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激动,声调不自觉提高,吓了门外三口人一大跳。张姑母忙附耳门上:“小陈姑娘,小陈姑娘怎么了?”
“没事,正在治病,你们不要进来。”
三人互视,忧心忡忡。张姑父急叹:“只是个小丫头,你也放心。”
张姑母眼眶焦干,哭都哭不出眼泪了:“那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办,不管她老的小的,只要还有一点念想,我绝不弃我侄儿性命!”
房里陈姜催促师焱:“收啊,这种硬拉人上台唱戏,不上就怀恨在心的渣鬼,一刻都不能再留,速速灭杀!”
师焱从宽袖中摸出一个小铜壶,道:“不杀,度。”
陈姜难以置信,直截了当脱口就骂:“你是不是智障?它是厉鬼,原魂都没有,怎么度?而且它有罪,正在伤害无辜的人,凭什么度它?”
师焱看看她,半晌吐出一个字来:“坏。”
这显然不是形容厉鬼的,陈姜无语,谁坏啊?我在做为民除害的好事怎么就坏了?
师焱打开铜壶小盖,对着那厉鬼招招手:“你来。”
陈姜无语到自闭,这叫什么收鬼手段?你连影子都喊不来,还能指望厉鬼听你的?幸亏没跟张姑母放大话,不然今天怕是连门都出不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陈姜全程目瞪口呆。那只没魂没脑子满心杀戮的厉鬼,竟然听他一声唤后乖乖从张公子身上飘了下来,依旧眼神混乱,面目狰狞,但并无任何挣扎犹豫,红光闪烁,化作一道红烟,一头扎进了师焱的小铜壶里。
师焱盖上盖,慢条斯理将它收进袖口,然后看向陈姜:“好了。”
究竟该怎么评价这个操作呢?陈姜心中矛盾。说他不厉害吧,厉鬼的确收了;说他厉害吧,又总觉得有点憋屈。整个过程,是不是太平淡了一点?
不开坛作法,耍剑喷火什么的也就算了,至少也得像师建国那样有个弹指神通或者大力金刚掌之类的手段吧?太平淡,不符合她的心理预期,平淡得让人感觉虎头蛇尾。简而言之就是不够爽。
但是,更恐怖。
陈姜再一次感受到了师焱的强大,是那种仰不可及,度不可测的强大。数一数从初见开始他展现出的技能,附身,隐身,闪现,篡改记忆,魂化流星,换脸,还有今日这般轻松的收鬼除了口条不太利落之外,他的每一个技能都昭示着,他不是一只平凡的鬼。
鬼妖?鬼仙?鬼王?与众不同的满身金光看起来颇有几分帝王气象呢!
自己居然还敢骂他,还敢提条件提要求,是看他智障好说话?还是凭着他对她的那一份兴趣?若是哪天兴趣没了
陈姜打了个哆嗦,看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张璟,不由自主放软了口气:“多谢师兄帮忙,不知张姑父几时能醒?”
师焱道:“上身,即醒。”
“这不好吧。”不敢骂了,弱弱地表示一下抗议吧,上身是你醒不是他醒,就别饮鸩止渴了。
师焱走去床边,探了探张璟鼻息,道:“阴气重,须上身。”
这个逻辑陈姜听不懂,仍弱弱道:“师兄咱们不是说好不再上身了吗?”
“不上,三日死。”
陈姜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心想被缠了这么久,张璟阴气入体是肯定的,满大街健康的人,他也不至于贪图张璟这点快耗光了的阳气。要么,试试?
“上了张姑父就能好,对吗?”
师焱笃定点头,陈姜当机立断:“上!”
黑鬼附身过程是很龌龊的,诱来活人后,大多一脸猥琐地往人家身体里挤,趴,躺。相比之下,师焱的附身可称赏心悦目。
胸口一拍,鬼身化作金色星芒,划过一道弧线没入张璟天灵。那瘦成骨架子的人并没醒来,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金芒便悠悠而出,旋转落地,再度现出人形和建国脸。
几息之后,张璟灰白如同死人的脸上出现了一层活气。再几息后,他的眼皮颤动,口中竟喃喃出声:“姑母”
有点想跪拜的冲动不知怎么回事。
暮色四合,姑母三人等得着急万分之际,张璟的房门终于打开了。陈姜一脸菜色,满头大汗,虚弱地扶着门框出来了。
“小陈姑娘”
陈姜艰难一笑:“幸不辱命。”
又叫又哭,又搂又抱,张姑母足足疯了半个时辰,再请陈姜时,直接请到了正房厅堂。一改男性不待女客的规矩,两口子一起给陈姜作揖。
“小陈姑娘救了张家,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快别客气了姑奶奶,就算不是为了小姑,身为……呃,我也不能看姑父无端丧命,只是前些日子不知姑父如此严重,您别怪我来晚了才好。”
“不怪不怪,”张姑母满目喜悦,“璟儿醒了,还说想吃饭,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救了我张家独子,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了。”说着推推张姑父,“快去,快。”
陈姜与她讨论了几句张璟的病后恢复,瞧见张姑父拿着一个匣子回来,忍不住又把眼睛弯成了月牙。
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客气来客气去,最终张姑母假意生气说道:“亲归亲,理归理,你今日累成这样,若不收谢礼,日后璟儿无脸见你。”
天色已晚,张姑母要留饭,陈姜坚决不愿。表姑娘将她送出门时,犹豫再三才开口问道:“小陈姑娘,我表哥真的是病了么?”
关于病因,病种,治疗方法等问题,张姑母夫妻二人由头至尾没问一句。此时闻言,陈姜却答非所问:“方才忘了说,请表姑姑转告姑奶奶一声,若是有人问及姑父如何病愈,自编借口,莫提我。”
“为什么?”
陈姜诡秘一笑:“因为我根本不会治病。”
她背着竹筐走进黑暗里,表姑娘僵在门口许久不能动弹,扶着门扇的手,抖如筛糠。
一出巷口转弯,陈姜迫不及待打开匣子,借着远处小摊的风灯光亮一看,里头搁了六片金子。六片,薄薄的,书签形状的金子。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叶子?陈姜表示开眼了,拿出一片掂掂,大约一两重。六片就是六两,她有些迷糊,六两金子换算成白银是多少钱呢?
应该不少吧?张家为了给张璟看病,生意也停了,到处请医问药,还遭些骗子糊弄,老陈家那边聘礼又要给双倍,定然花了很多钱。不过是个殷实户,也算不上大富之家,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
陈姜没有开价,他们拿出来的可能就是表心意的极限了。有什么不满意,太满意了!
故弄玄虚陈姜还是比较拿手的,跟神棍打交道许多年,站在一边硬看也看会了。她不把脉,不用针,不开方,关门在屋里捣鼓一气,张璟就好了。出来也没说过任何病情相关,张姑母夫妇二人不可能看不出端倪。
爱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收了鬼,救了人,还赚了钱,陈姜整个人都沉浸在愉快之中,呵呵傻笑不止。她满意,师焱却不怎么满意,看着那几片薄薄的金子,开口道:“一命,千金。”
陈姜安抚:“要考虑到人家的实际情况,下次有机会,再找个大户宰,这毕竟是准亲戚,收个友情价可以了。走吧走吧,回去给你烤鸟蛋,哎对了,那渣鬼你打算怎么度它?”
回村路上,陈姜又和师焱聊了聊。态度明显温和地问他来历,家族史,生前职业,哪里学来的本事等等问题,可聊到最后,陈姜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因为师焱表达能力有限,而且还爱胡说八道。
譬如他说他活着的时候是个打猎的,谁信呢?
走到半路,远远见一个绿幽幽的身影急速飘来,一见陈姜就大呼小叫起来:“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此时月上当空,漫天繁星,时辰的确不早了。陈姜不计较她说话难听,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没想到公主殿下也会担心我啊?”
来鬼正是赵媞,她吵嚷一句忽然发现师焱,吓得一缩:“妖怪!”
“没事,有我在,他不会吃你的。”陈姜护着她往前走,“怎么了,你怎么舍得动用尊贵之身出门来找我了?”
赵媞像还有呼吸一般沉下肩膀哼了声:“不是我找你,是你们全村的人都在找你,不光找你,还找你小姑。你娘说你被你小姑带走了,正在哭闹呢。我实在看不过眼,想起你教我那个办法,这不是才迎接你来了?”
陈碧云跑了?
还没进村,陈姜就发现果然出大事了。整个村子灯火通明,喧声震天,远处大苍山上火把点点,男男女女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一队准备出村找人的村民捡到陈姜,送回陈家,老宅更是已经乱成一团。万氏挺尸般躺在堂屋当央,秦氏乔氏两个媳妇围坐在一边哭,廖氏瘫在院中不住地叫“我咋跟她爹交代,碧云啊,你还我姜儿”。稻儿谷儿苗儿缩在屋里不敢出声。
男的都不在,许是寻人去了。
陈姜一进门,喊了一声娘,所有人都像打了鸡血般窜起来,包括万氏。将她团团围住,除了廖氏表现出喜极而泣外,其他人都在问她一个问题:“你小姑去哪儿了?”
陈姜当然不知道,她只解释自己因为做生意在镇上逗留,吃过饭赶路,所以才回来晚了,陈碧云的去向,她一无所知。
万氏不信:“你先前还让我退亲,是不是看你小姑嫁得好眼红,撺掇她跑了?”
乔氏补刀:“就是,姜儿就是眼皮子浅,见不得人好。”
陈姜笑了:“是啊,我眼皮子真浅,今儿还去张家瞧瞧张公子死了没有,巴不得小姑当寡妇才好。哪知天不遂我愿啊,张姑奶奶说张公子今日大好了,能喊人能吃饭了,明日后日就能下地走动了,说不得迎亲那天还能亲自来呢。唉,小姑当不成寡妇了,命真好,我羡慕也羡慕不来!”
“你说啥?”万氏一把掐住她,指甲恨不能陷到她的肉里,“你说啥?张璟病好了?”
陈姜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奶奶可以亲自上门去看一看。小姑跑了,你们竟然能怪到我头上,我今天一天都在镇里,上午离开卫所去帮四叔祭拜朋友先母,下午去张家,有的是人给我作证。我忙着做生意赚钱呢,怎么撺掇小姑逃跑?又为啥要撺掇小姑逃跑?莫非,是你们做啥亏心事把小姑逼走了?”
万氏悚然一惊,嘴唇颤抖:“碧云,碧云,你去哪儿了,张璟好了,张璟好了你能嫁了。”
陈姜凉凉瞄了乔氏一眼:“我有娘呢,不劳旁人管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眼皮子浅怎么了,总比那些肚里转磨脏心思,成天想着害别人闺女的狗东西要强。”
乔氏心口一紧:“你说啥呢?”
“我说啥,自然有人懂,有些事儿,我不说过去,就永远过不去。别以为我小孩子好欺负,该记得的我都记着呢!”
这话除了秦氏不明白,在场的几个老少娘们儿全懂,只不过理解各不相同,乔氏还想与陈姜争吵,却被万氏突如其来的一通斥骂给骂回了屋里。
陈姜扶了廖氏起身,见万氏精神恍惚地摇摇晃晃,道:“想嫁就嫁,不想就不嫁,小姑为啥要跑?真让人想不通。”
万氏喃喃:“她不知道的,她不可能知道的。”
陈姜嗤鼻,大声道:“走,娘,回家!我今天又赚了点小钱,明天买肉吃去。”
一句话引来眼刀数道,即使隔着墙,陈姜也能感觉到某些人的嫉恨之意。
陈碧云去哪儿了,陈姜第二天中午才知道。影子一夜未归,次日绿光暗淡地飘了回来,躲在阴凉处休息好久,方有力气来汇报她的工作成果。
“三叔跟三婶在屋里说给小姑下药的事儿,苗儿去告诉了小姑,小姑下午趁奶奶睡觉就偷偷跑了。我跟着她一直到县城,看她找了个客栈住下。太阳太大,我撑不住,就躲在牛车底下回来了。她这会儿肯定还在那儿呢,你说,要告诉奶奶吗?”
陈姜唏嘘感慨,这热爱八卦的劲头,这追根刨底的精神,影子若是生在现代,那必然是狗仔金字塔尖上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