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书院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按中旬五日,月底五日的制度来供学子休沐。农忙时会多休几日,年底的休息期更长些,可以从腊月二十三一直休到正月十五。
陈百安头天下午就和四叔一起回了村。今年是二房头一回脱离老宅跨年节,他想早些回家帮忙,跑跑腿,干干活,让娘跟妹妹歇歇。
哪知到家陈百安就傻眼了。家里静悄悄的,堂屋里堆满了从府城办回来的年货,灶神图和几挂鞭炮扔在他的床边,咸鱼腊肉还裹着油纸搁在桌上,没人做饭,没人说话,没有他想象中那种热火朝天欢声笑语的场面。娘,小姑和妹妹三个人一个躺在里屋,一个坐在堂屋,一个站在院里望天,全在发呆。
陈百安喊陈姜一声,她似乎神游天外没听见。于是他又进里屋看了看娘,出来不知所措地对陈碧云道:“小姑咋了呀,是又吵架了吗?”
陈碧云叹口气:“没吵,谁知道这娘俩中啥邪了,昨天从府城回来就这样了。姜儿跟丢了魂似的,你娘连床都不下,不咳不热的,也没生病呀。”
其实陈百安进里屋时看见廖氏在流眼泪,他没敢吱声,猜测十有七八是吵架了。
他走到门外又唤:“姜儿,姜儿!”
在院子里站了快半个时辰的陈姜冻得嘴唇有些发白,陈百安唤了三四声她才迟钝地把目光从高远天空中收回,投向陈百安,精神集中:“哎,哥,你咋回来了?”
陈百安:“明天小年。”都在她眼前绕几回了她才看见。
从前天开始,陈姜一直在沉浸在自我批评中。她认为离过年还有好几天时间,整理年货什么的不着急,哪知小年近在眼前了。
小年要怎么过,她一无所知,在影子的记忆中,过年并不愉悦,老宅做了那么多红糖芯馒头,包了那么多饺子,分到她碗里的却不足以让她吃到痛快。压岁钱只有一文,新衣服想都别想,奶奶派的活计又比平时多出好多,还不如不过。
而陈姜本人上辈子的记忆也十分模糊,有她在的时候家里气氛总是很压抑,大年都过得不那么舒心,别说小年了。后来父母离异,姥姥去世,姐姐去了海外读书,她就像一颗无根的浮萍,独自流浪了十多年。年的味道,也不过就是吃顿一人大餐,给大小绿烧点好东西罢了。
今年要怎么过年呢?陈姜看了墙角一眼,心说有娘,有姑,有哥,还有钱,她的浅薄亲缘,影子的穷苦委屈都成过眼云烟,要郑重地过,开心地过,方不负穿越一场,不负二世人生,不负师焱助她成为暴发户。
绿光恹恹的影子和赵媞正飘在堂屋那一角,两鬼都低头耷脑,四肢软软垂着,无力飘动,也无力看她一眼。
前日师焱发火跑了之后,两鬼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要不是有马车代步,她俩连飘回家来都困难。赵媞说,她当时感觉到强烈的震动,头痛欲裂,仿佛已经成了鬼的身体有要四分五裂的迹象。而影子则表示,她怕极了,她觉得自己要再死一次了。
冥君一怒,威压撼天,罪魁祸首啥事没有,连累了无辜鬼们。陈姜内疚,对自己的冲动言语检讨一天多了。何必惹他,何必戳他心头痛处。他们相处的时日在师焱漫长鬼生中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想通过疾呼心声,愤然质问这样的方式来改变他根深蒂固的执着,何止不理智,简直愚蠢。
小鬼们的重创和一天多的反思,让陈姜又双叒叕清醒了。看似师焱听话又忠诚,其实他俩之间的主动权只掌握在他一人手中而已。他想承诺就承诺,转脸生气了想跑就跑;想帮忙就帮忙,不想帮也拿他没办法;最可怕的是他心里有一个已不存在的人,陈姜能得他青睐,还是沾了这个人的光。
从眼下利益考虑,她应该做的就是等他回来立刻认错,从此绝口不提敏感话题,任他将自己当作替代品,纵宠到老,富贵一生,死了之后就随他怎么办吧。
从长远利益考虑,她应该想办法消除那个人在他九万年鬼生中留下的深刻烙印,让他阴暗的世界丰富多彩,有新的阳光照进。但这太艰难了,艰难到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陈姜从来都是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没有挑战的人生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陈百安回来打断了陈姜的内疚,检讨和冥想,也打断了廖氏无穷无尽的悲伤。一蹶不振这个词不适用于娘亲,年关到了,她儿子闺女要吃饭要过年,包括小姑子,三个人一起到床前叫她,她躺不下去了。
村里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可仍有人时刻盯着二房的动静,琢磨着找二房的茬。从府城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三驾马车没有引起村人注意,悄么声地卸完货,门一关,也没人知道她家办了多么丰盛的年货。
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想,有心关注的人,总会知道的。
姑嫂侄一走就是五天,期间万氏和乔氏都曾来溪沟子后头查探过,因为老见不到人,万氏还在村里散播二房把陈碧云拐出去卖了的谣言。见谁跟谁哭,又央村长帮她报官,又跑去书院找陈百安。幸好陈姜临走前跟陈百安打过招呼,他告诉万氏三个人去府城办年货了。万氏一听,心里比陈碧云被拐卖了还烧得慌,至今她仍坚定认为,全是她的崽,二房的银子就该是她的银子。
陈百安回来的这天,乔氏吃了晚饭没事干又跑去溪沟子瞅一眼,忽然看见茅草房里透出烛光,忙回家禀报万氏。陈姜娘几个刚把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准备送一部分到新房子里去的时候,万氏就带着乔氏杀上门来。
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招数,无非是进门就闹,像被狼叼了娃一样扯起嗓子嚎喊:“碧云啊!我的碧云啊,你要挖了娘的心啊!一走几日不见人影,娘还以为你被那些心黑的东西给卖了呢!娘天天想着你,觉都没法儿睡啊!”
另三人一听到万氏的声音都有些慌张,廖氏陈百安是条件反射,陈碧云是看着一屋子东西急的。二嫂和侄女对她太好,她在这儿住得快生出主人翁意识来了。
没人来及想办法,万氏两人已经长驱直入,推开堂屋的门,两方眼神撞个正着。
不大的空间里,人,物尽收眼底,二房方目光闪烁,万氏方眼放光华。
只见廖氏娘仨包括她的小闺女陈碧云,人人一身鲜亮新衣,一看那做工配饰就价值不菲。陈百安头发扎得清清爽爽,雅灰缀银边的缎面棉袍一穿,身上油然而生几分书卷气。碧云头上别着没见过的钗子,耳上挂着水滴坠子,气色比几月前更加好看,脸蛋儿圆嘟嘟的,皮肤都不显黑了。
除了廖氏,气色都很好。而廖氏因颓废而没换下的绛紫斜襟盘扣袄配同色马面裙,同样看得婆媳俩眼疼。
只有陈姜穿了件丁香色的旧夹袄,说旧也根本不算旧,入冬前才做的,拢共穿出去没几次,平日就在家里干活当工作服用的。
万氏看完人,再看桌上的,地上的,墙上挂着的,床上摆着的种类繁多的物品,一样一样扫过来,牙根儿差点咬出血。直到看见一只描花绘草白瓷底的夜壶形状的东西,她再也忍不住嫉恨,上去就踢了一脚,擡手直指廖氏鼻子:“廖雪英你翻天了是不?”
白瓷夜壶被她一脚踢到了床角,吧嚓一声裂了开来。
廖氏心情低落,任她指着一声不吭,陈百安忙上来拉万氏:“奶奶来了,我家正要吃饭,您吃了吗?”
万氏的手指又指到陈百安鼻子上:“小白眼狼,败家子,跟着你娘尽不学好!这都是啥乱七八糟的,像个过日子家不像?你爹死了你们就可劲霍霍了,一出去浪几天不回来,把你姑都带坏了!”
“奶奶”
陈百安还想跟她好言好语说话,万氏却又转了个个儿:“碧云,跟娘回家,你赌几个月的气也该赌够了吧!好日子没几天了,还在这糟烂地方待着,让张家知道了还得了?”
陈碧云此时已镇定下来,她和陈姜面对面坐着,同样眼皮不擡,冷冰冰道:“不回,知道就知道,张家要是不想娶了,那就退亲吧。”
万氏气半死:“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耍性子?咋了,廖雪英给了你好处啦,穿金戴银了,看不起你穷爹娘了!你看看这满屋的东西,干啥生意能几个月挣这么多钱?傻子才信廖雪英的鬼话!暗地里做了啥见不得人的勾当谁知道?这都是脏钱,烂钱,你用了坏名声!”
陈碧云也气半死,她知道她娘是在借题发挥,但是不知该怎么替她二嫂辩解。气性一上来,伸手就去拔钗,摘耳坠,袖子一捋,两只比张家送的定亲镯子还精致的雕花银镯展露出来。
万氏和乔氏眼睁睁看着她左一个右一个撸下来,全往桌上一放,道:“娘你不就是想借我的名头来找二嫂的事吗?好啊,我在二嫂这儿得的东西一个都不要,衣裳也还给她,我走还不行吗?我一个人走得远远的,没了我,你还有啥借口来二房耍威风?是你要跟人分家的,现在又眼红人家挣钱,看不得人好,哪家当老人是你这样当的?自家媳妇,自家孙子孙女,你都能说出脏钱烂钱这样的话,你眼里有亲人没有?”
陈碧云脾气上头声音很大,说话也口不择言了:“一天就想着卖闺女,抢分家媳妇的钱,你看三哥被你教的多好,又会哄又会骗,自家人都不放过,媳妇娘家都不放过!你俩还要给我下药呢!亲娘要给亲闺女下药,说给谁听谁能信?我还嫁啥人啊,我不嫁了!嫁到别人家里都没脸提起有这样的娘!”
乔氏滴溜乱转的眼珠子在听到老三时停住了,脸色唰地灰白起来。
“碧云!你要挖娘的心啊!”万氏狂叫一声,扶着额头摇摇欲坠。
陈百安和廖氏都低着头听,没看见。乔氏在发呆,陈碧云不去扶,陈姜就更不会动弹了。
她坐在桌边把从府城带回来的糕点零食分装成包,准备年初一在村里送一圈。万氏进门她没停下,娘俩赛嗓门的时候她也没停下,所有的吵闹听在耳朵里都只有嗡嗡声,她全心全意地在想一件事,师焱这一次会生多久的气呢?如果他不回来,自己要不要哄哄他?
万氏前仰后合半晌也没能顺利晕倒,她又喊着乔氏去拽陈碧云回家,陈碧云发起疯来大哭大叫,管她娘还是嫂子,厚石板般的手掌一视同仁,只要靠近她,都得挨两下。
最后万氏“爱女心切”,看在陈碧云的份上放过了二房,但她临走时毒恶的眼神还是让陈百安打了个寒战。今天小姑若不在,奶奶不知会把家里糟蹋成啥样呢。可是小姑很快就会出嫁,待她走了,奶奶肯定要继续缠磨她家,好心烦。
再心烦,年还是要过。老宅也要过年,万氏没功夫再找茬,怀着对二房的恨意把全家人支使得团团转,偶尔有空想起她三儿子和老闺女就要哭骂一场,弄得家里人都气不顺心不静。
这是二房在茅草屋过得第一个年,也是最后一个,明年就要在新房子里过了。刚盖好的房子需晾一段时间去去潮气,待家具进齐,开春后选个黄道吉日再搬。
小年之后,廖氏虽然心头郁郁,但该做的事一样也没少做。腊月二十四祭灶王,二十五带着兄妹俩把两边房子都打扫了一遍,二十六去上坟,陈姜给她爹烧了好多金元宝;二十七以后姑嫂二人便开始为大年夜和新年前三天的饭食做准备。
腊月三十除夕,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一家人围坐一桌饱餐一顿,话不多,但气氛融洽。饭后,姑嫂包饺子,陈百安忙着去熬米糊贴春联。陈姜揣着三张新写好的生辰八字,拎着个定做的专门给影子烧东西用的铁盆,拿着这几日她的手工出了门。
运用火镰已得心应手,黄纸塞进盆里,点起火来。待火旺些,陈姜轻声念着自己的名字,将一套精心制作的紧跟府城潮流的纸制衣裙烧了;接着又将一顶手工细致的小皇冠烧给了赵媞;最后,展开小布包,零零碎碎的东西堆在一起,她一样一样往火盆里投,边投边念叨着那个人的名字。
“师焱,别生气啦,大过年的要开心才好,快来收新年礼物咯!这是玉佩,你的袍子很好看,可是什么饰物都没有多单调。我看见赵大老爷腰上挂了一个这样的玉佩,也给你做一个吧。找不到最好的纸,材质你就凑合凑合,样式绝对是一模一样的,看看喜不喜欢?”
又投一样:“这是发簪和发带,绾发或者束发就随便你了,以后别再披头散发的,你是冥君,散发显得不庄重。”
再投一样:“这是靴子,不知道你的靴子是不是和衣裳配套,都是传说中的法宝法器呢?我做的虽然没有法力,但是好看,靴头用金线缝了平安符的图形,你穿腻了旧的,也可以试试新的嘛。”
北风呼呼地刮着,除夕夜干冷干冷的。陆陆续续投完了手工,陈姜把手放在火盆上烤着,喃喃道:“你说你是焱年焱月焱日焱时生人,我就是按照这个八字烧的,你可不要骗我,骗我还是你吃亏,啥都收不到了。”
阴暗天空下,彼岸花开满忘川河畔,高大的半透明的黑色身影负手而立,望着波澜不兴仿如凝固了的河水,面无表情。
他身后单膝跪着一身着紫金袍的男子,正道:“万尺寒冰本已化去一半,近日不知何故又凝起百尺,君上可去一观?”
黑影转身,正要开口,忽见身前出现一块漂浮的白色物体,他伸手拈来一看,眉头微蹙,怎么有点眼熟?
还没想起何物,面前接二连三又凭空现出各种零碎,全飘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紫衣男子擡头目睹,不禁怔住:“君上,这是”啥玩意儿呀?
一条布带,一根发簪,一顶小冠,一双黑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