翻出一架小台屏,两套新衣裙;从大房翻出松木笔架,二十多块上好的墨条和一个装着十几两散银的黑木匣子——原先是装金叶子的,陈碧云不敢拿,陈姜就把它给廖氏装家用了。谷儿眼尖,趁她奶不注意塞怀里带回家藏了起来。
老宅所有人都集中在院子里,陈老爷子,陈恩举,陈百顺爷仨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张且茫然地看着官差们在各房翻箱倒柜。稻儿虽未参与抢劫,但她娘和妹妹拿回东西的事她是知道的,躲在脸白如纸的秦氏身后张皇失措。
谷儿苗儿更不用说,忐忑得头也不敢擡。万氏不住地大喊杀人啦,抄家啦,救命啊,无人理会。而被绑了手瘫在地上的乔氏则只翻来覆去说一句话:“我啥也不知道,啥也没干,都是娘给我的!”
事主举证充分,捕快们也省了不少事。东西搜完,把陈姜叫进来,让她一一查看是否还有缺失。
被拔了钗子撸了镯子的万氏一见陈姜立马冲了过来,劈手就要打她:“是你这个贱坯子报的官?”
卫差熟人何虎一把抓住万氏的胳膊,欲推,想了想还是没用劲,只阻止她靠近陈姜:“老太太,陈家遭强盗砸抢,现在只是让人来认认失物罢了,你这是做什么?”
万氏大怒,狂喷唾沫星子:“我家就是陈家,东西都是我家的,哪有啥失物?你们当官的才是强盗,跑到人家家里来抢东西,没有天理!我要告告官,告到县老爷跟前去!”
何虎不想跟她斗嘴皮子,便护着陈姜往院中走,万氏又冲过来拦:“不准她进我家,滚出去!”
一个年轻捕快把手里的绳索扬起来:“陈老太,再妨碍我们办差,你也得被捆了!”
万氏不吱声了,却也不让路,死死拦在陈姜身前,目光恨恨,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将这孙女撕了。
作为面子上的当家人,陈老爷子此时不发声也不合适,他不敢同官差对上,便只对着陈姜高声道:“姜丫头,这是咋回事?”
陈姜的目光从万氏扫到秦氏,乔氏,再从稻谷苗三人脸上掠过,最后落在陈老爷子身上,淡道:“爷,我家前几日遭人打砸抢,我娘被打得满身是伤,脸上被挖了块肉,耳朵也被扯岔了,家里的新家什全毁完。我娘,我哥和我的衣裳鞋子首饰被剪的剪,偷的偷,我不知是谁干的,便去报了官。官差大人们问了我娘强盗的模样,这才查到老宅来,我也没想到啊!”
除了万氏这个强硬派,没一个人敢跟她正面对视,真是做贼心虚!
陈老爷子老脸先红后青,诧异地看向万氏:“他娘,咋回事?”
万氏头也不回,口气冲极:“你问我干啥,我咋知道!谁知廖雪英干了啥天打雷劈的坏事,遭打她活该!”
捕快卫差们搜得差不多了,回到院中,大胡子正好听得万氏此言,严肃道:“老太太这是不承认抢物伤人?那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我买的!”
“在哪里买的?”
“你管我在哪买的,反正就是我买的!”
大胡子转向陈姜:“陈姑娘请细看,这些是否是你家被抢的东西?”
陈姜没细看,随意瞄了一眼道:“是,我样样都有凭证有出处,就是我家的东西。”
“你个贱坯子烂舌头胡扯,我撕烂你的嘴!”
万氏又要向陈姜扑来,大胡子当即爆喝一声:“捆起来!堵嘴!”
院内院外终于安静了些许,万氏被按倒在地捆手堵嘴的时候,她的丈夫儿子孙子只是不安地在原地躁动了几下,没一个敢上来救她于水火。她那恶狠狠的目光也终于从陈姜转移到了陈家爷仨的身上。
“陈姑娘,”大胡子把陈姜叫到一边,“原来这家人是你家的亲戚,那老太太是你的亲奶奶,依大楚律,你想将她告上公堂,自身要先挨板子不说,判罪几无可能。你的那几位伯婶娘,堂姊妹倒是可告,但她们若死不承认,老太太再一肩担下,怕是”
陈姜理解地点点头,又看看院中地上一块黑布上摊摆的各样物品,道:“大人,撇开亲眷关系,这就是一个恶劣的伤人盗抢案。我娘的伤,我家的惨况,包括这些失物,都是大人们亲眼所见,亲自查出来的,岂容她们抵赖?至于告不告,我还要再思量思量,大人只管做您的份内事,即使最后在公堂之上我告不下来,您也算给了我家一个公道。”
说着她凑近大胡子,低声道:“明日晌午我和我哥哥在得味楼设宴,诚邀大人赏脸,向您讨教一下大楚律法。”
大胡子当捕快当了十几年,三教九流不知打过多少交道,这小丫头在想什么他一耳朵就听出来了,分明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啊。一家老少出动上门伤人抢夺,一家做足准备不声不响报案抓人,这亲戚关系处得也真够差的。
家庭纠纷本来卫所就可以处理,可是小丫头大方,出手就是一人二十两,他和兄弟们跑上一趟也值得。正如小丫头所说,陈家老宅抢了分家出去的陈家二房人证物证俱在,依律判罚是县令大人的事,苦主暂时不愿私了,那他就得负责抓捕人犯。
当大胡子下令抓人时,老宅顿时乱成一团,万氏被堵嘴不能出声,在地上像条脱水的鱼一般直打挺。秦氏僵立不动,谷儿苗儿大哭起来,而乔氏却突然开始疯狂招供。
“我只打了她两下,啥也没拿,我也没砸她家东西,是谷儿砸的,是大嫂砸的!大嫂说姜儿不在她大哥那里做木活儿,不让她大哥赚钱,就把她家的东西都砸了!谷儿眼红姜儿,撕了她的衣裳,偷了她的银子,她俩拿了好多东西!我就得了一副耳坠子呀,还是娘给我的,二嫂的钗子镯子都是娘抢的,我啥也没拿,啥也没动啊大老爷,不该抓我呀!”
秦氏不作声,谷儿却忍不住了,她也大叫着道:“你没拿?你睁眼说瞎话,我明明看见你搬了死丫头房里的屏风,你家苗儿偷了她好些衣裳,还有胭脂和绢花。我就砸了两下,你家苗儿拿刀划得更多呢!”
里里外外的人都听着她们互相指责,议论声微不可闻。大胡子冷笑一声:“带去卫所!”
一条绳子串起五个人,除了稻儿,陈家女眷全被抓了。全村沸腾,围追着官差队伍一直追到村口,目送几人跌跌撞撞哭哭啼啼跟在马匹后头。陈老爷子带儿子孙子孙女也紧随其后,连声哀求着。
村长总在热闹接近尾声时才会出现,对事件经过却是一清二楚。见了陈姜站在空无一人的老宅门口,皱着满脸褶子道:“姜儿,你这是要干啥呀?都是一家人,你咋能把亲奶奶也给告进大牢里去呢!”
陈姜一脸无辜:“我不知道是她们干的,我只报了官而已,都是官差大人查出来的。”
村长气得直跺脚:“那你该拦着啊!咋不为自家名声想想呢?你奶你伯娘婶子也就算了,那两个堂姊妹还是丫头子呢,去大牢转一圈,以后还咋嫁人啊?你四叔,你大哥都念着书呢,还有三郎,你们都姓陈,荣不是一家荣,污也不是一家污。这样闹大了,就是毁了一家子啊,连带着俺们村都受牵累,你咋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陈姜面露犹豫:“可我娘伤得那么重,她们还毁了我家那么多东西,我真的气不过!”
村长见她有受教的样子,忙道:“我给你做主啊,老陈家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我让她们给你赔不是,毁了多少钱,我也让老陈家给你赔!你快去拦住官差,不能把人抓到牢里去!”
陈姜微微一笑:“我家的损失,恐怕她们赔不起。村长爷爷要真想做这个调停,也不是不行,让老宅跟我家写个断亲文书,我就不追究了。”
“啥?”
“要赔钱,至少得一千两,老宅出得起吗?不赔钱,就断亲,不断亲,我就告到底,没旁的路。”
“你…你胡闹!”
陈姜认真思考过断亲的可能性。大槐树村烟火气盛,民风不算淳朴,但徐贵田那样的烂人仅此一个。大部分人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吵吵嚷嚷,斗嘴拌舌,寻常又真实。影子和陈百安在这里长大,廖氏也有几个能说上话的婶圈老友,而陈姜每次从外返村,看到村口那棵百年大槐树时都有莫名的踏实感,她不知这踏实是继承了影子的残留感受,还是她本身对一个家庭的向往引发,总之随着时日流逝,她越来越喜欢在村里生活——如果没有老宅突如其来下毒手的话。
这件事让她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过于简单,万氏等人对她家的崛起,不仅仅是普通的红眼病,还有深入五脏六腑的不甘心。因为他们都是陈家子孙,万氏打心眼里认为,她家的一切都是陈家的,说的更变态一点,她甚至会认为,是陈家给了陈姜一条命,她能长大,能挣钱,都是陈家赐予的。
所以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不是吵赢了几场架,气走了几回人就能解决的。那种不甘在万氏心里不断发酵,渐渐酿成仇恨,发生毒打廖氏,抢砸二房的事情就不出奇了。如果这次她不追究,或者追究得不痛不痒,以后说不定还会酿出更大的祸患。
想让万氏控制好自己的不甘心,首先就是要跟她拉开距离,这个距离既得是身份上的,还得是层次上的。
村长认为陈姜是在说气话,训了她几句就走了。当日老宅一家都没回来,第二天陈姜让影子和赵媞在家看着廖氏,自己去找陈百安。
坐在镇上得味楼的雅间里,师焱背着手飘在墙边欣赏墙上的大幅山水画,陈百安坐在椅子上,老半天没有说话。
他愈发白净了,眼神也没了从前的懵懂,变得沉静起来,中指关节上有一块厚厚的茧子,可见平日练字用功。
“事情就是这样,娘现在没事,外伤须养一段时日,我会照顾好她的你别担心。一会儿官差大人们来了,你也不用怕,有礼有节就好。”
陈百安垂眼默思了一阵,道:“你跟娘说了没有?”
“还没,你是户主,理应先同你说。”
“我”陈百安迟疑,“姜儿,断亲不是小事,断了之后咱家在村里咋算的呢?”
陈姜早已想妥:“断亲不脱族,咱还是陈家族人,只不过单立一户罢了。”
“那断亲的理呢?夫子说做人最忌不忠不孝不悌不义,无理断亲,算不算犯了不孝之罪?”
陈姜笑了:“你现在想问题很周全嘛,看来书没白读。断亲的理就在长辈不慈上,我们分家之后,老宅欺辱孤儿寡母,谋占孙儿家产,纠集儿媳孙女行凶伤人证据确凿,即使上了公堂,奶奶这顶不慈的帽子也戴定了。当然,我们不能把她怎么样,但是为了自家人身安危,财物安全,请县令大人判个断亲还是没问题的。我下回给你送本大楚律去,你好好看一看,其中户律那一篇可是写得清清楚楚。”
陈百安吁了口气:“要是能断,我也愿意,娘这些年被奶奶伯娘婶子折腾得可够多了,爹活着的时候就这样,如今都分家了,她们还上门下这样的狠手太欺负人!我下晌跟你一起回去,看看娘。”
陈姜满意了:“你只要同意,亲就肯定断得了,放心,你妹妹我有钱,咱大把大把地砸,往县衙砸,再不行往府衙砸,砸也要砸到它断!”
欣赏画作的师焱听得这句话,突然回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陈姜没有注意,热情招待了捕快,又大方地送出一张银票,共同制定了她不开口就绝不放人的计划,随后陪着陈百安去书院请假。
在书院门口等待时,师焱对她道:“本君一友,挚爱宝物,每得喜不自胜,深藏洞窟,不食不眠,守之赏之。”
陈姜眨眼:“哦,然后呢?”
“然其性悭吝,从来只进不出。”
陈姜以为师焱又在怀念过去,便顺着他的话问:“你向他借也不给?
“唔。”
“这可算不上好朋友,就是个小气鬼嘛。”
师焱又露出了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陈姜道:“是,小气鬼,你不像他。”
陈姜心脏“咚”地狂跳了一下,什么意思?她不像他或者她?最近事多,还没来及施展个人魅力呢,他就已经发现前生后世两人的不同之处了?
她忐忑地望着师焱,试探着道:“那你觉得我好,还是她好?”
师焱微笑:“都好。”
这个“都”字很微妙啊,分明就是把两人区别对待的意思,这么说他是在逐渐接受独立灵魂的说法了?
他一笑,陈姜的心就放下大半,继而忍不住得寸进尺:“好,也是有高低之分的,谁更好一点点呢?”
他还是道:“都好。”
陈姜心知不能逼太紧,不然不是惹他生气,就是自己气半死,于是故作不满,撅嘴嘀咕道:“哼,真不会说话,就算她很好,但是现在你跟我在一起,当然要说我好了。”
师焱没再言语,依然微笑着看她,陈姜也不再纠缠,心中却不屑地想,前世作为一个悭吝小气鬼,竟能把他迷得多年不忘,这口味是不是有点太独特了?
可是他也夸自己好,说不准就是前阵子烧了许多东西起的作用。也许他付出惯了,从没体会过大气,慷慨,豪爽的女性魅力,不懂得被付出被给予,其实也是一种极致享受,那自己就很有必要再让他全方位感受一下了。
她想着想着激动了,潇洒甩头啪地打了个响指,对师焱道:“等有空了,我给你烧个你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以后你没事就在黄泉路上跑跑,冥君大人必须成为冥府最靓的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