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来县有宵禁,戌时归家的归家,打烊的打烊,进入亥时,全城须得一片宁静祥和方可。县衙巡丁按时按点上街巡逻,逮着超时在外游荡的,便也不用回家了,直接去县衙大牢住上一晚,第二日还得花钱赎身。
陈姜出门时间尚早,本不用担心宵禁,可当她跟着师焱来到所谓恶鬼出没处时,却发现这事有意思了。想要这户人家出钱抓鬼,怕是不那么容易。
一人一鬼站在院子外头,陈姜盯着那门上的许姓宅牌,道:“恶鬼在缠王西观?”
师焱点头。
“是恶鬼让他瘫痪的?”
师焱摇头:“鬼未至,已瘫。”
“哦,那他瘫得可真是古怪。”陈姜为难地徘徊,“如果是这样的话,收了鬼,他还是瘫的,人家不会付钱啊,怎么证明家宅有鬼呢?”
显然师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闭口不言。
陈姜又道:“要不然就别想着赚钱了,你进去把鬼收了算了。恶鬼生前就不是好东西,死了还想害人,咱们替天行道吧。”
师焱把头扭到一边,哼了一声。
哟呵,他还不愿意。陈姜啼笑皆非,真金白银也是自己拿,他又用不着,何必这般执着。
她像哄孩子一样哄师焱:“去收吧,回家之后,我给你做十个纸鸟蛋,二十个也行,统统烧给你吃。”
师焱看她一眼,扬起嘴角笑了。不同于之前的纯粹或诡异,那笑容里竟让陈姜看出了一丝很真实的不怀好意。琢磨什么坏心思呢?
他没说话,径直穿过院墙飘进许宅。
半柱香不到,宅子里忽然传出一声女子惊叫,随后不知从哪个角落又传来一声,声音高低不同,明显是两个人。叫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密,吞几口口水的功夫已经岔了音劈了嗓,惨烈得不似人声。
周边邻居有拉门闩的动静,陈姜忙往阴影里躲,心说师焱在里面干啥呢,这反应不像抓鬼,像在抢劫啊。
邻居们出门的时候,师焱从墙里露出脑袋:“叫门,收鬼。”
“啊?你干了什么?”陈姜一时不知所措,师焱不答,又说了一遍:“叫门,收鬼。”
没待想明白怎么回事,陈姜已经下意识擡手叩了许家大门。与此同时,两个女子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或者压根没听见敲门声,就已经拉开门逃命也似奔了出来。
“鬼!有鬼!”两人肝胆俱裂,头不敢回。
黑乎乎的巷子里亮起了几盏灯笼,邻居们只在自家门前观望,没人上前。
年长女子出门见了亮,稍稍稳定,年轻女子则披头散发疯了般大叫:“有鬼,真的有鬼!”
她慌乱不已,脚下一崴,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被陈姜一把托住,轻声道:“别怕,你爷爷让我来帮你的。”
许娘子母女俩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宅子,衣裳凌乱,门也不锁,互相搀扶着往铺子走去。走几步便回头看看陈姜,见她还跟着,便也没有多话。
待进了绣坊,喊醒伙计小生,母女俩洗脸换衣重新在后堂出现,除了面色依旧晦暗外,状态已经好了许多。
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倒了热茶给陈姜,在母亲身边坐下,打量她一会儿疑惑道:“这位姑娘面熟。”
陈姜微笑:“前些日子,我来贵店卖过花样子,二十三张二十两银。”
“哦,原来是你。”
许娘子年近四旬,长相普通,眉目间却藏着一份生意人独有的精明。她默默观察了陈姜一会儿:“陈姑娘是吗?你方才说,是我爹让你来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亏得从许宅到绣坊有个缓冲时间,不然陈姜真无法在片刻内编出像样理由。
“今日上门,本是应许老掌柜所托,请许娘子帮他完成未竟心愿,不巧撞上邪祟进宅,我也很意外。”
许娘子眉头皱得死紧:“托?你可知我爹爹已不在人世?”
陈姜状似沉重地点点头:“知道,许老掌柜为人和善,行商诚信,掌绣坊四十年,视老字号招牌如生命,从不缺斤短两呃,是从不以次充好,价格公道,技艺精湛,坊间无人不知。提起许老掌柜,人人都会赞一声好。”
人家夸爹,许娘子也不好打断,待她夸完才又道:“既然知我爹爹身故,又何来托愿一说,什么时候的事?”
陈姜顿了片刻,迟疑道:“老掌柜死后托梦。”
许娘子一拍扶手起身,怒了:“胡说!你入夜上门,在我家外鬼鬼祟祟,小小年纪竟敢编出这种谎话来欺骗与我,有何居心?”
陈姜不解地看着她:“许掌柜今夜大叫有鬼,现下骇得连家都不敢回,怎不信你爹会托梦呢?”
许娘子脸色一沉:“即便你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丫头,也该知道死者为大的道理,若连这也不知,就回家问问你娘,问她允不允你出来胡言乱语!”
明明被鬼吓尿,却不信她爹死后托梦,陈姜觉得许娘子很强硬,这笔银子大约赚不到了。便也站起身,一改之前作态,极不礼貌地道:“算了,若不是想着或许能跟许掌柜再做做驱鬼的生意,我才不替那老头子传话,他天天托梦念叨着要什么黄花梨老算盘,我烦都要烦死了。你不信正好,他今夜再敢入梦啰嗦,我骂死他!”
说罢转身就走,许娘子如遭雷击,唇无血色,全身颤抖:“什么……你怎么知道……”
陈姜已经走出后堂,许娘子忙扯女儿:“快,快拦住她!”
直到再次跟随许娘子母女返回许宅,陈姜也没想通,为什么只提了个黄花梨老算盘,许娘子就全然相信了她。说给她爹烧纸扎算盘一两银一个,许娘子答应了;说驱鬼除邪安家宅三百两不还价,许娘子也答应了。
为了取得她进一步的信任,陈姜还给自己编了个术门传人的身份,并告知老头在她梦中说了替王西观隐瞒外室之事。这件事已经随着外室抱儿上门闹得人尽皆知,算不得隐秘阴私。许娘子立即替她受委屈的爹哭了一场,并没表现出丝毫不信之态。
黄花梨老算盘难道不是老头子日日于店中使用,家人客人街坊人人见过的东西吗?为啥能作为接头暗号使用?
许宅外,几个胆大的邻居还在观望。许宅内,灯灭火熄,一片漆黑,阴风阵阵中夹杂着一股臭鱼烂虾般的腥气。陈姜伸头进去瞧瞧,见师焱百无聊赖地在院里飘来飘去,便让许氏母女先到邻家暂坐,自己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孤身一人踏进门槛。
邻居窃窃私语:“这小丫头干啥?一个人就敢往里进,刚我还听见里头有声音呢。”
“许掌柜说是请来捉鬼的。”
“她能捉鬼,她才几岁,该去请云霄观的师父啊,衙后街老李家遭鬼闹,不就是师父给收的”
她回身要关大门时,小许娘子喊住了她:“陈姑娘,我爹还在家里,你若是看见他,不要不要伤他”
没说完就被她娘拉走了,许娘子由始至终没主动提过王西观一句,此时对他的安危也不是很在乎的样子。
陈姜一关上门,马上笑了起来,得意地对师焱道:“三百两谈妥了,别嫌少啊,我们要循序渐进。那鬼东西呢?让我瞧瞧长什么模样。”
师焱往厢房方向飘了飘,伸手一指,门内正有个黑咕隆咚的身影在翻箱倒柜,把桌子凳子碰得噼啪作响,边翻边嘀咕:“首饰呢,银子呢?都藏到哪儿去了?”
陈姜嗤笑:“人家防着你呢,怎么可能把钱放在明面儿上。”
身影一顿,丢开手下物件,摇摇晃晃走了出来,边走边狞笑,口齿不清地道:“来了个小丫头,胆子好大哟,让大爷我瞧瞧你长得水灵不水灵。”
环境黑暗,但师焱有光,恶鬼也有光。虽然它的光暗淡近无,但黑光也是光,勉强叫陈姜看了个清楚。
那被附身的正是王西观,他发髻散乱,身着中衣,胸前污脏,赤脚走路一跛一跛,还不时哎哟两声揉揉腰。
他似乎看不见师焱,正对着陈姜而来,嘴里不干不净,荤话不断。
见他拖着脚挪了半天还没挪下廊阶,陈姜叹道:“你找谁上身不好,找个瘫子,路都走不了,何苦呢?快出来吧,我送你去个好地方。”
以往撞上黑鬼,陈姜都是掉头就跑,如今有恃无恐,还有兴致调侃它两句。
“王西观”停步:“你能看见我?”
陈姜笑笑:“嗯,我乃神棍门第八百一十三代传人,今日正为收你而来,你听话点,我就让你少受些罪。”
“王西观”呸了一声,“什么神棍门,没听说过,小丫头我劝你滚远点,别碍着大爷我报仇!不然我就吃了你!”
“报仇?”陈姜一愣,“你跟谁有仇?”
“王西观”气道:“还有谁,不就是这个臭瘫子吗?他欠我五千两银子不还,还假意请我喝酒给我下毒,我呸他十八代祖宗的,老子的钱是这么好赖的吗?活着他赖不掉,死了他也得还,我就要上他的身,我要把他们家搬光!我还要他喝毒药,赔我的命!”
王西观下毒还下上瘾了呢。陈姜撇嘴:“你生前是放贷的吧?肯定没少干坏事。”不然咋会变黑鬼呢?和王西观的纠纷就是狗咬狗。
黑鬼根本不听她说话,想起自己的枉死越发愤怒:“我死了几日好不容易才上了他的身,没想到这个王八蛋竟然瘫了,走一步疼半天,什么也做不了,不痛快,老子不痛快!”
陈姜看看师焱:“出手吧。”
师焱不动,朝黑鬼递递下巴:“看。”
陈姜又朝黑鬼望去,见他骂骂咧咧的同时,一直在后腰处揉着捏着,不一会儿胳膊一抽,手指间夹出银白一物,先搁在自己眼前看了看,又破口大骂:“娘的,这烂肺王西观身上插了根这么老长的针,怪不得疼得老子路都走不了。”
陈姜傻在原地,半晌无言。师焱这才不紧不慢摸出他的小铜壶,打开铜盖,道:“非我,所为。”
陈姜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了?下午不是已经说过一遍了,听这口气怎么还有点不高兴的意味呢。
黑鬼恰好头七,七日前戌时末即将宵禁时中毒身亡,今日同样的时辰里黑光骤然放射,一个尖嘴猴腮的男鬼从王西观身上脱体而出。它显然看见了接引之门,大喊大叫着“我不走我不走!”
陈姜心说慢了一步,没鬼能抵挡追魂门的吸引力,师焱的铜壶白拿了。
哪曾想,师焱依然淡定地冲黑鬼招招手,说:“你来。”
那漂浮在空中,已有无法控制魂体迹象的黑鬼,突然黑光一闪,魂化轻烟,流畅而快速地扎进了小铜壶里。
陈姜惊得口吃:“你你你,门都开了,你敢跟阎王爷抢人?”
她见过跟鬼差抢人的,因为鬼差也是小鬼,级别在那儿摆着呢,高人不怵。可追魂门不是鬼不是人不是仙,是力。传说天地混沌开,阴阳两相隔,创世者以神力为阴间造引魂之门,旨在维护良好的阴阳秩序,由历代阎君以自身阴力守护支撑,或者也可以说,它就是阎王化身。
要么门就不来,来了就一定要接鬼魂下去,接不下去就是出了差错,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报警,那必然会惊动阎王。陈姜没见过阎王,但掌管无限阴司的人,近乎神者,想想也知该是多么强大的存在。
师焱盖上小铜盖,收回袖中,然后问她:“阎王爷,谁。”
死了般瘫在地上的王西观也没管,跟许娘子匆匆打了个招呼,说好明日再来细说详情并收钱,陈姜赶在宵禁前最后一刻回了客栈。她心烦意乱,觉得有必要好好跟师焱谈谈。
他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明明做了鬼,却一点阴间的规矩也不懂。大活人提起阎王爷还得敬三分怕七分,他活也活过,死也死了,怎么能没听过阎王爷的大名呢?
陈姜预感很快,恐怕今晚,阴司就要派人上来查看了。她倒是不怕,还存着一丝期待,希望古代的鬼差能负责些,懂行些,对绿鬼的问题给出点建设性意见,别像现代鬼差那样一问三不知的,根本不专业。
影子和赵媞不愿意与师焱呆在同个空间,他一回来她们就跑了。陈姜坐在床上看着悠闲晃悠的师焱,叹了口气:“师兄,你说那恶鬼你要它干吗?地府都来接了,你就让它去呗,下去是剁是剐自有阴司决断,你从阎王爷眼皮子底下抢人,这不惹事吗?”
师焱似乎真的迷惑,再次问道:“阎王爷,谁。”
“就是阴间最大的头头,地府十殿的主宰者,十八层地狱的狱长!”
师焱想了想,“地府,冥府?”
“对对,冥府也行,地府也行,都是一个意思,阎王就是这个冥府的主人,你懂吗?我知道你厉害,但是阎王比你更厉害,他是那种我跟你怎么形容呢,打个响指就可以灭世的人!”
陈姜打了个响指,师焱学着打了一个,觉的很有意思,又打了一个,而后微笑道:“冥府君,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