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急是别人的火急,攸关是别人的攸关,听郭纯嘉道完前因,陈姜才知道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事主也没有指定要请他帮忙,纯属他自己头脑发热挺身而出揽下麻烦。
“郭大人,你太冲动了。人家言明要找神医,我一个天师如何能去?我不会治病,不能帮这个忙,大人另请高明吧。”
“不不,陈天师你听我说,”郭纯嘉急切且肯定地道:“彭大人不知找了多少大夫,连退下来的太医院老院正都请去瑜州看过了,若还有丁点办法,他不会在开年集议时说到此事,求助三个州的属官帮他寻找民间神医。妙手回春老院正都治不了的病,哪里有什么神医能治?本官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彭大人的长子,未必就是生了病。”
彭大人是郭纯嘉的领导,三州一道的民政主官,从二品抚台。他的抚台府就设在瑜州,一家老小都在瑜州生活。去年下半年,彭大人的大儿子突生怪病,一朝晕倒后再未醒来,卧床至今已有七个月之久,无显症,无外伤,就是不省人事。彭大人在今年的属官集会上说了这事,请各州官员查问有无隐世神医,郭纯嘉二话没说,当场就站起来言之凿凿地表示他大青州就有这样的人,可解彭大人忧虑。
彭大人让他把人请去,他慌得连会后聚餐都不参加了,赶忙跑回家派人找陈姜。
这桩事听起来跟张璟的情况有些相像,可昏迷七个月?这不可能,若是厉鬼作祟,七个月彭家大儿早该成一具干尸了。陈姜更倾向于是脑梗死脑溢血之类的病症。
她理解郭纯嘉想在上峰面前表现的心态,但不赞同道:“大人,人家要真生了病,我去就是耽误功夫。况且许多人如同以前的你一样,忌讳鬼神之说,那位大人寄希望于求医问药,你贸然将我带去,恐会遭人不喜。”
“去瞧一瞧也好,若是鬼怪作祟,你把它收了,皆大欢喜;若不是,便说这病你治不了,彭大人也不会为难你的。”
“你这是让我假扮大夫?”陈姜不高兴了,“我堂堂神棍门传人岂能做这等欺人勾当,不行!”
郭纯嘉连连拱手,口气隐露哀求:“陈天师,实话不瞒你说,这位彭大人不知对本官有什么偏见,去年的政考他给本官评了个良,一良趴三年呐!好在这绩表还未上报吏部,若能说服他改动一下,明年任职期满,本官就有希望再进一步了。可是此人死板,油盐不进,本官求见几次都被他拒之门外,思来想去,他身居抚台之位,不缺金玉财物,送礼,总得送到他的急处才好。”
陈姜无奈地看着他:“郭大人,你是不是太不把我当外人儿了?行贿这种事也告诉我?”
郭纯嘉一脸真诚:“在下能结识到陈天师这样的神人是福分。鄙府的一摊丑事,天师不早就心中有数了吗?那女人心术不正,我已经将她赶出家门,此刻也不必作态在天师面前隐瞒什么,为官者哪有不想升迁的?这一个良字,可真是要了我的命!求你出手,就是想博上峰一个青眼。陈天师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出来,钱,物,事,只要在下办得到,必竭力满足。”
郭纯嘉这样裸裸地袒露心声无疑是在赌博,万一对方是病不是邪,陈姜无功而返倒没什么,他说不定更不招上峰喜欢了呢。去,也不是不行,要不要先问他要一笔辛苦费呢?
陈姜正在犹豫中,忽见赵媞从正厅外飘了进来,对她道:“小姜你问问他,那个姓彭的是不是叫彭昌颐。”
“抚台大人名讳是彭昌颐吗?”
郭纯嘉一怔:“是啊,陈天师认得?”
陈姜没说话,瞄瞄赵媞,她又道:“答应他,彭昌颐夫人娘家是大皇商,专做海运生意,以前每年都来宫中献贡,我三王姐说他家的地砖都是金子铺的,可有钱了。现在落在杨贼手里,定然没少被盘削,我们也不必客气,你去帮他捉鬼,问他要一百万两!”
公主殿下这是为了军饷不顾一切地想宰肥羊了,可什么鬼能值一百万两?她敢说,陈姜不敢要啊!而且人家家里到底有没有鬼,还是个未知数。
郭纯嘉不停地恳求,赵媞不断地撺掇,师焱也说:“可去一观。”
陈姜最终还是答应了,但她提出一个要求,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师就是天师,绝不冒充神医。
郭纯嘉忙着去叫人备车,陈姜斜眼看看赵媞:“一进同知府你就没影了,刚去哪儿了?”
“哪儿也没去,园子里转转。”
陈姜了然一笑:“是去看郭夫人了吧?”
赵媞不语,陈姜也没再问下去,她觉得公主殿下心中似乎隐藏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遣人退了客栈,郭大人随即带着陈姜连夜赶往瑜州,三鬼随行。路上陈姜问他:“你这样越级拜访,擅自替青州府出声,知府大人不会有意见吗?”
郭纯嘉不屑地一笑:“知府大人比我还惨,前年是良,去年还是。他年将六旬,早没了斗志,任期一满就要致仕,如今不过混日子罢了,我就是被他拖累的。”
青州到瑜州车程须得六个时辰,一路行去,两人分坐两车小睡,天亮后合坐更是聊了不少,越聊陈姜觉得郭纯嘉正如赵媞所说,是个不简单的人。他对待陌生人是一副嘴脸,对待郭夫人是另一副面孔,而对待她尤为有趣。
他显然没把陈姜当成小孩子,而是把她放在了平辈甚至再略高一点的位置上,对她有问必答,答得掏心掏肺坦荡诚实。对于在官场上的种种,他喜欢谁,厌恶谁,要拍谁的马屁,往上爬的打算,他毫不掩饰,有一说一。他还无限感慨地说起自己的老家,说起自己当年如何发奋,说起金榜题名时的喜悦,说起初做官时的雄心壮志。
说完了自己,他就开始夸陈姜,说她有惊世之才,是不世出的奇人,是天师界的奇葩
最夸张的,是他说上回陈姜走后,他反复思虑觉得一万两给少了,陈姜救了他夫人一命,就是奉上全部家财,也难表其谢意。待彭家事毕,他还有重礼相送。
这样做的好处自然是能让陈姜更快感受到他的信任和真挚,坏处则是让本来就不是小孩子的陈姜发现,他在套路自己,想进一步拉近关系,将她圈为己用。
用她做什么呢?陈姜想不通,只要钱到位,有邪祟她自然能去收,可郭纯嘉青云路上的上峰们总不会个个遇鬼,个个撞邪吧,难不成让她装神弄鬼?
快到瑜州时,陈姜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推心置腹,隐晦道:“郭大人,在钱和名之间,我选名,任何有损神棍门威名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郭纯嘉小眼睛精光一闪,想拍陈姜肩膀又觉不妥收回手,口气中七分兴奋三分感动:“在下也认为以陈天师之才,在青州埋没了,神棍门的大名应传遍天下。”
陈姜:郭纯嘉也有阴谋!
瑜州府境位列三州之首,府城也比另两州更大,这里不仅有抚台衙门,还有总督府,三州一道的军政要员皆汇聚于此。
彭府坐落于城南,马车将人拉到门口,郭纯嘉下去递帖子,陈姜按老规矩让师焱先一步进去查探。她打定主意,若无邪祟,今天这车就不下了,进去晃一圈赚点辛苦费,还不够丢人的呢!
师焱的速度比门房回话快很多,他朝陈姜轻轻点了点头,陈姜暗叹,老郭运气不错,还真被他赌对了。
郭纯嘉和彭府一个仆从来请陈姜下车的时候,想偷偷交待她两句保持高人风范,哪知陈姜已经拿起了架势,面无表情鼻孔朝天地哼道:“带路。”
郭纯嘉暗道,没白掏心肺,这小天师真是个见过世面的有用之材。
从二品大员的府邸规制又不是同知府可比了,一重园子一重门,进深不知几许,行走可见假山流水曲折游廊,园中草木繁盛桃蕊芬芳,间间屋舍掩映在绿树之后。路上遇到的下人个个垂着头半蹲在路边,待客人离去才会起身,规矩相当严正。
郭纯嘉在半路与她分开,拜见彭大人去了,仆从将她引至一处偏厅,抚台夫人就在这里等着她。
仆从通报,再出来请人,陈姜独自一人进了厅中。眼前一片花团锦簇,七八个身着不同颜色衣裙的女子分站在偏厅两边,正对着她的地方还有四位,围着一把交椅上端坐的中年女子。
女子装扮华丽,一头宝钿花钗,一身烟霞罗缎,神情柔和,眉间含愁,长得很符合陈姜想象中的贵妇人模样。
三只鬼跟着她进去,影子刚才进府就震撼了一回,此时眼睛都不够用了,飘到每一个年轻女子身前研究人家的穿戴,不时发出羡慕地惊叹。
陈姜正欲施礼,贵妇人身边一个女子走上前来,在她脚尖前放了一块团垫。陈姜皱了皱眉,什么意思?要自己跪?
赵媞冷笑:“没有我父皇的恩典,郑家不过就是个卖针头线脑的商户,当了几年官夫人都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陈姜装作未见,双手叠腹微微福身:“神棍门陈姜,见过夫人。”然后站直,仍面无表情直视贵妇。
那年轻女子眉梢一挑:“这位”
“兰书,退下。”贵妇人发声,声音有点沙哑。
“是。”
女子退回交椅旁,贵妇朝陈姜勉强一笑:“姑娘就是青州府郭同知荐来的神医?今年多大了?”
“我不是神医,是天师。”
“天师?”贵妇一愣,“你不是郭大人带来给我儿治病的吗?”
所以说,自荐上门的就是啰嗦,每一次都要遭遇质疑,收鬼一分钟,自证三小时。陈姜愿意为了多赚钱演演欲擒故纵的戏码,但不愿意总是浪费时间自证,太跌她神棍门的份。
她冷淡地开口:“我是来救贵府公子的,但我不会治病,只会驱邪除祟。”
那贵妇往前倾身:“你是什么意思?”
“方才我一进贵府,便觉邪气冲天,方位是在东南角,不知贵府公子是否居住在那处?”
四周响起低低抽气的声音,那一群婢女模样的女子都面现讶异。贵妇人却面露薄怒:“你说我儿无病,是有邪祟作怪?简直”
“一派胡言是吗?”陈姜打断她,掏掏耳朵无一丝尊敬姿态,漫不经意地道:“听都听腻了,我说我能救,夫人信,我就去救,不信,我就告辞。还有很多事做,我并无太多时间在贵府耽搁。”
“放肆!”那个叫兰书的婢女呵斥她,“你是什么身份,知不知道你在同谁说话?”
可能因为赵媞在旁边一直贬损贵妇,陈姜不可避免地受了些影响,张口就道:“不就是抚台大人的夫人吗?怎么,还想要我跪着回话?本天师见了比你身份高百倍的人都不用跪,你又知不知道你在同谁说话?”
兰书一凛,抚台夫人倏地站起身:“你,竟敢对我无礼!”
赵媞大喝一声:“骂得好!郑家女一身铜臭还惯会装模作样的!以前在京中,世家妇都不愿搭理她们。”
陈姜叹息,谁在赵媞眼里都是贱民,哪能听她忽悠!怎么说都是从二品大员的夫人,也不能太嚣张了。
她缓和语气,嘴角提了提:“彭夫人,咱们到底是在这儿掰扯有礼无礼身份高低呢?还是去救令郎?”
彭夫人生生咽下一口气:“你能救?”
“我能。”
彭夫人被陈姜的爽快弄得不知是该生气还是高兴,憋了半晌又道:“若救不了你当如何?”
陈姜嗤笑:“我说能救就能救,没有如何!我虽未见到令郎,但通过邪气判断,此秽物缠着令郎已有数月之久,若不尽早驱除,总有一日令郎会被它缠磨至死。夫人若同意,我马上出手,令郎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可以起床吃饭了。”
“真的?”听前半段彭夫人还有不虞之色,听了后半段立时激动了,“你说真的,可以起床吃饭?从没有人敢像你这样夸口,你你你说了就要做到,不可食言!”
“夫人怎么不问我救人要多少钱呢?我神棍门出手的价码可是非常高哟。”
“你要多少钱?”
“一百万两,一百万两,一百万两!她有钱,很有钱,就要一百万!”赵媞在她耳边急促地叫道。
陈姜不可避免地又受了影响,她听多了一百万两,居然觉得自己要的数目有些羞于出口。
“十万两。”
“什么?”满厅的婢女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京城护国寺里的大师做一场法事,游龙山游龙观的掌门道长开一次坛,不过千两香油,你竟出口就要十万两,”彭夫人怀疑,“小姑娘,你是借机发财来了?”
怎么了?嫌多?皇商的女儿,娘家能用金砖铺地的人,就这点出息?
陈姜坦然:“彭夫人猜对了,我神棍门有规矩,驱邪除祟起价一千两。近日我确是遇到些急需用钱的事情,问你家就多要点,但也没有违背本门的另一条规矩:上不封顶。”
彭夫人噎住,不知说什么好了。郭同知这个人她不了解,但既然是夫君的下属,总不至于弄个骗子来糊弄上峰,小丫头乖张无常,看起来还真有几分不世出高人的样子。她犹豫片刻道:“请你稍坐一阵,我去跟老爷说一声。”
陈姜坐下,翘着腿闲适自在,一副不解的样子嘀嘀咕咕,实则是在跟气呼呼的赵媞吐槽:“贵公子的一条命,十万两就买回来了,多吗?还要跟抚台大人说,看来这皇商郑家也名不符实啊!”
彭夫人走到门口身形顿了一下,回头望她,“小姑娘你说什么?”
陈姜无辜脸:“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