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暴力,母亲的怀柔和媳妇的眼泪攻势三管齐下,加上差点被铜镜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自己吓厥过去,彭世庭终于顶不住压力开口说了实话。
这块玉是瑜州城知名青楼——挽香雅舍里一个名叫忆秋的清倌送给他的。挽香雅舍环境清幽,茶香酒美,舍中女儿更是号称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在府城贵家公子风雅书生中享誉已久。因为雅舍里只有清倌,卖酒卖茶卖画卖琴,就是不卖身,一度还被认为是证明品性清高的绝佳场所。各家媳妇一听爷们儿聚会去的是挽香雅舍,心里的不舒服都能少几分。
忆秋为什么要送玉给彭世庭,据他自己说,只是一块生辰礼物。他常去消遣,常点忆秋作陪,因为这个女子不仅知书达理,博闻强记,而且蕙质兰心,极擅安抚之道。彭世庭但凡遇到比如秋闱再次落榜,被老爹骂不上进,被老娘唠叨用钱厉害,或是媳妇逼着他生孩子等等烦心事,跟忆秋唠一唠,她总能说出恰到好处的安慰言语,让人听了犹如三九天喝热汤,心头舒坦。
忆秋十七八岁,长得不特别美,但由于雅舍本是清倌楼,彭世庭也就把她当成一个知心小妹,处久了,还有了几分朋友情谊。所以当他生辰,忆秋送上一块护身玉,他欣然受了系在腰间。
彭世庭已不记得自己第一次是怎么流的血,又是怎么无意蹭到了玉石上,反正那天他做了特别美的梦,美到不想醒来的那种。将此事讲给忆秋听后,她说这块玉石是一位得道高人给她的,高人说以血养之可心想事成,但她试过却毫无用处,彭公子初戴就做了美梦,也许他才是真正的有缘人。
彭世庭对梦境中的一切回味无穷,他发现那块玉上果真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很像血迹渗入的样子,想起忆秋的话,刻意用针刺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玉上。
结果可想而知,玉中血色一点一点增多,彭世庭沉醉美梦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每张开眼看见现实,他都有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感,令人恐惧的秋闱又快来了,父亲和岳家的沉重期望压得他心浮气躁,母亲就会管东管西,媳妇儿看着也没以前漂亮了,至少没有他梦中的那些美人漂亮。
如果把梦中场景描述出来,估计彭大人会把他扒光了吊起来抽。彭世庭没傻到那份上,说完玉石来历就闭嘴了,任爹娘媳妇再逼问也不肯吐露半个字。
彭大人迅速派人捉拿忆秋,也不给钱,也不让陈姜离开,还专门开了一个客院给她小憩。陈姜觉得彭大人肯定认为十万两盘活一个不思进取自甘堕落的儿子太亏了,得把这事查到水落石出,揪出幕后黑手绳之以法,期间或许还会遇到诡异事件,天师尚有用处。
若真能如此,陈姜当拍手称快,可怕就怕,忆秋也只是黑手的一颗棋子罢了。
在小客院里,陈姜,师焱,赵媞一人两鬼围着石桌边而坐,一起观察那颗幻心玉。玉石已被血色浸满,红得诡丽,就像一颗大血珠,几乎看不到一丝留白。
“如果彭公子死了,这颗玉石会褪去血色,重新在人世流传吗?”
师焱点头:“玉石寻常,此咒不破不灭。”
陈姜明白,玉只是个载体,真正厉害的是咒语:“怎么破,烧了?砸了?还是另有破咒的咒?”
师焱看看她:“本君可破。”
言下之意说了你也不明白,招呼一声,他动手就是。
陈姜拨得玉石滴溜溜转:“我知道你能破,就问一声。这是重要证物,暂且不忙,待那清倌交了底之后再破不迟。”
师焱一贯好学,不懂就问:“何为清倌?”
陈姜挠挠脖子,冲赵媞一努嘴:“让公主殿下给你解释,我一个小孩子不适合说这些。”
赵媞白眼翻了过来:“附身之人,好意思说自己是孩子!”
陈姜也翻:“我本来就是孩子,附身之前也没多大!”
“没多大是多大?”
“十十几岁。”
“我不信。”
“爱信不信。”
没人给师焱解释清倌的定义,他也没追问,脸上挂着清淡笑容,看着她俩斗嘴。
影子飞身入院,喊叫着:“你们都不去看热闹吗?彭少爷和大奶奶,还有那个彭夫人吵起来了,说要休妻呢!”
“为啥吵?”
“彭夫人大奶奶说他不去啥啥楼的就没这些事,他说她俩天天掐他脖子,他喘不上来气。”
陈姜想了想不禁失笑,什么掐他脖子,是管得他透不过气了吧。彭世庭在梦里把心玩野了,这会儿看什么都不顺眼,还得他爹治他才行。
正听影子描述吵架现场,府里来人请陈姜去抚台衙门。原来忆秋被绑去衙门后,什么也不肯交待,只死死盯着彭大人,嘴里念念有词。彭大人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叫人给她上了夹棍,哪知这女人竟一声不吭地忍下来,眼珠子长死在他身上。生怕她又下了什么可怕的咒语,彭大人忙不叠派人来请陈姜。
钱要得多,事情就要办到让客户满意,陈姜没多话随人去了。在衙门脏兮兮臭烘烘的大牢里见到了这个叫忆秋的女人。
牢房没有窗,大白天也点着灯,光线昏暗,气味难闻。从木头牢门看见去,她穿着一条草绿色的裙子,发髻散乱,侧身倒在一堆稻草上动也不动,鞋袜尽除,两只脚上血迹斑斑,眼睛黑幽幽的,盯着牢外的陈姜半晌不转。
旁边的几间牢房没有人犯,也许彭大人不想让涉及到自家的事被外人听见,他在大牢外头确认了陈姜可以独自进去后,便清空牢房,连一个衙差都没有跟派。
陈姜在手臂粗的木栏外蹲下,忆秋看着她,她也看着忆秋。
互看了一阵后,陈姜冲着忆秋笑了笑:“想报仇,也不必把自己糟蹋到这个地步。你看,仇没报成,你又成了阶下囚,何必呢?”
忆秋眼睛里幽光依然,脑袋动了动,艰难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陈姜嘘叹:“都有必死的决心了,还瞒着目的没意义啊。被砍头前,你大喊一声彭世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不定还能给他留下点心理创伤。继续嘴硬到死,彭公子都不知道你在恨他呀。”
忆秋嗤笑一声:“自作聪明的小丫头,你是谁?为何要来与我说话?”
陈姜琢磨了一会儿她这句话,忽然眯起眼:“你的仇人不是彭世庭?你害他,是为了让别人难过谁会难过呢?彭大奶奶,彭夫人,还是彭大人?”
忆秋闭口不言,眼神却比之前更幽深了。
陈姜摇摇头:“其实我有办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幻心玉哪来的,你在恨谁,包括你的过往记忆,但是我不愿意这么做,因为这是不道德的,有违天道,有违人道,也很不尊重人”说着她看了看师焱,为自己带有指责意味的话送上弥补一笑。
师焱没笑,面无表情。
忆秋血淋淋的手抓住稻草,再次擡起脑袋,“你你怎会知道幻心?”
“我当然知道,”陈姜从荷包里拿出幻心玉,在她面前晃了晃,“因为就是我在彭公子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救了他呀。”
“什么?什么?”忆秋瞳仁骤然放出凶光,不顾伤痛一下撑起了身子,嘶喊道:“是你救了他?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师。”
忆秋怨怒地盯着陈姜,恶狠狠地吐出四字:“为虎作伥!”
陈姜无奈:“彭大人愿意付我十万两银子,这又是救人一命的功德好事,我正正当当做生意怎么就为虎作伥了?你骂人,总得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吧?”
忆秋怒极而笑,笑得凄怆惨然:“十万两,他最大的后盾郑家,都已抄家流放了,彭昌颐竟还能拿出十万两请天师,可见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害惨过多少无辜百姓!此人不死,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接近不了彭昌颐,所以才接近他儿子听说抓你时,你没有反抗,”陈姜看着她疯癫大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戚戚,道:“你知道彭世庭没死,你肯定逃不了了是吗?你和彭大人有什么仇,值得你费这番心机以身犯险?”
忆秋清瘦的脸庞上滑下两滴泪:“我的心机,全因你白费了。”
陈姜叹口气:“那真是对不起,我只是个收钱办事的天师,不理红尘恩怨。你送彭公子玉石时,他友人在旁,此玉内有恶咒,我也向彭大人实言相告。人证物证俱有,致死方法又比较残忍,想彭大人放你活着走出大牢,恐怕不可能了。我来,只是为了打听玉石的出处,顺便听听你有无遗言,既然什么都不愿说,那我也不强求了,你好自为之吧。”
她站起转身,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忆秋幽声:“小姑娘,你回来。”
陈姜走出大牢时,脸色不太好看,彭昌颐一直等在外面,见了她忙迎上来:“天师,那女犯可招出主使?”
陈姜看了他一眼,淡道:“彭大人,为何你认定此事有主使?”
“若无主使,她一个低贱妓子,怎能得到那要命的玉石,我儿与她无冤无仇,她又为何要下这般毒手?”
“无冤无仇?”陈姜轻嗤:“这世间总有很多不够清醒的女子,被情障所迷,日夜陷入苦痛不得脱身,痛到极致时,便会不顾一切犯下糊涂事。”
彭大人怔住:“你是说”
陈姜点头:“正是,没有什么阴谋主使,此事就是令郎酒醉时随口许下赎身承诺,后又不履行招来的祸端。”
“那玉石”
“是忆秋家传之物,她知道其中有恶咒,故意下给令郎的。”陈姜目光沉静,笃定道:“我已用独门秘术验过了,她没说谎。”
彭大人相信陈姜,却很不甘心。还以为能挖出什么神神鬼鬼的大秘密呢,哪知是他不争气的儿子惹出来的风流债,胸口堵着一团气,半晌道:“若不是天师出手,我儿这条命就断送了,此女当以不道罪名论处!”
陈姜勉强微笑:“大人决断吧,我家中有事,不便久留,这就先向大人告辞了。”
她走后不久,衙牢里传出一声凄厉喊叫:“彭昌颐,你不得好死!”
返回抚台府,陈姜找到彭夫人告辞,彭夫人便将备好的银票以及一箱足有六七百斤重的沉甸甸的现银交给了她。并告诉她这笔钱有凑的,有借的,没能全部换成银票,对天师感到抱歉。
十万两银东拼西凑的感觉,显得抚台大人十分清廉。
与郭纯嘉一同返回青州的路上,陈姜的马车跑得明显慢,上了官道两车就拉开了一大截距离。
她沉默发呆,师焱安静地坐在一边。只有影子还沉浸在抚台府的眼花缭乱中不能自拔,不时就要对所见所闻发表一番看法。
赵媞也有些丧气:“没想到,郑家被抄家了,怪不得彭夫人要凑银子,她不是没钱,是不敢再拿到明面上用。”
说着她又愤怒起来:“这可恶的杨贼,杀鸡取卵只为公报私仇。他曾向我父皇荐过自家亲戚做皇商,最后没争过郑家,一朝得势就将人赶尽杀绝,不可理喻!”
陈姜揉了揉眼,沉沉叹息:“唉,记得去年我在铁匠铺时,小铁匠还跟我说过改朝换代无声无息,原来只是因为我们身处底层,看不见上面的暗潮汹涌那曾姑娘一个官家千金,竟沦落进风月场里,忍了这么久,埋伏了这么久,眼看大仇报了一小半,偏偏碰上我!她向我磕头,磕得脑袋出血也不肯停……唉!”
赵媞不赞同:“这件事你不能听她一面之词,虽然我对彭昌颐也没好感,但我父皇在时,他就做过正三品户部尚书,杨贼为了拉拢人心,给他提了个从二品的抚台,好歹也能算得上封疆大员,他怎么会去构陷一个小小侍郎?曾侍郎,我以前听都没听过。”
“曾姑娘说彭昌颐私占军需,她爹不肯同流合污,彭昌颐就在她爹负责的粮饷发放上做了手脚,设局陷害,使得曾家男丁满门抄斩,女子尽入贱籍。”
“有证据吗?我父皇不是昏君,不会随意抄斩满门!”
“没证据,不过曾姑娘说,彭昌颐私占军需是为了给杨贼起事供饷,她去牢中看望父兄时,她爹告诉她的。”
赵媞倏地飘了起来:“曾家肯定是被陷害的!我父皇被蒙蔽了!彭昌颐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陈姜:“呃也是一面之词,没有证据。”
赵媞义愤:“这还要什么证据?看看彭昌颐所在就知道了,没助过杨贼,就凭他那满身无为之气,凭什么坐上现在的位置!”
好吧,公主殿下说啥就是啥,陈姜又叹口气:“唉,虽然都是一面之词,但她一弱女子被仇恨所困,也实是可怜。她还有嫂子和妹妹活着,不想让彭昌颐挖出她们的所在,我便替她遍造了一个爱情谎言,反正必死无疑,就让她死得痛快些吧。”
赵媞:“爱情是什么?”
影子:“爱情是啥?”
师焱:“何为爱情?”
三鬼异口同问,齐齐整整。
陈姜:“你们不想问问她的幻心玉是从哪儿得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