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在普法时代生活过近三十年的人,陈姜不怕陈恩常说出所谓“奸情”。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见双,除了看到一些似是而非的场景片段之外,并没有切实证据证明廖氏不守妇道。他敢说,陈姜就有把握将他驳得哑口无言。
但是她不怕,廖氏怕。心虚使她无法挺直腰杆面对揭发,哪怕只是这种空口白话。当娘的自己顶不住,闺女再撑劲也没办法挽救她。
陈恩常梗着脖子想叫唤,被万氏连捶带骂硬给赶了出去。出了篱笆院还回头露出威胁眼神。陈姜望着他两口子远去的背影,心想总让他掐着廖氏脉门可不行,得找个机会把这事往大闹一闹了,在这之前还得给廖氏做个培训。
老三走了,万氏缓了口气,点着陈姜脑门道:“这张嘴一天到晚叭叭的,咋不饶人呢?随谁了这是!不许再混说知道不?”
陈姜没吱声,她又对廖氏道:“老二媳妇,我说话你听到没有?房子和地我都要收回来,这几日就挂到村长那儿看看咋卖了合适。还有你这些日子挣的钱,都先拿出来给家里应急,有一两是一两,咋也比全借外债的强。”
廖氏看看陈姜,不知该怎么回话。万氏也不等她回,拉着陈碧云央求起来:“碧云啊,要不明天咱一起上张家,这么大笔数,家里再卖也是凑不够的,只有指望张家帮忙了。”
陈碧云冷嗤:“要去你去,我可不去。先前张璟快死的时候你想把我卖了冲喜,这会儿又想让我去骗钱,当张家是傻子?当我是傻子?”
“这咋能是骗钱呢?你是他家媳妇啊,庚帖都换了的。张璟要是死了,不管你嫁没嫁,都算给他守了寡了,你现在已经是张家人,从自个儿家里拿点钱给娘家应急不应该吗?”
万氏一头汗,说话也没了顾忌。陈碧玉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道:“庚帖换了,还可以退亲。退亲,我就不用守望门寡了,张家姑母上门来说张璟快死的时候娘,你为啥不退亲?”
万氏噎住,半晌艰难道:“那不是觉着张璟还能好吗,你瞧,他现在不是就好了?”
陈碧云一笑,颜色说不出的难看:“别指望了,我哪儿也不去,从今天起,那个家我不回,回去了怕有人下毒害我,我就在二嫂这儿呆着。张家来娶,我就嫁,你要嫌我没给你骗来钱,去把亲事退了也行。我宁愿当个一辈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不受你们糟践!”
万氏哭天抢地的时候,陈姜弯腰收拾起被扔出来的东西,随即廖氏也跟着收拾起来,陈碧云站在一边连眼角风都没舍给她娘一个。
万氏哭了一会儿发现娘俩已经快把院子收拾干净了,上前一把扯住廖氏的手:“咋的,我说话不算了这是?说了让你把房子空出来,还往里搬啥?”
陈姜把几个摔碎的碗扔到篱笆院外,转头道:“奶奶,您是不是气糊涂了?我们分家了,屋子和地都在分家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归我们二房的,爷爷按了手印,村长那儿有底根。您想卖房筹钱我理解,可这房子现在不是您的了呀。”
万氏在陈碧云那儿落不着好,眼见陈姜也跟她犯呛,立刻大怒:“放屁!这屋子打你祖爷爷那辈儿就是老陈家的,给你们住俩月就成你们的了?丫崽子毛没长齐就会犟嘴,啥分家文书,自个儿家里写的能作数吗?”
陈姜不跟她吵,仍平静道:“作不作数得问村长,可是房地契已经落了我哥的名字,您想卖,也得我哥答应吧?”
“他敢不答应!我打不死他!”
陈姜笑笑:“那行,只要我哥同意,我和娘没啥话说,反正房子田地也不是我们的。”
万氏说不出陈姜态度有哪儿不对,但胸口就硬是憋了一股火,她恨恨喘气,又把枪口转向廖氏:“钱呢,拿出来啊,还愣着干啥?”
“啥啥钱?”
“你做生意的钱!”万氏吼起来,“偷偷摸摸赚钱,还送三郎去了学堂,得多少钱我心里没数吗?别想藏着掖着,都给我拿出来!”
廖氏一脸苦相,又求助地看向闺女。
陈姜只好再提醒万氏一遍:“奶奶,我们分家了,您不用再管我们吃喝拉撒婚丧嫁娶,爹不在了,作为孙辈每年孝敬您一两银子,这都是文书上写好的。赚钱这个事,我家从来没偷偷摸摸过,全村人都知道。不多,送了哥念书也就刚够糊口,您要想借,我把这次卖花样子挣的五十文都借给您,再多,就没有了。”
万氏怒火冲天:“五十文?五十文你打我脸呢?口口声声分家了,你不还是腆着脸回陈家要吃要喝?不分了!分家不作数了,都给我回家住去!”
陈姜摇摇头:“不是那么容易吧?要不您去问问村长?我听说这但凡涉及房屋田地的分家,都会送到县衙公署里存档备案,您要想把分开的两家再合到一起,恐怕还得到衙门里跑一趟办这个事。而且如果两家有一家不愿意合,大概也是办不成的。”
万氏头晕,一是因为天热,一直在院里被西晒的太阳烤着,人又急又燥;二是因为陈姜始终用不紧不慢,风轻云淡的口吻说出快把她气半死的话。这臭丫头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难缠?若是从前,她早就三耳刮子两鞋底上去抽她了,可自从臭丫头抓了老三的把柄后,她就有点发怵,一看到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就总不自觉联想到老三杀人的事情,骂起臭丫头来都不能痛快!
她冲陈姜鼻子甩手指:“行,我现在就去村长家把分家文书撕了,我让你跟我犟!”
陈姜微笑:“奶奶慢走。”
娘俩继续拾掇,万氏则跟陈碧云撕拽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她拽走。但陈碧云也说明了她就在二嫂家,哪儿也不会再去,万氏没办法,想想大孙子的事更着急,只好自己咿咿呀呀哭着往村长家去了。
她现在一心筹钱,什么馊主意都能往外蹦,人又处于昏头的状态。只能先把她糊弄走,关于八百两的内幕,暂时没来及问。
陈姜不知道大楚户律对分家是怎么规定的,往规范了说就为唬住万氏,想起舅奶奶曾经说过万氏和村长眉来眼去的老八卦,她很担心村长不能秉公处理。
如果真的要再合家,房子和地就不要了,她一定会带着廖氏和陈百安离开这个村子,这个镇,这个城,去别处生活。跟那一大家子搅合在一起,别说挣钱,呼吸都困难。
陈姜给两只排排飘看大戏的鬼子使眼色,眉毛往老宅方向一挑,影子心领神会飘了出去;往万氏离去方向一挑,赵媞视若无睹,非得她指指远处的师焱,才不情不愿动身。
给师焱派个什么任务呢?陈姜想了想,还是算了,财神爷就在家里好好供着吧。
中饭晚饭作了一顿,廖氏满腹心思,做饭很是敷衍,随意蒸了点窝窝煮了点杂粮粥。碗只剩一个,给陈碧云用了,娘俩用缸里的舀子转着喝了一份粥。
夜幕低垂,陈碧云和廖氏睡上一张床。家里多了人,话不好摊开说,就让廖氏再难过一阵吧。陈姜在外屋坐着做手工,师焱飘在她身边默默观看。纸张和竹料子被糟蹋了很多,幸好她的工具和笔墨没遭毒手,还有廖氏的玉佩,她一直收在荷包里,要是被老三发现,可有得扯犊子了。
灯油即将燃尽时,两只鬼一前一后回来了。
赵媞的汇报短小精悍:“你奶奶说要拿回分家给的房地,村长说须得你爷爷和你哥重写文书,再拿去县衙换存,你奶奶胡搅蛮缠,被村长媳妇赶了出来,回家一直哭骂到现在。”
陈姜没敢松气,虽然手续繁琐,但如果万氏强逼陈百安,以孝道和救堂兄弟的名义压之,他未必能撑住。
影子的汇报掺杂大量私人感情:“你猜大郎哥把人咋了?把人命根子打断啦!啊哟娘啊,我听大伯说得都吓死了,说人家现在还躺在医馆里没睁眼呢,能不能活都不一定!这样一想八百两一点都不多,这是买了人家一条命呀!要是谁把大郎哥命根子打断了,奶奶非拎刀杀人不可!”
陈姜起身到里屋门口看了看,陈碧云已打起微鼾,廖氏应该也睡着了。她回头轻声道:“你知道命根子是啥吗?”
影子懵懂:“不知道,是头里的东西吧?像我一样摔了头,命根子断了就死了。但是李瘸子家老二也摔过头,他就没死,所以这个人也不一定死。”
“嗯,你说得对。”
赵媞无语地撇撇嘴,师焱凑近听得津津有味。
陈姜白天觉得八百两不可思议,这会儿又觉得不可能这么便宜。命根子断了,那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先前苦主还放言不要私了,一定上告,怎么两天时间就同意要钱了?要么没断,只是伤着了?
“老三那边有啥动静?”
影子像三姑六婆似地拍了拍手:“哎,三叔别提了,就知道骂。骂娘,骂你,骂小姑,还骂奶奶,我听得都烦死了,去东厢待了会儿,这才知道大郎哥的事儿。”
“他骂小姑奶奶啥?”
“还不就是嫌家里穷,没钱救大郎哥嘛。说小姑外向,没嫁呢就向着张家,说奶奶偏心,钱都被大郎和四叔用了,现在拿不出来干着急。哦对了,他还骂大伯和大伯娘,说他俩一点用没有,借一圈就借了十两银子。”
陈姜听出点滋味来,老三有意思啊,他这是关心大郎呢,还是关心钱呢?
“去,今晚你别回来了,老三房里蹲一夜,明天早上我要一字不漏地听到他都说了啥!”
影子刚想抗议,陈姜就道:“喜欢我这式样的衣裳吗?干得好,我给你烧一套。”
老宅里,万氏和陈老爷子吵了一夜。这老爷子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干点农活,喝点小酒,对家中一切事务不闻不问,全交给万氏做主,把自己养得精神矍铄,心宽体健。闺女出嫁风波,孙子伤人事件,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来不发表意见,万氏说啥就是啥,需要他站出来当家长时,他就说两句场面话,不需要时他就不出声。打成亲起,他就这样听媳妇话,几十年如一日,从没改变。
他听话,但也不顶事,万氏有时跟他说难处等于白说,他左耳进右耳出,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他才不发愁。可是这一回,他不但发愁,还发怒了,因为万氏想卖掉他的祖宅。
老爷子出人意料的倔强,万氏想干啥都行,卖房卖地绝对不行。因为这是他爹留给他的财产,说好了要一辈一辈传下去的,他还活着呢,当着他的面卖房,他无颜去地下见祖宗。
无论万氏怎么哭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擡出长孙性命攸关的大旗来,老爷子就是不同意。他说这房这地卖不了八百两,二百两顶天了,他愿意为了孙子豁出老脸去问族里借二百两,当然能不能借来另说,反正卖房不行。
陈家人分布在附近好几个村子里,虽然有族祠,但陈老爷子不是会维系关系的人,除了一年一度开次祠堂祭拜祖宗之外,平日走动很少。万氏知道他们全是穷鬼,根本借不来钱。但老爷子这里说不通,逼狠了,就两手一背真的出门借钱去了。
天大亮陈姜来的时候,万氏还在东屋寻死觅活,连着几日没黑没白的折腾,她快去了半条命。
老三陪在她旁边不住声地劝,越劝万氏越上火。
陈姜敲了东厢门,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的陈恩举开门:“姜儿来了,啥事?”
“大伯,大伯娘在吗?”
“她今早带着稻儿谷儿去府城了,后天才能回来。”
估计是去找她哥借钱去了,可听陈碧云说她哥也就是在木匠铺里做工,能有多少钱?
“哦,我来问问大郎哥的事儿,四叔认识的那个卫差能帮上忙吗?”
陈恩举灰心丧气:“那个何卫差这几天不当值,当值的就一句话,没过堂不给见。”
“咦,听奶奶说苦主不是要八百两吗?怎么还要过堂?”
“七天内要是能凑上,就不用过堂了,凑不上还得过。”
“苦主跟你说的?”
“嗯。”陈恩举点头,又摇头:“也没跟我说,我都不敢进去看,跟你三叔说的。”
陈姜嘴角牵起极淡的一丝笑容:“大伯,苦主是谁,家在哪儿,是干什么的,因为啥事跟大郎哥动了手,你知道吧?”
“镇上的人我哪认识,说是姓刘。你三叔去谈的,都给人跪下了,好说歹说才答应八百两赎人。”
“这么说你跟大伯娘,还有奶奶,四叔,都没亲眼见过苦主?”
陈恩举愣住:“呃你奶和稻儿娘没去,你四叔也不能老离了书院,就我和你三叔去的医馆。人家伤得那么重,我不是怕那啥,你三叔常在镇上跑,又会说话些。”
陈姜觉得好笑,这同一窝子的兄弟,性格品性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她靠近陈恩举低声道:“大伯,没见到大郎哥,事情不能由着那家说了算啊。谁先动手的,他是不是本身就有毛病,这都不一定。我怎么觉得开口就要八百两有点讹人的意思啊?你们光急着筹钱了,怎么不想着打点打点卫差问问详细呢?我反正不相信大郎哥会把人往死里打,肯定有内情啊,咱们弄清楚了,就算将来上堂也有话说。直接把钱给了,万一大郎哥是冤枉的呢?”
陈恩举仿佛突然开窍:“冤枉的?大郎说不定是冤枉的!”
陈姜煞有介事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