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家的这场热闹,把全村瓜民都喂饱了,从朝阳初绽闹到夕阳西下,卯起劲来撕巴了一天。中途陈老爷子受不住躲了出去,万氏气晕数次,两房打得正酣无人理会,任她在地上直挺挺躺着,还是陈姜和廖氏帮忙搀扶进屋。
大房两父子把老三按在地上痛揍,秦氏与乔氏蹦起来对骂,稻儿不出声,苗儿嘤嘤哭,谷儿自然是小帮手,在她娘歇气的空档接上两句,也能把乔氏气个半死。
陈姜娘俩去的时候,连大门都是开着的,门口围了一堆邻居。曾有人想上前劝说拉架,觉得大房人多欺负三房,但听清缘由后就默默退了出去。
这种坏事都能干得出来,当老大的是该教训教训。
廖氏照顾婆婆,给众人做饭,让他们中午吃上一顿下午有力气接着撕。陈姜和三只鬼就做了纯粹的吃瓜群众,倚着堂屋门口目睹陈恩常被揍,狡辩,再被揍,再狡辩的全过程。
影子最起劲,在一边给陈恩举加油打气,深恨此时不能抓一把麻子儿嗑着;赵媞边看边嫌弃,各种庶民专用形容词层出不穷;师焱最专心陈姜以为他不喜欢看这种人间俗景,结果他很喜欢,目不转睛旁观全程。
老三真是无赖界的一把好手,哪怕谎言被戳穿个彻底,他转眼就能编出另一个谎言。咬死自己也是被骗的,是卫所的人骗了他,是医馆里有人给他下套。至于合不合逻辑,他不管,老大要拉他去镇上对质,他也不去,反正就不承认骗钱的事实。
陈姜觉得陈恩常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如果他早些认错,热闹就不会持续一天了。正因为他总在狡辩,老大才愈发火冒三丈,揍了他一回又一回,直到最后他瘫在地上起不来,鼻青脸肿形似猪头一般。
万氏看老三的惨样是又心疼又心寒,每每想让老大住手,就被秦氏一声“娘,咱家险些就被他害得去要饭了”给劝回,躺在床上不住地哼哼。
到了下午,家丑就扬得更远了。张家姑母突然来访,本意重新商定成亲日期,哪知一来就见亲家打成一锅粥,万氏神思不属的也无法接待,最后是廖氏作为嫂子在院外跟她说了几句话。
张姑母先道歉,说张璟身体渐好,冲喜那荒唐事儿就不要提了。答应的双份聘礼照样给,就当是碧云受了委屈的补偿。成亲还按最先定好的日子操办,也就是明年开春,正好张璟也需再养养,到时候精精神神来接新娘。
廖氏觉得张家想得周到,这样一来老陈家里子面子都有了,婆婆定会高兴。但她还是不敢自作主张,只说会原话转达。张姑母也没意见,对院里震天的吵闹假作不闻,关心了万氏的身体,又狠夸了陈姜几句,上车告辞。
廖氏不知道张姑母为啥会夸陈姜,目送她的马车离开,转头就见几丈开外,还有一驾马车等在那里。那个身穿绸锦的中年人从早上等到下午,虽面现焦急,却耐心十足。
他在等闺女,他说闺女是啥门的传人,要请她去驱邪除祟?廖氏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想起陈姜兑换的金叶子,想起她说是做正经生意挣来的,难道就是这样的生意?
到了家家户户该吃晚饭的时辰,老宅的纠纷总算告一段落。大房提出担惊受怕的帐先不算,老三必须把人情礼给赔了。老大求爹爹告奶奶到处借钱,秦氏娘家府城跑断腿,陈老爷子不顾脸面去族里求援都得算上,还有这些天花销打点林林总总,拿出二十两银子这事儿就结了,不然就要把老三逐出家门。万氏刚想说不行,老大说那就分家,爹娘跟着大房,老四没成家也先呆着,其余人从祖宅滚出去。
总之不给钱就走人。这指定是秦氏在背后当师爷,老大才有这样的魄力。
陈恩常在地上装死,乔氏哭得嗓子都哑了:“三房没钱,一文钱都没有,我娘给我压箱底的钱都被二嫂骗走了,你们要就找她要去!”
大房几人齐刷刷看向廖氏,廖氏慌了手脚:“三弟妹你说啥呢?我啥时骗过你的钱?”
“就是你骗的,就是你骗的!”乔氏也不看她,坐在地上闭着眼哭叫:“你和你闺女一块儿想坏主意骗老三,叫俺家吃个哑巴亏,姓廖的心毒啊!”
廖氏气得脸通红,想驳不知从何驳起。吃瓜吃到自家头上了,靠在门框上的陈姜冷笑一声,看一眼廖氏,意味深长道:“又要往你身上扣屎盆子了?咋办?”
廖氏红涨着脸,咬了咬牙,低声道:“拼命。”
陈姜颇以为然点点头,闹呗,想闹就往大了闹,她擡腿走过院子,一把拉开了大门。
“来,叔叔大爷婶子大娘都别走接着听啊!三叔的事没厘清呢三婶就想给我家栽赃,咱索性把话摊开了说,让大家给评评理,老陈家这一窝子里头到底是谁骗钱,谁心毒!”
她回身一指乔氏:“三婶想掰扯的是月前那桩事吧?看来三叔干过的你都知道,那侄女今天就来跟你捋一捋”
“啊啊啊!”
她刚说了一句话,院里突然响起一阵尖利的嚎叫,瘦小身影飞快地扑了出来,一巴掌狠狠扇到她的脸上:“滚!老陈家没有你这个孙女,带着你娘滚!从今以后不许再来老宅!”
没打算提杀人的事,可是万氏又来飞身救子了,陈姜被扇得一个趔趄,耳朵嗡嗡的。
她也没想到,被打后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看师焱。顾不得生气,也顾不得捂住火辣辣的脸颊,下意识就去找师焱在哪儿。见他果然再度阴了神情,寒了眼神,忙急使眼色暗示他别轻举妄动。
可是迟了一步,几乎一眨眼的功夫,金芒流星就如箭一般穿入万氏天灵。陈姜眼睁睁看着她浑身一僵,目光呆滞,嘴角向两边扯起诡异的弧度。
刚打过孙女,万氏忽然举起双手左右开弓对着自己的脸狂扇起来。“啪!啪!啪!啪!”每一巴掌都使了十足的力气。
这突如其来的戏码让院里院外所有人都惊呆了。端碗的邻居筷子顿在半空,大房众人目瞪口呆,乔氏甚至忘了哭,张着嘴不知所措,就连躺在地上的陈恩常都偷偷挤开半只眼,看清他娘的举动后,两只眼便都睁开了。
陈姜倒吸一口凉气,上去拼命按住万氏胳膊,“奶奶,我错了,我再不胡说八道了,您别这样,都是我的错,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她按不住,万氏劲力突然变得极大,两只手机械地扇着,嘴角流出血丝,两颊肿胀,最可怕的是“她”还在笑。
“奶奶!”陈姜恼了,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别,打,了!”
万氏倒下去的时候,陈姜也瘫坐在地,手臂沉得像坠了铅。
李家人等到天黑,终是无功而返。神棍门传人的热闹不但没有看完,还把自己也看进了热闹里,村里人临睡前可有得嚼了。
更深夜静,赵媞优雅地靠在桌边作假寐状,影子不知溜去了哪里,里屋姑嫂沉入梦乡。陈姜悄悄从外屋床上爬了起来,她穿好外衣鞋子,轻手轻脚拉开门,走出屋子,走出院子,走到家后荒地上。
明月高悬,莹白月光柔淡如水,夜虫在草间啾啾鸣叫,山村的夜静中有闹。
她看着黑黝黝的大苍山,许久不知如何开口。金黄光芒定在余光的一个点上,也同样沉默。
陈姜抹了抹脸,转头看他:“谢谢你师兄,但以后别这样了好吗?”
师焱依然沉默。
陈姜语速很慢,斟酌着道:“你也曾经活过,应当知道人就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爱恨悲欢,挫折坎坷,没什么大不了的。阳间也就是有这样那样的规矩,国法,家法,孝道,信义。除非做个永不入世的隐士,否则一旦与人交往,产生联系,便无法避免冲突矛盾的发生。”
“被奶奶打了,我肯定不高兴,”陈姜笑了笑,“但是因为孝道,我不能当众打回去。有的仇该报,可报,有的仇不该报,也没法报。这种无可奈何,是身而为人常有的体验。就是人间的真龙天子,他也有许多无可奈何,也要隐忍,也不能事事如意。做人嘛,难免的。”
她不知师焱听懂没有,兀自叹了口气:“我很感谢你维护我,为我出气,但是真的别再这样了。你是鬼,不是人,你可以抓鬼,别干涉活人。好吗?”
师焱安静地听,直到她说完,张口就把陈姜气了个倒仰。
“不好。”
“你”,气氛如此静谧,情绪如此和缓,陈姜心说自己都没发脾气,他却是根本没听进去。
师焱看着她突然竖起来的眉毛,淡淡一笑:“欺你,不可。”
陈姜顿时无言,友谊的小船才刚扬帆,要不要这么霸气侧漏?一时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感动好了呢!
他负手而飘,黑衫与乌发自带鼓风机效果,漂亮到不似凡人的建国脸微微笑着,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宠意,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陈姜突然感觉心头一跳,赶紧吭吭干咳两声,回避了他的眼睛,四下转头看了看:“算了,我说了不听你就爱怎么办怎么办吧,我要回去睡了,明天还得去李家呢。”
四目相接时,陈姜惊了。那眼神不像宠物依恋主人,不像朋友欣赏朋友,不对劲,很古怪。他这样看着她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世界之大,阴阳眼也未必就只有她一个人吧,想交朋友哪里不能交?想一想从相识之初他就对自己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莫非,他有阴谋!
一瞬间,陈姜思绪翻飞,越想越害怕。不!我还是个孩子至少表面上是个孩子,师兄你在想什么?
“不去。”
“啊?”
师焱眼神恢复淡漠,仿佛刚陈姜看到的古怪只是错觉,他道:“李家,勿理。”
自从以鬼身出现,他一点也不智障了,理解能力与常人无异,口条也在渐渐改善,所以可以很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见。陈姜倒是不想受他管制,但他是收鬼主力,陈姜只是神棍,不听他的能行吗?
后一日,李家没再来人,这一隔就隔了半个月之久,久到廖氏和陈碧云都快忘了这事。
在这半个月里,陈百安休沐回家住了几天,因为没有床位,只好早早返回书院。老宅那边,陈姜和廖氏均未再去过,听说万氏又病倒了,大房还在为陈百年奔波。而老三,偷拿了乔氏从娘家借来的五十两银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乔氏要上吊,上了几回也没死成。
陈姜每日只忙两件事,继续做手工和给师焱烤鸟蛋。偶尔也出去溜达溜达看看有没有谁家死人。
她画了鹌鹑蛋,用草纸填芯,外壳是稍硬的竹纸。做好一个拿给师焱看,他表示不是这样的。于是她又绞尽脑汁制作了各种大小不同的蛋形纸扎,师焱仍摇头。陈姜问他是不是想吃真鸟蛋,他不置可否。
陈姜不会爬树,只好答应他等下次陈百安休沐时去捣几个鸟窝。
半月后,李家再次来人,师焱岿然无视,陈姜也只好编出理由来搪塞。但李家这次不达目的不罢休,日日来请。直到有一天,他们把那看门老头和大汉带到了陈姜面前道歉赔罪,并奉上一匣三十颗银锭,称家中有数人已病入膏肓,近至本县,远至府城的名医名道都已请遍,均无能为力。今为天师奉上定金,事成之后百倍酬谢。
陈姜立刻被金钱腐蚀,觉得架子实在不好再拿,忍不住向师焱恳求了一番,言辞中流露出对三千两的极度向往,终得主力首肯。
陈碧云每日看城里人驾着马车来请陈姜,自然少不了逼问。陈姜说她觉得王七婆的生意特别赚钱,比画花样子好,打算从此以后就做个神婆了。陈碧云嗤之以鼻,对她二嫂说:“你家姜儿要当骗子了,你也不管管。”
陈姜走后,姑嫂二人看着桌上的一匣银子陷入沉默。许久之后,陈碧云道:“二嫂,上回姜儿是不是说过,待我成亲,添妆多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