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夫人去找夫君商量时,彭大人正听着郭纯嘉现身说法,介绍陈姜的天师神技。
他对这个下属印象一般,与青州老知府搭档以来政绩平平,治下挑不出大毛病也没什么闪光点,所以他在年终考核给两人一个良评不失公允。自从公布后,郭纯嘉三番五次递帖子拜见,他都回绝了。为官数十载,下属们在想些什么他很清楚,尤其是在绩报即将送去吏部的当口,更不能搞私下会见,得避嫌。
但这次为了儿子,彭昌颐顾不得许多了,初闻郭纯嘉带来的是一个天师而不是大夫,他也疑虑重重,但随着郭纯嘉的讲述,心中不免升腾起一丝希望。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下官不敢将其荐于大人。”
“神棍门”彭昌颐若有所思,“大楚有名的道长天师本官也略有所闻,这个门派从未听过。”
郭纯嘉道:“应是个隐世门派,大人,下官并无他意,只觉府中既然已请遍名医,彭公子的病情仍无起色,未必不可往别处想想啊。”
正在此时彭夫人到了,转达了陈姜开出的价钱,把彭大人震得不轻:“十万两?她当本官是贪腐大蠹,满府金银吗?”
郭纯嘉被陈姜天马行空的开价风格弄懵了,上回自己把她惹生气,惩罚也不过要了一万两,这回难道是又生了谁的气?
他小心翼翼瞅着彭大人:“救命要紧,大人若有困难,下官这些年来攒下的俸禄还有不少……”
彭昌颐瞪他一眼:“你倒是说说,这些年攒俸禄攒了多少钱?”
“呃”他咽咽口水,“几千两吧,不过下官夫人那里还有一些,凑一凑也能凑出几万两的。”
彭昌颐没好气:“漫天要价的天师本官请不起,郭大人将她带回吧。我儿的病,再想别的办法。”
彭夫人道:“老爷,那小姑娘说,只要她出手,晚上庭儿就能起床吃饭了。”
“什么?她敢说如此大话?”
郭纯嘉讪笑:“贵是贵了点,可她真有本事,不是说大话。”
彭夫人咬了咬嘴唇,道:“老爷,你不请我请了,十万两换我庭儿康健如初,一点也不贵。”
彭昌颐脸色突然阴下来,带着怒气瞥了彭夫人一眼。
叫兰书的婢女再来请陈姜时,态度明显卑躬了许多,一路带着刻板微笑将她引到了府中东南角的清风院里。
院子经过精心打理,布局讲究,花木扶疏。院中站了许多人,除了彭夫人郭纯嘉,以及一大堆随从婢女外,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华服女子,和身穿家常便服的彭昌颐。此人个不高,身材适中,三庭五眼开阔端正,看起来像个正直的人。
郭纯嘉给彭大人介绍陈姜,她仍是不卑不亢简单一礼作罢。彭昌颐见这小姑娘长得清丽灵动,举止大方,眉目间没有一丝狡贼之色,便也没多话,伸手指了指某间房门:“陈天师,请。”
这边一动步,后面呼啦啦跟上来一群,尤其是彭夫人,紧紧跟在她身后。陈姜回头:“诸位留步,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房内有人也请撤出来。”
彭夫人急道:“我儿昏迷不醒,你一个小姑娘怕是不大方便吧?”
“我都不介意,你们介意什么?”陈姜摆摆手,很不羁地道:“人说医者父母心,不拘男女长幼,天师亦然。”
彭夫人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顾得过来吗?要不我派一个丫鬟进去伺候。”
陈姜瞥她一眼,又瞄瞄彭大人,哼道:“彭夫人请放心,我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为了十万两银子,我也会对令郎客气些的。”
说罢她进去了,留下院中一群面面相觑的人。郭纯嘉打圆场:“小天师心气高,性子有些乖僻,大人夫人请见谅,她一定会把彭公子治好的。”
陈姜嘴上说了要客气,实际一点也没客气。进了彭公子养病的屋子,观赏了墙上的宝剑和字画,又站在床前看看那死灰干瘦的男子,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
躺了七个月,人不死,肌肉也萎缩得不像样了。床上穿着中衣的彭公子如同一个撑着衣服的骨架子,看得出健康时身量不矮,但露在外面的手和脚都灰瘪嶙峋,像是被风干后的死物。
陈姜弯下腰,小心挑开了他中衣的领子,脖间系一红绳,红绳不长,下坠着一块铜板大小通体血红的玉石,正置于彭公子的锁骨中央。
“就是这个?”陈姜歪头问师焱。
他点点头:“幻心咒。”
“是起什么作用的咒?”
“取血滴之,可入幻梦,聚精血愈多,沉迷愈久。血盈满玉,永睡不起,精血耗干而亡。”
“亡了之后呢?”
“做鬼。”
陈姜无趣地撇撇嘴:“要么是有人特意送了这玉害他,要么就是他无意为之自找苦吃。我说这不会又是修道的那帮人搞出来的东西吧?都想什么呢,成天不走正路,尽琢磨这些千奇百怪的咒,能成仙吗?”
“幻心咒,存世数十万年,原用以驱魔。”
陈姜表示惊讶:“驱魔?这世上还有魔?”
师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许久才道:“早已诛尽。”
陈姜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一点特别意味,疑惑道:“怎么感觉你还挺不甘心似的。”
“想起旧事罢了。”
“什么旧事,能跟我说说吗?”
师焱笑笑:“不先赚钱?”
陈姜觉得他在回避,那这旧事就很可能与前生的她有关。为了避免矛盾,还是不要瞎打听了。
“好。”陈姜去摸彭公子脖子上的红绳,“我把它扯下来就行了吧?”
“不行。”师焱道,“此物,与其精血相连,取之即死。”
“啊?”陈姜慌地收回手,“不能取,那怎么办?”
“本君附身,可取。”
又要附身,陈姜犹豫了,这一次不是怕师焱害人,而是怕他伤己:“张璟那次被缠,你附身救他,是送了阳气给他吧?彭家公子这个样子看起来比张璟还差呢,你还送”
师焱道:“此人精血耗尽,需再造阳气。”
陈姜瞬间领会意思,当即表示:“那就更不行了,不挣这个钱了!你是冥君,阴气最多,哪有那么多阳气给他造,损己利人的事咱不干。”
师焱笑道:“十万两。”
陈姜嗔他一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别说十万两,就是百万千万两,跟你比都算不了什么,我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伤了你的。”
话一出口,陈姜没怎样,师焱突然语结,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达。他轻轻吭了一声,道:“无事,尽快取下即可。”
说罢他一拍胸口,身化流星,极快地飞进彭公子的天灵盖里。
行动太过疾速,陈姜压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陈姜慌地叫起来:“哎哎,别别别啊,等我找了剪刀你再进啊!”
身已附了,此时说什么都来不及。陈姜在屋里翻了一圈,到处找不到剪刀,她生怕耽搁久了,师焱的阳气送大发了,忙扑过去用手抓住红绳使劲地扯。
那红绳不知是什么材料编制,虽细但结实得很,她把彭公子的脑袋都扯离了枕头也没扯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彭公子没有醒,师焱也没有出来。陈姜情急,埋头而下,撩开大牙上嘴撕咬。
她跪在床上,半个身子趴在彭公子的胸口,额头抵着他的下巴,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扯红绳,面目狰狞地咯吱咯吱磨着牙。
如果此时有人进门见了这一幕,彭公子的清誉就全毁了,至于她的清誉她还是小孩子呢,没人往歪处想,陈姜一边狠劲地咬一边自我安慰着。
绳子咬断的一刹那,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训斥:“退开!”
陈姜骇得一抖,顾不得擦擦满嘴口水,忙退下床,呼哧呼哧喘着气,见彭公子睁开了眼睛,正不满地望着她。
“呃师焱?”
“彭公子”没有力气,撑不起身,只能用眼神表达他的不高兴:“身为女子,怎可如此?”
陈姜抹抹嘴,委屈道:“我找不到剪刀,这不是急了吗?”
“彭公子”蹙眉不展:“从未有人,教导于你?”
陈姜脸唰地拉下来了:“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没家教?”
“彭公子”不语。陈姜火气蹭地窜起,音调拔高:“我靠近他为了谁啊?还不是想你快点出来!你看看他多大了,二十大几都能当我爹了,你以为我想扑他啊?”
屋外没动静,窗下却传来了彭夫人慌张的声音:“陈姑娘陈天师,出了什么事?”
陈姜没好气:“没事,别进来,进来你儿子就活不成了!”
“啊!”窗下一声尖呼,接着婢女狂喊夫人的声音乱成一团,想必是被吓晕了。
陈姜可不管她晕不晕,气咻咻地瞪着床上那说话不讨喜的家伙。
“彭公子”沉默半晌,微叹:“我非此意,你为女子,乃矜贵之身”
陈姜泄了半口气,还是不甚高兴:“我知道了,男女有别,以后会注意的!不过你说清楚,到底是不想让我靠近他,还是不想让我靠近你?”
“他。”
心情好了一点点,陈姜撅起嘴:“你呢?我能不能靠近?”
“能。”
唇角拉起弧度,前后不过片刻功夫,她就多云转晴忍不住笑了起来,嘴里却还嘀咕道:“哼,让碰也碰不到啊,说了白说。”
“彭公子”见她笑了,便又闭起眼睛,大约半刻后,流星飞出,落地重化人形。
陈姜打量着身姿依旧优雅的的师焱,他一介鬼身,看不出脸色有什么不妥。
“再造阳气很费劲吧?上回张璟你都没呆那么长时间。有没有事啊,要不要回冥府休息一下充充电?”
“何为充充电?”
“就是加油。”
“哦,无事。”
陈姜觉得自己真要多做做冥想,沉淀心绪,控制一下脾气了。说好了要做师焱的无脑吹,可实际上都是师焱在事事顺着她,一旦发表些个人意见,她就像气球一样,一戳就炸。太敏感多疑了,这可算不得有魅力。
彭公子脸上的死灰之色潮水一般缓缓退去,胸口起伏渐渐增强,鼻息越来越清晰,眼皮下的眼球转动起来。在他清醒前一刻,陈姜飞快地从他脖侧将血玉拿了出来。
眼睛一睁开,彭世庭像个傻子一样呆滞望着床帐,好久之后才转过头看了看陈姜:“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彭世庭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又道:“饭食还是端进来用吧,大奶奶那边去说一声,我今儿不过去了。”
陈姜噗嗤笑出了声:“彭公子,你说什么呢?”
听到这不同寻常的称呼,彭世庭终于清醒了点,“你,你不是我房里的婢子,哪屋的?”
陈姜翻了个白眼,手臂一擡,指间夹着红绳,血玉落下:“这玩意儿,是谁给你的?”
彭世庭瞳孔地震,一把摸上自己的脖子,摸了两下恐慌不已:“你是什么人,还给我!把我的心玉还给我!”
他挣扎着想起身,可阳气是有了,萎缩的肌肉却不可能迅速恢复。于是撑了不到半尺他又颓然倒下,满脸焦怒,眼睛里那种仿佛失去此生挚爱的痛苦一览无遗,放声叫起来:“抓贼!来人哪!抓贼呀!”
中气虽没那么足,但对一个昏迷七个月的人来说,他能发出这样的动静,已是奇迹。
在从二品抚台府里,陈姜再次受到了高规格接待。午饭在偏厅用了,十六菜两汤,有荤有素,饭后还有水果甜点,彭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媳妇全来作陪。
吃完了饭,彭大人亲自接见陈姜,向她表示感谢,并询问长子病因。
“就是这块玉。”陈姜把玉摊于手心,展示给彭家夫妻以及郭纯嘉看,“此玉被人下了恶咒,得玉者以精血养之,沉迷幻梦。初始梦短可醒,随着玉内蓄精血越多,与其神魂相连,梦越长久,渐渐的人就醒不过来了。精血耗干之日,就是殒命之时。”
彭夫人按着胸口,悸然道:“这玉我见过,庭儿说是他的护身玉,当宝贝一样,不许任何人碰。去年他昏迷之前,就有嗜睡之症,常常整日不出屋子,每每见他一面,总觉他精神不振,我还以为他读书辛苦,给他送了许多补气血的药材。”
彭大人脸色黑沉:“这玉从何而来?”
陈姜道:“我也想知道。彭大人,你方才看到了,令郎视此玉如命,失之如失至宝,抵死不肯说出来历,恐怕,还得你去给个当头棒喝才好。他沉迷幻梦,精血几已耗光,这次我用了神棍门独家秘术替他引阳盈血,好不容易才将他救了回来,若他不能清醒,不愿面对现实,总有一日他还会上这样的当。再来一次,你给再多的钱,我也无能为力了。”
彭大人深吸一口气,屏住半晌慢慢吐了出来,起身朝陈姜拱手深揖:“多谢天师救命之恩。请你暂留府内,本官这就去问问那个逆子!”
他说完一撩袍子,大步流星出门去。彭夫人忙碎步跟上,着急喊着:“老爷,老爷,庭儿刚醒,你不要打他!”
厅中只剩陈姜和郭纯嘉,他又敬佩又兴奋:“正是坚信陈天师神乎其技,在下才决然在彭大人面前引荐你,果不出在下所料,陈天师出手,无有不可,无所不能!”
陈姜哼笑:“郭大人也不必这般吹捧我,你的绩考我寻着机会会跟彭大人说一声的。”
郭纯嘉却忙摆手:“不不不,千万不要提,一提就显得别有用心,在下就是给上峰帮个忙,没别的意思。”
陈姜侧目:“你们官场的人肠子都有一百八十个弯。”
郭纯嘉捋着山羊胡,嘿嘿笑了。
两只没有跟着她除祟的小鬼此时一前一后飘了进来。在抚台府里大开眼界的影子进门就说:“那个叫大奶奶的女人好漂亮,她耳朵上带了两只蝴蝶,一哭,蝴蝶就会扑棱棱飞呀!对了,你猜她为啥哭?因为老头子正把她相公的裤子扒了打屁股呢!”
陈姜对彭公子表示同情,昏迷了那么久,都瘦成人干了还被老爹毫不怜惜扒裤子打屁股,怪不得想逃避现实。
而赵媞则一脸凝重,飘在她身边道:“不对啊,彭夫人不可能区区十万两都拿不出来,竟还要人去铺子里收拢现银,难道郑家……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