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秋的幻心玉,是“高人”所赠。
这位高人的来历,忆秋不肯明言,只说是机缘巧合碰上的,怜惜她豁出清白在勾栏瓦肆里打滚数年,却因身份低贱,报仇无门。高人告诉她,幻心咒无人能解,只要玉不出府,她尽可坐等彭昌颐满门尽灭那一天的到来。
事情一开始就像高人说得那样顺利。忆秋送出了玉,没几月便在彭世庭友人口中得知他昏迷不醒的消息,接着彭昌颐到处找来的名医均无功而返,有些口无遮拦的贵公子已在讨论彭世庭死了之后该怎么送丧仪了。
忆秋很高兴,每天都期盼着早日传来讣闻,想着彭昌颐会怎样痛苦,内心对高人感激不已。万万没想到高人牛皮吹破,彭昌颐请的第一个天师,就把彭世庭给救了。
陈姜告诉忆秋幻心咒好解得很,高人是个骗子。如果能多透露些他身份上的细节,她可以帮忙去抓了骗子,强制取消忆秋与他的交易。不料万念俱灰的忆秋却说高人什么也没要,两人之间不存在任何交易,对方就是好心帮她而已。
好心?陈姜表示不信。即使那人没向忆秋求报,也是利用她将幻心咒传入人间,用来害人,害更多的人。至于害人的目的,她暂时想不出来。
可是要让幻心咒生效,操作不是一般的不方便,若没人引导讲解,谁会没事往玉上滴血啊?而且彭世庭的东西,他死了不该随棺陪葬吗?又如何能做到让彭府满门尽灭?
陈姜问了师焱,可叹的是,冥君大人竟也不知道,他了解的幻心咒,是面对面的,当场下咒当场生效,从没见过放进载体里当病毒扩散的。于是爱钻研的陈姜燃烧起了解谜的兴致,一路都在翻来覆去地研究幻心玉,开了无数脑洞还是摸不透其中奥秘。
车到青州已是翌日,陈姜随着郭纯嘉回了同知府稍事休整,想着自己出来几日,廖氏一个人在家不知怎样,白事铺子订的货也得快些赶出来,便拒绝了郭纯嘉要设宴款待她的提议,只请他帮忙去兑一下银票。
郭纯嘉满口答应,直说以后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找他,为陈天师帮忙义不容辞。陈姜对他的吹捧免疫,假笑着告辞了。
门房早将她的马车赶出,郭纯嘉送她出门,见她自己坐上车辕,欲扬鞭催马,忙上前拦下。
“陈天师怎可自己赶车?”
“啊?”陈姜左右看看,“我先赶到车行,再去雇个车夫。”
郭纯嘉一脸不赞同:“在下早发觉天师独身来去,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要是跑个腿送个信的,多不利便?难道天师家中没有下人吗?”
陈姜咧咧嘴:“郭大人,不做天师的时候,我就是个村姑,自来动手惯了,不需人伺候。”
“那怎么行?”郭纯嘉夸张道:“在下知道天师你不拘绳墨,平易近人,但今时不同往日,既已入世,以后闻名来求的人必然不在少数,你独身一人,怎么应付得来?身边放几个跑腿的,传话的,挡人的,很有必要!天师,你稍等一阵,稍等一阵啊,管家!管家!”
他也不给陈姜说话的机会,忙着去喊管家,几刻后硬是从府里拎出四个人来,一一拉到陈姜面前。
一个车夫,一个护院,一个婆子,一个丫鬟。郭纯嘉介绍都是他府里的老人,以前在京城做官时就跟着他的,现在都送给陈姜了。
陈姜愕然:“郭大人,这么多人,我养不起啊。”
“你不是刚挣了十……”郭纯嘉掩饰地轻咳一声改口:“哪里需天师来养,只管带走,月银全由在下负担。”
还说你没有阴谋?现在就想往我身边安插人手了!陈姜暗想,不管郭纯嘉是不是好意,她都受不了家里多出几个陌生人来。刚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间,再弄个丫鬟来看着她,以后还怎么藏好东西,怎么跟鬼子们畅快交流!
人她死活不要,郭纯嘉只好打消这个念头,派人送她去兑行。一箱七百斤的银子兑成一万五千两银票,加上之前的,光银票也有厚厚一大摞,携带很是不便。最后陈姜又耽搁了半天时间,找了一家朝廷认证的大钱庄,把票子全都存了。
其实存钱有点亏,这时候的钱庄不给利息,还要收取保费,存得越多收得越多。不过人家也担风险,银库要是被盗了,损失不由客户承担,不管一万两还是一百万两,随时随地随取随付。这么一想,陈姜也就释然了,全国连锁大钱庄,光放贷就能肥死大东家,贪不了自己这点小钱。
耽搁来耽搁去,回到大槐树村时已入夜,陈姜给车夫多付了两倍的钱,让他去镇上过夜。自己却站在家门口敲了好久,直到后来着急扯嗓子喊起来,廖氏才给开了门。
她咕哝了一句吃了饭没,便低着头匆匆往屋里走。陈姜赶进马车,关上大门再回头时,发现廖氏已不声不响消失了。
院子里有一股古怪的味道,半臭不臭的,像沤了许久的粪肥。天色很暗,房子里也没有点灯,陈姜什么都看不清。
“娘,咋不点灯呢?”
廖氏半晌不答话,陈姜起疑。扔了马鞭走去东屋,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廖氏坐在床边,只能看见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娘。”她又喊了一声,“你咋了?”
廖氏嗓子眼里像堵了棉花,想回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憋了又憋,憋出了一声哭腔:“没事娘没事。”
陈姜沉默片刻,转身出去,借着昏暗天光摸索到墙上油灯边的火折子,吹了吹点起灯来。
眼前亮起来的一刻,陈姜没忍住脱口骂了句脏话。
堂屋里崭新的,雕花镂叶的气派八仙桌桌面上,一道砍迹斜拉一尺有余,木头渣子都被砍出来了,旁边还有许多划痕,漆面破坏得乱七八糟。桌后条案上挂的她从府城买的福寿图被撕了一半,四把靠背交椅和两条长凳被砸歪了榫卯,用掺了壳粉的白灰刷出来的墙面上不知被甩了些什么鬼东西,斑斑驳驳,污脏不堪。
她咬着牙取下灯,再次返回东屋,给廖氏定做的衣柜,妆台,脚凳,和那张镂雕罩式架子床,全没逃过毒手,不是被砍伤了表面,就是被划成了破烂。
陈姜拉开柜子,不意外地看见廖氏那几件新衣裳呈破布条状堆在里头。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太不要脸了吧!”影子把几个屋子都看了一遍,气得绿光频闪:“你快去看看,你那屋都被砸完了。”
赵媞飘在陈姜身后,嘲讽道:“早让你搬离这泼恶之地,你偏不听,这就是你毕生所求的烟火之气?本宫真是开了眼了。”
廖氏散着头发,披着件外衣坐在床边,脑袋垂到胸口,额头上一个青紫鹅瘤包清晰可见。
陈姜把灯放在妆台上,走到她身边,掐住她的下巴,一把擡了起来。
满脸血痕,眼睑下烂了指甲大小的伤口,像是被生挖去了一块肉。眼睛肿了,嘴巴也肿着,耳垂子上糊满了血迹。
她还没说话,影子突然哭了起来,扑到廖氏膝头伸手去摸她的脸:“娘,娘啊,你你咋被打成这样?”
陈姜不说话,是因为她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廖氏的伤脸,她有些自责。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尤其是留在这目标极大的新房子里。陈百安也不在,她孤立无援,任人欺辱。
她放开手,慢慢道:“啥时候的事?”
廖氏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颤声道:“下下晌,姜儿,我不想开门的,可是你奶奶一劲儿砸,砸得我心慌”
“都谁来了?”
“你你奶,你三婶,谷儿和苗儿,大嫂也来了,她没动手。”
“谁打的你?”
“你奶和老三家的。”
“谷苗毁咱家东西了?”
“嗯。”
陈姜点点头:“行,你先躺着,我去请钱郎中来给你看看伤。”
廖氏忙拉她:“别别去了,叫外人知道,不好。”
“她们打你的时候,没有外人知道吗?”
“关了门的。”
“呵呵。”陈姜冷笑,“老宅还知道要脸啊,好,好,好!”
她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出门,师焱随即跟上。
“你,甚怒。”
陈姜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去钱郎中家的路上,“不怎么怒,是觉得可笑。”
“如何可笑?”
“没想到我来此世间,逃不了要跟鬼打交道的命运,还肩负着给古人普法的神圣使命。”
师焱显然没听懂,但他察觉到陈姜的平静下藏着滔天怒意。
“这般所为,可算欺你?”
陈姜朝他微笑:“算,但是不要你动手,仇,还是自己报比较痛快。”
当晚钱郎中来给廖氏治疗,大都是皮外伤,稍微严重些的就是廖氏的耳垂被扯烂,两只手腕子也有血印。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只能清洗伤口,糊了些调制的草药,又开了两剂安神药汤,剩下的就得靠养着。
陈姜一夜没睡,在廖氏床边坐到雄鸡报晓。天刚蒙蒙亮,她就揣着银子带着廖氏赶车出门,三天后的午时才再次回村。
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镇卫所的卫差和县衙的捕快。
村人见了捕快,以为又有凶案发生,饭不吃地不下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直跟到了陈家二房的新院子里。
陈姜赶进车,扶下廖氏进厢房呆着,又出来大开院门,当着村民的面高声道:“强盗抢劫伤人的案发现场我和我娘分毫未动,请各位大人进去看看吧。”
村民哗然,陈姜家遭强盗了?啥时候的事儿?
待差官们进去,几个村民凑近:“姜儿,你家啥时遭强盗了,俺们一点不知道呢?”
陈姜板着脸:“就是三日前,我外出送货时,我娘一个人在家,强盗冲进我家门又打又砸又抢。把我娘打成重伤,抢走了她的首饰,砸坏了我新做的家什,剪了我和我娘所有的衣裳,还撕掉了我花大价钱从府城请来的福寿图,那可是高僧开过光的,一张何止百两!”
村民们震惊不已,也不敢相信:“这咋可能呢?咱村几十年没闹过盗匪了,我听我爷说过,打仗那阵儿是有盗匪进村杀人抢粮,这会儿平平安安的咋会有啊,再说抢咋只抢你一家?”
陈姜瞥那发声的汉子一眼:“破门,抢劫,伤人,这不是强盗是啥?只要有这种行为的人就是强盗!大楚律也是这么判定的!至于为啥只抢我家,大概是因为看我家发了财眼红吧!”
几个村民咯噔不吱声了,互相使了眼色,退远些小声咬起耳朵来。
半个时辰后,看热闹的人跟着捕快衙差的步伐到了陈家老宅,那几个咬耳朵的村民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兴奋起来。
院门被敲响,乔氏先喊百顺,又喊苗儿,没人搭理她,她只好放下正在洗刷的碗筷扭搭扭搭自己去开。
门外身穿公服的捕快卫差和一群围观者把乔氏吓了一跳,她张了张嘴,喊出来的却是:“娘!娘!”
那个曾经带头抓过徐贵田的黑脸大胡子捕快拿起手中一张纸,比着乔氏的耳朵看了看,道:“你的耳坠子,是哪儿来的?”
乔氏慌忙捂住耳朵,你说啥,我不知娘!娘!快来呀!”
她也不知自己在怕啥,反正就是怕,转身想跑,捕快喝道:“绑起来!”
“不要不要,不是偷的,是我二嫂的,娘说了给我的!”
万氏吃完饭刚在床上躺下,就听三媳妇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她不耐烦地趿拉着鞋走到窗口:“喊魂哪!啥事!”
这一看不打紧,万氏险些魂魄飞天,惊掉了眼珠子。她家大门洞开,三媳妇被两个彪形大汉按倒在地,反钳双手,另一个大汉正拿了绳子上手捆呢!
万氏瞌睡虫全惊跑了,慌慌张张跑出来,与公服男子一对眼又愣了刹那,这黑脸大胡子好面熟,不就是上回送百顺回家的那个捕快吗?
“官老爷,啥事呀?你们来俺家这是要干啥呀?”
大胡子又拿出另一张纸,比了比万氏脑袋上的一根海棠贴翠银钗,“老太太,你头上的钗,是哪儿来的?”
三天时间,可把陈姜忙坏了。她送廖氏到医馆,自己去找了何虎,请他帮忙弄来一册大楚刑律。连猜带蒙地研读了一天。终于弄清楚此时想告直系血亲,尤其是长辈的难度非常大,所谓父杀子女,罪减一等,杀了儿女都没啥大事,别说只是伤人夺物了。她不能告万氏,但是可以告婶娘乔氏,可以告堂姐妹谷儿,苗儿,这年头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兄弟姊妹纠纷,以常律论处。
研究完了律法,她连夜画画,把家里家具原先的模样,廖氏被抢走的几样首饰,甚至几身衣裳的样式都大差不差地画出来了,然后先向卫所报案,又直奔县城去找了捕快。
她只说家里遭了强盗,娘亲被伤,并向公差们透露了些自家发家后与老宅的纠纷,但绝口不提嫌疑人是谁。交上画纸,把首饰家具的来处说得明明白白,若有查证需要,府城的那些铺子也该认得自家东西。
捕快和卫差顿都没打就跟着她来了村里,巨细无遗地勘查现场,雷厉风行地寻找案犯,手不留情地按倒乔氏。
配合度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陈姜的银子也使得非常到位。
站在人群之外,她听着里头的鬼哭狼嚎,默默地想,郭纯嘉的建议有些道理,而眼下这桩事,或许也是个好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