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当陈姜与万氏站在镇西一条巷子口的时候,她奶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两人早起赶来镇上,先去了白水书院,见到四叔陈恩淮,得知张公子已几日没来读书。陈姜想去看看陈百安,被万氏拉走,一刻不停又赶去张家胭脂铺,哪知竟是大门紧闭,没有开张。
万氏问了左邻右舍,再三确定这就是张家的铺子后,心里已有了不祥预感。再按老三说的地址跑到安顺巷,脚步越发沉重,磨磨蹭蹭不想往里进。
“走啊,奶。”
万氏看了一眼陈姜:“第三家,你去叫门,看看张璟在不,要是没啥事,就出来。”
“奶,我一个小孩子,又不认识人家,怎么上门啊?”
万氏有备而来,从怀里掏出一双鞋垫:“你就说来镇上卖绢花,你小姑让你给张璟捎双鞋垫。两家庚帖都换了,就是亲戚,咋不能上门?快去!”
陈姜接过鞋垫,走两步又回头:“您不亲眼看看?”
万氏脸黑得像锅底:“我不看。”
张璟是老四同窗,两人关系密切。老四对他赞不绝口,时常说他有才,是书院一众学子中最有希望走上青云路的人。万氏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后不禁动心,逼着老四抹下脸来给妹子做媒。
这个女婿,她是极满意的。虽然父母双亡,但留下的家业不少,张家姑母没有儿子,待侄子如同亲生。又帮他打理生意,又支持他念书,日常照顾妥帖,来女方家下定甚至自己还添了一份厚礼。万氏总想着待碧云嫁过去,上无公婆,下无弟妹,有个小姑子还是表的,就可以把铺子田地都抓在手里,自己当家作主了。至于姑母,好好孝顺也罢,毕竟碧云才是张家的媳妇。
多好的一门亲事,自打落定后,万氏做梦都能笑醒。那些暗地里嘲笑她家碧云嫁不出去的人,此时都在捂着脸喊疼吧?翻过年就要办喜事了,所以张璟怎么能生病呢?他不能生病!
她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就算张璟生点小病,可他家还有姑母姑父呢,又怎会关铺子连生意都不做了,这很难不让人往坏处上想。她不敢看,她怕梦想破灭,更怕看了之后没法跟老闺女交代。
陈姜到了张家门前,敲门好一阵子才有人应。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出来开门,听陈姜说了来意,不自在地往院中瞧瞧,道:“我哥不在家,要么你给我吧,等他回来我交给他。”
“姑父去哪儿了?小姑还有话让我带给姑父呢,交待我要亲口告诉他的,我能进去等吗?”陈姜一口一个姑父,喊得亲热。
“不行。”那姑娘立刻回绝,把门扇又推窄了些,“他他他,去了府城,今日不回来了。”
陈姜没能进门,也不纠缠,把鞋垫交给那姑娘就离开了。待张家门关上,她又叩响了隔壁宅子的门。
万氏别在巷子口偷瞧她的动作,见她退开,忙碎步急走了过来,小声道:“咋了,不让进?”
邻居开了门,陈姜当着万氏的面直接打听:“大娘,您知道隔壁张家出什么事了吗?我是他家亲戚,今日和奶奶上镇来串门,竟连门也进不去。”
隔壁大娘看这一老一小面生,穿着打扮朴素,还背着竹筐,像是乡下来走亲戚的,便道:“那你们可有日子没来了,张家那孩子病得起不来床,这几日不知请了多少次郎中,隔堵墙我有时还能听见他姑姑哭呢,怕是快不行了。唉,这张家连着几年老的死小的病,也不知犯了什么冲!”
万氏一颗心拔凉拔凉的,连跟那大娘说声谢都说不出来,失魂落魄转身,却被陈姜一把扯住:“奶奶,您要走?”
万氏腿重得擡不起来,虚声道:“不走还想咋地?”
“姓张的快死了,您还不退亲?”
“庚帖都换了”
“那您的意思是,等张公子死了,亲事自然不作数了是吗?”
万氏怨怒瞪她一眼:“死啥死?还有小半年呢,你咋知人家不能治好病?”
陈姜笑了:“能不能治好我不知道,但怕就怕,他病到成亲那一天还活着呢。”
万氏打了个冷颤:“啥意思?”
陈姜冷笑不语,万氏冷颤停不下来,打摆子似地哆嗦:“不会的,前阵儿都好好的,怎么会死呢,不会的。”
到底也没去砸门退亲,祖孙俩又回了村子。万氏一回家就病倒了,发热怵冷说胡话,稍好点就拉着老闺女的手不放,哭个没完没了,弄得陈碧云都有点烦了。
万氏纠结啊,张璟病得快死了,碧云还能嫁吗?
死在成亲前,碧云又将变成村人的群嘲对象,说不定还给闺女安上个克星的帽子。她当碎嘴婆子多年,这种不负责任喷唾沫星子的事驾轻就熟。可是轮到自家,才知滋味难过。
死在成亲后,碧云不就成寡妇了吗?当眼珠子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疼到心尖上了,哪舍得她当寡妇?
可是退亲,她又有点说不出口的不情愿。张家家业眼看就要落入口袋,主动退亲等于把煮熟的鸭子给放跑了,铺子,田地,大宅子,光想一想心就要滴血。其实碧云当了寡妇也就名声上难听点,实惠还是更多的。只要她肯供哥哥侄子继续念书,爹娘一样疼着宠着,以后有了合适的人再走一步也行,张家姑母是外姓人,没道理拦着。
再说了,万一张璟能撑久点,说不定还撑出个孩子呢,那就更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了。
她一时说服自己,一时否定自己,三五日不起床不下地,在屋里纠结了个昏天黑地也没拿定主意。
万氏拿不定主意,有人来逼她拿了。
病刚好些,张家姑母上门。直言不讳地说侄子病重,大夫看了,药也吃了,多日不见好转,不知还能不能撑到年底。若陈家想退亲,庚帖她带来了。
这消息把老宅炸了个人仰马翻,个个不知所措。万氏要晕不晕地又被扶上床,而陈碧云则躲在闺房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张家姑母话锋一转,又道侄子那日见了碧云窗后倩影,心中种下相思,数着日子等成亲,是当真满意这门亲事。若陈家能念这份心意,不嫌弃他有病,亲事照旧,办了喜事高兴点儿,说不定人能好起来。只不过,日子得提前。
大嫂秦氏问提多前?张家姑母答,月底。
月底?今日都二十了,月底不就是九天后?一家子哗然,老大陈恩举气冲冲替妹子不平,说那不行,碧云又不是二嫁又不是有啥毛病,刚下定就成亲,外人不知怎么嚼舌呢。
秦氏也说,这不就是冲喜?
张家姑母哭得脸肿眼也肿,但态度坚定。随你们怎么说,愿嫁就得月底,聘礼加一倍,不愿嫁就赶快退亲,她还要去给侄子再物色一户人家。
摆明就是要冲喜了。
影子兴致勃勃看完这场热闹,回来跟陈姜绘声绘色学了一遍,最后道:“奶奶说想一天,明天给信儿,张家姑母就走了,你说奶奶会咋做?”
会咋做?听到让自家女儿冲喜这种提议还不赶快退亲,拿大棒子把张家人打出去,还要想一天!万氏真爱陈碧云吗?
陈姜对影子道:“你继续去打探,听听家里人都说了啥,奶奶又跟小姑说了啥,打探得好,我明日再赏你一根银钗。”
“银钗?真的假的?好好好!”影子摸着头上绢花,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咧嘴笑了一气,掉头飞快地往老宅飘去。
赵媞飘在床上,做贵妃斜倚状托着腮,高傲道:“庶民不堪。”
陈姜继续做自己的手工,懒得理她。
当晚吃过饭,陈姜散步晃晃悠悠去了老宅。进门一看,陈稻在刷碗,百顺在码柴,东厢房门开着,秦氏谷儿并乔氏苗儿两对母女正在屋里叽叽咕咕说话呢。
正房东屋万氏的哭嚎高一声低一声,还夹杂着老三陈恩常劝说的声音。而西边陈碧云的屋子里点了灯,却安静如同无人。
陈姜进堂屋,没往东边去,径直轻步走去了西屋,在帘子外喊了声:“小姑?”
“啥事儿?”陈碧云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
“我找你有点事,进来了啊?”她没回答,陈姜便掀帘子进屋。
万氏已经尽可能地对陈碧云好了。独一间闺房,床柜妆台一应俱全,但凡手里有俩余钱,总想着给老闺女添置些衣裳鞋子胭脂水粉。事事护着,满嘴夸着,从不让她干重活,至多绣绣花摘摘菜,把她宠得不知斤两,日益膨胀,如今终于到了养肥待宰的时候了。
她坐在窗边,捏着手绢发愣,陈姜进来她也没有如往常般斥骂或锁奁盒防着,目光呆呆的。
陈姜心说不是气性极大吗,不想嫁就闹啊,这是在琢磨什么呢?
她走到陈碧云身边,轻声道:“小姑,我听说姑父的事儿了,你要嫁吗?”
陈碧云立即竖起满身刺,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滚。”
陈姜不恼,继续轻言细语地道:“我不是来惹你生气的,我是来劝你的。前几日我和奶奶去过张家,人邻居说他就是快死了,根本起不来床,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全没用。你别犹豫了,张家多好多有钱,你该嫁呀!张公子死了才好,死了那些钱啊,铺子啊,地啊啥的不就都是你的了么?他家又没长辈,一个姑母算什么呀,外姓人,又管不着你。你嫁过去就是当家的,把他家的钱都搂到咱老陈家来,给四叔大郎哥念书,给爷爷奶奶买地,以后稻儿姐的嫁妆,谷儿苗儿还有我,咱不都能沾点光么?你就是咱家最厉害的人了,大伯三叔也得看你脸色过活。我多羡慕你啊,要是我,我就嫁,当寡妇也不怕,你都十八了,再等也等不着啥好人家,做个有钱的寡妇多好,谁敢瞧不起你!”
陈姜看着陈碧云的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紫,脑门子肉眼可见的黑了,牙根咬得咯吱咯吱,手绢捏成一团,眼睛里几乎要射出刀子来。
危险即将来临前,陈姜顶住压力,坚持说了最后一句:“等你成了有钱的寡妇,多得是上门求亲的,冲着钱也得对你好啊,你可劲儿挑!”
说完拔腿就跑,一阵风似地穿过堂屋,使出吃奶的力气狂奔出院。陈百顺只见眼前黄影子一闪,人都没看清就不见了。
“啊!啊!啊!你们害我!娘啊,你要害我!”
陈姜跑出危险范围,听见老宅内传出凄厉叫声,喘着粗气抖着肩膀嘿嘿一笑,如来时般晃晃悠悠回家去了。
据影子回报,张家姑母走后,万氏和老三在屋里商议许久,说的话她似懂非懂,主要绕不开一个钱字。然后两人轮番去给陈碧云做思想工作,挖空心思举出多个冲喜成功儿孙满堂的例子,告诉她急病来得快去得快,前儿吃饭还好好的,哪有说不行就不行的道理,会不会是张家姑母起了歹念,不想让她嫁过去当家掌权才故意闹这一出?说得更恶毒一点,会不会是张姑母给张璟下了药?碧云得嫁啊,嫁过去好好护着张璟,护着张家。
陈姜听到这里不禁失笑,张姑母若有夺产之意,压根不会跟你老陈家走到交换庚帖这一步。哥哥嫂子死后,她大把机会弄死侄子,还轮得到你们怀疑?
陈恩常的舌头翻花,一顿分析把陈碧云给分析傻了,加上万氏敲边鼓,总是提她年纪大了,过了这村没这店的事,陈碧云这才陷入矛盾之中。
她不想背负冲喜的名声,更不想当寡妇。从小到大,有吃有喝爹娘疼爱兄嫂忍让,不能说要啥有啥,但该有的都有。所以她没觉得日子苦,嫁大户对她来说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要不是年纪实在大了,她宁愿在家多待两年。
张璟长得俊,会念书,说话文雅,以后说不定还能当官,十分符合她期待的夫君形象,比起这些,张家家业反而没那么重要。她想要的是张璟这个人,活人,不是张家寡妇的名头。
哪个充满幻想的花期少女,也不是奔着当寡妇掌家业去嫁人的。
她矛盾,是因为还存着一份张璟能好起来的期望,万一退了亲,他娶别人冲喜好起来了,她肠子都能悔青。
但陈姜一番话让她醒悟了,这是有风险的。不是病到要死,张家姑母不会上门坦承,办个喜事真的能好起来吗?她又不是神仙,万一没好该怎么办?娘和哥哥打的主意,她也隐隐约约有点明白,只是被三哥带偏了思路而已。可是从陈姜嘴里赤白白地说出来,是那么难听,那么扎心,敢情送我去当寡妇,就是为了帮衬陈家?那我呢?谁在意我后半辈子怎么活!
老宅闹了大半夜,哭喊吵打震天响,惊动了整个村子。村长披着衣裳打着呵欠去调停纠纷,村民们牺牲睡觉时间,成堆地挤在老宅墙根儿下听热闹。
廖氏也去了,陈姜却睡得很香。丑恶的真相已经撕给陈碧云看,她要还同意嫁,那就是一门心思找死,她管不了了。
夜深村不静,影子还在老宅没回,赵媞百无聊赖地飘在院子里看星星,想心事。
陈姜在梦中遨游,不曾见床前金光微动,鬼影现身。
那笼罩在朦朦光晕中的身影靠近床边,端详她半晌,伸出一根手指去戳她的脸:“蛋。”
半透明手指没入脸颊的刹那,陈姜突然睁开眼睛,与鬼影目光相对。
鬼影未动,陈姜迷蒙,喃喃道:“师建国,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