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慌忙将廖氏往后拉,肃色道:“两年多不见,你看清楚。”
廖氏又瞄了赵重瑞一眼,背转身子声如蚊蚋:“不是他。”
晴天霹雳谈不上,反正挺突然的。陈姜一时呆滞,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心里又对廖氏涌起怨恼。三十多年白活,自己蠢不要紧,连累儿女丢脸就太令人生气了。幸亏她没上来就说“还记得大槐树村的廖雪英吗”,不然脸皮都捡不回来。
连影子也觉得丢鬼脸了,气呼呼毒舌:“还以为你真找了个有钱的大老爷呢,原来遇上骗子了!”
赵重瑞见那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别在马车边嘀咕,皱眉又问了一遍:“姑娘,郭大人到底要你递什么口信?”
陈姜把廖氏推上马车,自己定了定神,转头笑道:“赵大老爷,您先别急,听我跟您说。我家是凤来镇大槐树村人,摊上了一桩赖账的事儿,一赖就赖了两年多。欠债人是府城的,我姑爹正好跟同知大人家有点亲戚,我和我娘求到了同知府里,想找找这个人。郭大人说,让我们来找你。”
赵重瑞不解:“有人欠你们帐,找我干嘛?”
“因为那个欠账的人,自称赵重瑞赵大老爷啊。”
“什么?”赵重瑞惊诧,“有这样的事?”
陈姜抱歉地笑:“贸然找来给您添麻烦了,刚才我娘见了您的面,说欠债的不是您。我们本不该再耽误您的功夫,但又觉得既然敢冒充身份,说不定是您认识的人。还是想请赵大老爷帮帮忙,看能不能把这个人找出来,毕竟他打着这个招牌在外招摇撞骗,也有损您的名声不是?”
赵重瑞先惊后怒,又渐渐平静下来。小姑娘人美嘴甜会说话,和她娘两人穿着打扮不像普通农女,大约也是有些家底的富户,说有人欠了她们的帐,他是相信的。做生意的人脑子转得都快,他一瞬间就想到如小姑娘所说,冒充他在外行骗的人定然不会只骗一家,这俩是敢找上门的,若是有些碍于他家的钱势不敢出声,暗地里却传出赵府骗钱的流言,他还怎么在商界立足,怎么维护两个弟弟的官声!
越想越觉得,郭大人都知道这事儿了,没有直接来问就是给他留面子呢,这个骗子必须揪出来,扭送官府处理。于是便耐心地询问陈姜那人行骗详细。
故事美化改编一下就是两年多前,一个自称赵大老爷的男子跟随村长大儿王家清到村里游玩,结识了陈姜她爹。说有个好生意可做,从他爹手里骗走一笔钱,留下一枚玉佩作为凭据。结果“赵大老爷”走后不久,她爹就病入膏肓,临死前将玉佩交给她娘俩,让她们来找赵大老爷要钱。期间家里这事那事耽误了,今年到年底了想想还是要完成她爹的遗愿,这才来了。
一个俗套的骗局,赵重瑞对乡村百姓因没见识导致吃亏很是同情,然后问她被骗了多少钱。陈姜犹豫片刻,说一千两。她想说一百两的,又觉得太少,显得特地跑一趟要帐不值得。其实廖氏这荒谬的婚外恋单相思,最后相思了个骗子的笑话,一两都不值!
玉佩拿出来给赵重瑞看,他表示这玩意儿质料太一般,铺子里一百两能买十个。看着陈姜尴尬,他再次同情了一下没见识的乡村百姓。
王家清这个人,赵重瑞认得,但交情不深。他在府城书院里读书,考了好些年也没考上举人,平时爱和几个同窗去赵家酒楼吃酒,赵重瑞同他也就是点头之交。
如果王家清认识真赵重瑞,那么他带假赵重瑞回村行骗的行为就是同流合污啊!陈姜想到了,赵重瑞也想到了,他雷厉风行,马上表示要派人去书院把王家清叫出来对质。
陈姜请他缓一步,决定还是先去问问廖氏,这个“赵大老爷”的名头,究竟有没有从王家清嘴里介绍出来过。
她掀开车帘,愕然见廖氏靠在厢壁上泪流满面。
“娘?”
“走走吧,姜儿,别问别问了”廖氏强压着喉头语不成调,泪水从脸颊流进嘴里,苦得腌心。
影子飘在身边恶狠狠瞪她,也在掉眼泪:“叫你不守妇道,叫你对不起我爹,活该!”
陈姜轻轻放下车帘,默立一会儿,又挂起笑脸去给赵重瑞解释。说王家清毕竟有秀才功名,又是她们村村长的儿子,如果没有实据就撕破脸皮,以后村里的关系会很难处。她想私下里先去问问,问清楚了再来给赵大老爷回话。
赵重瑞虽不在乎一个秀才,却也理解陈家的顾虑,只欠了一千两都巴巴惦记到死,忌惮村长畏惧有功名的人也是正常的。于是大手一挥同意了,继续出自己的远门,骗子的事交给管家与陈姜对接。
回去的马车上,娘俩一路无言,廖氏不再哭了,只呆呆靠着,目光空洞。到了客栈她进房关门,直到离开府城,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其实在去之前,陈姜就做好了她会受打击的准备。就算那男人真是赵重瑞,自离开后不闻不问也该知道对方压根没有把她当回事儿,不过是山村野游时遇到一个长得不错的农妇,调笑几句,占占便宜罢了,从头至尾只有廖氏一人当真。
本想给赵重瑞一个教训,打脸渣男,回来再给廖氏做思想工作,伤心几天就安分守己地好好过日子吧。没想到自家反被打脸,难堪是免不了的,思想工作却省得再做,廖氏该认清现实了。
但是一码归一码,廖氏蠢,骗子也太可恶。觉着乡村农妇好欺负,占了便宜就想跑?不扒掉他一层皮她就不姓陈!
没时间去安抚受到暴击的娘,陈姜刚回客栈就撞见了林娘子。她坐在大堂里,哀怨地看着陈姜,左右陪着两个丫鬟,其中一个就是昨日尖叫被斥的那位。
陈姜视若无睹,跟小二说起下午雇车的事。一车拉人,一车拉货,鉴于东西太多,得雇个大点的马车。小二朝陈姜背后使眼色,低声道:“同知府的二夫人都在这儿等你一上午了。”
他早发现这个小丫头不一般。来时一家三人打扮得朴素无华,要的却是店里最好的上房,而且一开就是三间,一住就是五天,吃饭点最好的菜,两日一过全都锦缎加身钗环俱全的。两个大人还显得拘谨些,这丫头的气质谈吐压根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人。置办了一大堆年货不说,同知二夫人还亲自来找她。那天他支棱着耳朵好像听见,二夫人叫她天师?
没有让小二失望,陈姜连头也没回,恍如未闻般道:“一会儿车来了,麻烦你帮我装装货,中饭都送到房里,吃完饭就退房。这里住着挺舒服,下回来府城还会光顾的。”
“好嘞!”小二看着林娘子的表情,响亮应了一声。
陈姜说完就迈步往楼梯走去,林娘子脸色铁青,轻轻一敲桌子,丫鬟就叫:“陈天师,我们家夫人在这儿你看不见吗?”
陈姜回过头,揉了揉眼,哟了一声:“是林娘子啊,我眼神不好,没瞧见你。行,你坐着,我还有事先走了。”
林娘子恨恨喘气,那丫鬟又道:“你装什么瞎子,竟敢对我家夫人不敬!”
陈姜斜晲丫鬟,嗤笑:“报名号报全些,哪家夫人?”
“你”
“金兰。”林娘子制止丫鬟,缓缓起身,盯了陈姜半晌,不甘不愿地朝她微微福身:“我有一事求教天师,想与天师谈谈。”
小二眼睛睁得溜圆,这位自从当了同知妾室走哪儿都装腔作势,旧街坊再也不放在眼里的粮铺西施,竟对着个小姑娘施礼了!
半刻后,林娘子遣了两个丫鬟在外候着,于陈姜的房间坐定。陈姜连杯茶都懒得给她斟,直接道:“有事就说。”
林娘子摆出柔弱样子,撚起帕子按按眼角,开口就带哭音:“陈天师,你有本事有手段,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也就不瞒你了。人人都觉得我嫁了同知府享福,其实我在府里的日子多难过你不知道。夫人不能生,老爷只有一个养子,年纪比我还大,又远在老家读书,根本不能在老爷膝下尽孝。我嫁来三年,有孕三次,两回都无端掉了,是真的有人害我啊!今年好不容易才怀上,我不想再被人害了,你想要多少钱,说个数就是,只求你帮帮我。”
“我要你林家所有产业,给不?”陈姜漫不经心。
“你你何必这般为难于我,是我舅舅请你来帮我的,是我家先请的你啊”
陈姜不想跟她打太极,冷笑道:“我没帮你吗?先找出婴尸就是在帮你悬崖勒马,帮你迷途回头,帮你好好做个人!郭夫人房中花瓶里有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一个写了你自己生辰八字,插满小针的人偶,肚子里还缝了一张符纸,但凡遇上有些许能耐的天师,必然会发现这物。你想干什么,污蔑郭夫人诅咒你吗?若叫你成功了,郭大人就算不处置她,也会疏远她。如此几月之后,郭夫人的肚子莫名其妙大起来,你就可以实施你的下一步计划,再次污蔑她与人通奸。郭大人忍得了她诅咒你,却绝不会忍受她对自己不忠,这个正妻废了,你又有了孩子,顺理成章做继配,对吗?”
林娘子脸孔煞白。
“是不是给你出主意的人告诉你,他的邪术天下无双,让你放心大胆请天师,只会找到人偶,不会发现婴尸?可惜你请来的那些水货,连人偶都没发现。”陈姜鄙夷地啧啧出声,“哎,那个玩邪术的也是狂妄自大短见薄识,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能遇到我,长长见识,真是你们的好运气!”
林娘子心说是霉气才对,哪会知道请来请去,竟请来个真高人。事情都被陈姜揭穿,她也不装了,由衷伤心起来:“那鬼胎又不会要她的命,最多让老爷休了她嘛。我也不想这样做,可是她生不出来,凭什么害我的孩子?我去年怀上的那一胎,就是喝了她送来的雪耳汤才掉的。”
陈姜感慨摇头:“真是有病,靠臆测给人扣罪名。你也说了,郭夫人无子,这可是犯了七出大忌,郭大人为何一直没有休掉她你想过没有?他四十多了,无子二十多年了,想要孩子什么女人不能给他生?前两年才纳了你,你以为他真看中你的肚子?真能喜欢你喜欢到休了正妻?除了有几分姿色,论身份,论感情,你哪一点比得上郭夫人?”
林娘子呐呐不能言,眼里全满是不服气。
陈姜哧了声:“算了,跟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白费口舌,既然你说郭夫人害你孩子你才会报复,那阿桂,又怎么碍着你的事了你要杀她?”
林娘子猛一抽气:“你你说啥我不知道,阿桂是自己上吊的”
“呵呵。”陈姜无趣地翻白眼:“还能给你这种坏女人留个在郭大人跟前辩解的余地,我真是太善良了。说出那个给你婴尸的人是谁,从此以后别再害人,我就不会把人偶的事告诉郭大人。毁尸灭迹也没用,你知道我会开天眼,自有办法让郭大人看到你和你丫鬟曾经干过的好事,人偶,鬼胎,还有你是怎么弄死阿桂和林家九姨娘的!”
林娘子被掀了个底儿掉,彻底蔫了,垂死挣扎:“不,不要我给你钱也不行吗?”
陈姜正气凛然:“我只赚良心钱!”
返家的马车雇了三驾,一驾拉货,两驾拉人。陈姜非要自己单坐,陈碧云以为她故意摆阔,说了她两句,又跟廖氏吐槽。但廖氏对此并不关心,全然沉浸在悲伤中。
车子一动,陈姜就把赵媞和影子赶了出去,小声跟师焱道:“你听见林娘子说的话了,那人与她交易,助她扳倒郭夫人当上正妻,条件是等她死后收走她的魂魄。林娘子这种傻叉不提也罢,可是封婴尸和收魂这手法很眼熟啊,我怀疑还是同一个人干的。”
师焱在狭小的车厢里不能展身飘着,不然脑袋就伸到车顶外面去了。于是他坐在陈姜对面,腰背笔直,像个活人一样把两只手搭在腿上,建国脸上充满好奇,问道:“何为傻叉?”
陈姜没好气:“别打岔,说邪道的事呢!”
“何为傻叉?”
廖氏,林娘子和你,都是傻叉!陈姜腹诽,不高兴道:“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何为傻叉了,像你这种一味沉湎于过去,放不开旧事,不顾别人意愿,想灭杀一个有思想有内涵有追求的独立灵魂,来满足自己变态私欲的人,就叫傻叉。”
她说得既浅白又隐晦,但师焱竟然很快听懂,道:“你以为,我欲杀你?”
陈姜本不想谈这事,反正离死还早着呢,可是他一提她就难受,谁知道了自己终将到来的命运也会难受。
“我知道你不是想现在杀我,但是你终会杀我。”
师焱摇摇头:“不。”
“别否认,你难道不想集齐一魂三魄,重塑那个你等了几万年的人?”
师焱一沉默,陈姜瞬间把邪道抛开九霄云外,委屈顿时溢满心胸:“我就是我,不想与别人融合,不想湮灭自我,活着不想死了不想,永远也不想!”
她眼底热热的,憋了好久的话脱口而出:“魂魄散了就散了,各自入轮回都成为了独立灵魂,为什么要硬凑在一起?师兄,你认识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你何必执着,何必强求,何必逆天道而行!我不是她,小鬼也不是她,更不想成为她!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住口!”
师焱一声爆喝,突然全身金光大盛,瞳仁正中燃起两道金色火焰,黑袍与黑发如被飓风吹动,飞扬展幅穿出车厢。陈姜感到了有如实质的威压,之重之强,令人心跳静止,大脑停摆,毛孔全开,冷汗直下,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无法呼吸。
她不能动,惊骇地看着师焱,看着他骤然逼近的漂亮的脸,眼睛里真实的火焰,和脸上明显的怒意。
他现在就要杀了她吗?并没有。
陈姜能眨眼的时候,师焱已经消失——生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