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恩举性格跟他爹像,素来愿听老娘媳妇的话,只要有一个人在前顶着,他能不出头就不出头。可事关长子安危前程,他近日来也很操了一番心。此时听到陈姜提醒的可能,不由精神大振,转念间几乎就认定了大郎是被冤枉的,忙不叠想去告诉娘与三弟。
陈姜拦住他:“大伯,昨日我瞧奶奶三叔脸色都不好,想是为了大郎哥日夜揪心,吃睡不安,消息不定就先别说了,让他们好好歇一天吧。我正好要去镇上送东西,不如你同我一道,卫所的那几个差哥上回跟我说过话,也不是很凶。咱们陪着小心,不行就塞点碎银,总不至于一点人情不讲。”
陈恩举没主见,听陈姜说的有理便答应,当下没吭声就与她一同去了镇上。待老三发现大哥不在时,还以为他又出门借钱去了。
路上陈恩举还夸了陈姜两句,说她分家出去后懂事多了,老宅有事也知道关心帮忙。陈姜把养家糊口论搬出来,惹得他一阵唏嘘,虽然不敢对抗娘的决定,但心里却产生了一丝对二弟的愧疚。
两人到了卫所,陈姜坚决把他拖起入内,不用他开口说话,只要带耳朵在一边听就好。
当值的还是那日两个卫差,态度也如之前强硬。陈姜苦兮兮哀求许久,最后抠抠索索拿出一两银硬塞过去,卫差终于松口。
“实话告诉你吧,人犯的确伤了人,指定不能让你们见。现在县衙里积的案子多,不知啥时才能轮到你家,苦主只要不开口,这人就得一直关着,关到明年开春也不是不可能。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伤也没到要命的份儿,但你们来这儿真没用,得去找人家求情。不过这苦主不是一般人家,不缺钱不图钱,估摸着就是想出口气,你们上门试试去吧。”
陈姜看看呆呆的大伯,道:“苦主是什么人啊?听说姓刘?”
“姓李。”
两人出了卫所,陈恩举一言不发,脚步飞快地走去另条窄街,在一家医馆门口停住。呆怔半晌从腰里摸出两粒碎银:“姜儿,一两银还你,这一两你拿着,进去问问是不是有个伤了下半身的人在这治病。”
陈姜接了一两,“大伯,问这个事不需塞银子,你同我一起,亲耳听听。”
两刻之后,陈恩举遭受重大打击,比他儿子被羁押还重大。他蹲在医馆旁的墙根下把头发揪得乱糟糟,不时迷茫地问一句:“你三叔,老三他为啥?”
陈姜没回答,再老实木讷也是活了四十多岁的人,不会不知道为啥。可能陈恩举的疑问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他要这么多钱为啥。
据影子回报,老三昨夜临睡前把乔氏也哄了一通,说让她回娘家以同样的名义挨个问姊妹借钱,跟陈家这边两处凑一处,凑个整数最好。拿到钱后带着她与苗儿离开大槐树村,到府城安家,做点小生意,以后在府城给苗儿说个好人家,从此幸福富裕的过日子。乔氏高兴地咯咯笑,两夫妻美滋滋地入梦,没一人替爹娘兄弟想过半分。
陈姜分析,老三也不知陈百年会突然伤人被押,早有预谋的可能性不大,更像是临时起意。陈碧云不当寡妇就不会处处受娘家摆布,张家的钱离他太远。恰遇大郎出事,爹娘哥嫂六神无主之际,他突发奇想,利用这个机会撒下大谎捞一把就跑。
为啥?外债?虚荣?家外有家?没人知道。但老三之前连侄女都想卖,对钱的渴望显然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拿到钱会带妻女一起走?陈姜表示不信。
陪着陈恩举怀疑人生好一会儿,他终于恢复了点精神,起身道:“姜儿你去做你的事,我回村。”
“大伯,”看着这张和陈百安有三分相似的脸,陈姜又动了点恻隐之心,儿子惹事弟弟骗钱,他也够倒霉的,便再次提点他:“来都来了,去苦主家看看吧,买些糕点什么的,从出事到现在连个赔礼也没有,人家对大郎哥的气只会越来越重。你得让人家消消气,就说愿意赔,愿意治,人家不缺钱那是人家的事,咱们诚心要摆出来啊。说不定人家看咱乡下穷人挺可怜,就放大郎哥一马呢?”
陈恩举再次被陈姜说服,他觉得这个侄女说的话句句中听,句句在理,比老三张嘴就是命根子断了啊苦主报仇啊蹲大狱啊啥的听着舒心多了。
当然,陈姜的意思也是想让他直面苦主,彻底断了老三狡辩的路。
买了两包糕点,伯侄俩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位于镇南的李家。说来巧合,这家人也住在春光巷,和赵媞先前赁的房子毗邻。这条巷子宽敞可行四驾马车,单排不过四五户,多是数进大宅,属赵媞赁的那套小。家家灰瓦白墙门宽阶阔,有的人家悬了宅匾,有的人家搁了石兽,外头看起来颇有些富贵气象。
就是传说中的富人区了。
今日赵媞和影子都没跟来,只有师焱始终跟在她左右。他不说话,不乱跑,有形似无形,若不是那金黄颜色总在余光闪耀,陈姜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
感觉很好,很安心,有金光罩着,陈姜哪儿都敢去。
于是当她找到李宅,看见两只白光小鬼在大门口说话时,还打了个响指,小声道:“嗨,来生意了。”
谁家死人了?要纸扎吗?送货上门哟。
敲响李家的门,很快便有一老头应声,开了墙侧一扇小门,露出头来问:“何事?”
陈恩举不会说话,拎着糕点站在后头,全由侄女上前。待陈姜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那老头极不耐烦地挥手:“主家没空见你们,走吧走吧。”
陈姜又说了几句好话,将糕点拿来送上,老头不收,急切地想关门:“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也找上门来,主家哪有空理会这等闲事,卫所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不管,忙着呢,快走吧!”
说罢关门,陈姜有些不解。原还以为会遭受一顿冷嘲热讽怒喝斥骂呢,听话音李家好像并不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闲事,家人伤了是闲事?
陈恩举泄气:“咋办呀姜儿,连门也不让进。”
陈姜安慰他:“第一回来人家有气不想见也正常,等大伯娘回来了你们一起来,多来几趟哭一哭求一求,总能见到人的。”
“唉,好吧,那回去吧。”陈恩举本来也没报希望,此时重叹一声,“我要回去问问老三,他到底咋想的。”
陈姜往两只白鬼那儿瞄了瞄,笑道:“大伯,别问了,你说不过三叔的。吵起来也没啥意思,他没骗到钱,就是吵到奶奶跟前,她又能说啥呢,都是亲兄弟,你也不能把他咋样。”
陈恩举垂下眼皮,苦涩一笑。
让他先回村,陈姜出了巷子溜达一圈,发现四周民居并无一家有办丧迹象,再次返回春光巷,那两只白鬼还在李家门口唧唧咕咕说个不停。
“没有死人,俩小鬼哪来的?”陈姜背转身子悄悄跟师焱说话,“刚你听见了吗?它俩好像在讨论什么邪物?”
“听。”师焱声音正常,不大不小,一点也不怕被小鬼发觉。
陈姜靠近,在小鬼身后的台阶上坐下来,撑起胳膊托着腮,作等人状。俩鬼看了她一眼,继续刚才的话题。
听了一会儿,陈姜脸色渐渐变了,这俩好像不是普通的鬼子啊。它们在说是现在下去禀报,还是把邪物灭了之后再复命。一个认为自己能力不足,贸然动手恐有风险,提议上报求援;另一个认为此乃立功机会,能不能升迁就在此一举了,执意冒险。由于意见相左,便一直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陈姜坐了很久,午时空气暖融融的,蒸得人昏昏欲睡。中途那守门老头又迎进送出三拨手拎医箱的客人,见陈姜不走撵了一回,却也没很坚持,撵不走便算了,看得出他心事重重。
最终谨慎派还是占了上风,激进派恨铁不成钢地瞪它一眼,两鬼便一起隐身不见。
陈姜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哎呀,是鬼差大人们呀,刚才听得太入神,忘记问它们件事了。”
师焱目光专注地望向李家宅院,道:“生意。”
陈姜道:“这家生意我们不能做,没听鬼差说下去报信了吗?过了明路就是地府公务,跟公家抢生意,当心地府盯上你。”
“未至,可收。”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两个鬼差都对付不了,”陈姜略担心,“它们说是邪物,不是凡鬼,反正地府知道了会解决的,我们别管了吧。”
怪不得敲不开李家门,怪不得短时间多位大夫来去,这座宅院里正在发生着诡异的事情,陈大郎估计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赚钱。”
这家伙掉钱眼里了,陈姜无奈地看着他:“师兄,邪物你也能收得了?”
“能。”
“不怕地府找你麻烦?”
师焱不回答,眼神里的淡漠说明一切。
陈姜刚赚了几百两傍身,觉得后续生意开展可以踏踏实实慢慢来,她不明白师焱为什么对赚钱抱有如此高涨的热情,或者是因为喜欢碾压弱者的感觉?
既然他想干,那就得快,赶在地府来人前把胡截了虽然她觉得难度有点大。
再次敲开李家小门,老头还没来及发火,陈姜就直接道:“老伯,刚在你家门口没走的原因不是为了先前的事,是察觉你家家宅不宁,似有邪祟出没,这才留下观探。实不相瞒我是神棍门八百一十三代传人,姓陈名姜,诛鬼驱邪最是拿手,请你去跟家主通报一声,需不需我帮忙?”
老头气得胡子颤:“小丫头胡言乱语,什么邪祟,李家平安得很,再不走我叫人出来打你了!”
陈姜道:“李家不是有十几个人病倒了吗?这就是邪气入体所致啊。”
老头瞪眼:“你听谁说的,是方才的大夫吗?”
“我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柱子!”
片刻后,陈姜哎呦一声被推倒在地,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对她龇牙凶狠:“别以为你年纪小我就不敢打你,再来捣乱我给你扔到大街上去!”
陈姜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看师焱森森注视着那扇门,眼神极其阴暗,慌忙挡在他面前:“别,别上身,别作恶,别搜魂,什么都别做。”
师焱看看她:“伤?”
陈姜狂摇头:“没有没有,一点都不疼,半点都没伤,他根本没用劲,就是吓唬我的。”
师焱再次瞥了李家一眼,转身飘走:“此宅,尽殁。”
陈姜讪讪跟在后面:“用不着咒人全家死光,不成就不成吧,我这么突然人家不相信也应该的,交给地府好了。”
师焱道:“不准。”然后金光一闪,鬼身原地消失。
陈姜惊慌地打转:“师兄,师兄,师焱,快回来,不要去报复人家啊!”
她在春光巷附近游走到傍晚,密切注意着李家的动静。一天就吃了一顿早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离开,直到日落西山,晚霞漫天,并没发现李家有什么异常。后来实在饿得不行,师焱又百等不回,她只好一个人回家去了。
师焱对这件事反应这么大是陈姜没想到的,鬼神之说本就信则有不信无,被邪祟骚扰,世间人本能认为是生病实属正常。再者说做生意也没有一帆风顺的,他们把收鬼当成生意做,那么遭遇排斥,质疑,甚至嫌恶都应该在意料之中。他竟只因一家的强硬拒绝就发起火来,这种心理素质,不好好引导终会酿出大祸。
瞧他今日看那大汉的目光,要不是虚无鬼身,陈姜毫不怀疑他会冲上去跟人打一架。
于是在烦恼的同时她也有一点小小欣慰。相处时间并不长,谈不上友谊深厚,但师焱似乎很在乎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活人朋友,隐露维护之意,还知道关心她有没有伤。不得不说,陈姜很喜欢别人关心自己,她从小就缺这个。
惴惴不安等到深夜,师焱还是回来了,看起来不像刚大开杀戒了的样子,陈姜问他是不是去李家搞鬼了,他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而老宅那边的事态发展却颇有趣,陈恩举回家果然没找老三算账,不知是不是秦氏给他出了主意,他只告诉万氏八百两银子他们大房来拿,他已经有办法了。不用卖房子卖地万氏自然高兴,也不问大儿如何能弄得来钱,只顾一个劲催他快些赎人。
陈恩举和秦氏每日上镇,去李家门口哭诉求见,虽然一次都没进去过,但不气馁,一连坚持了五天。在这五天里,陈姜也偷摸跟在后面窥探,李家来往的客人中除了大夫,渐渐多了一些奇装异服的人。
有的像道士,有的像书生,还有的像叫花子,王七婆也乘着小轿来了一回。
陈姜疑惑啊,地府的办事效率这么低下吗?李家分明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开始求助于神棍了,为何还没派大佬上来干活?
这一日清早,影子小狗仔来报大房与三房激烈大吵起来了的时候,一架马车停在陈姜家门口。
来人极谦卑诚恳地请求“神棍门第八百一十三代传人”前去李家驱邪除祟。
廖氏愕然,陈碧云傻眼,陈姜左右为难。她揪着胸口想了半晌道:“行,等我看完热闹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