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星吃饭之快震撼了郭长海夫妻,梁晓燕一口面条没下肚,对面的人儿端着外卖盒呼噜噜往嘴里倒,不嫌多不嫌烫,连汤带面半分钟清空,盒底的胡椒渣都没放过。
热乎乎的食物,得到不尽快干掉,等着被人抢吗?至于味道,没空细品。以继母的进食速度,在末世里活不过一天。
梁晓燕举着筷子瞠目结舌,给丈夫递了个疑虑的眼色。郭长海权当没看见,垂下头按手机点单,只在辛星起身时说了一句:“药吃了吗?”
饭可以乱吃,药不可以。她不觉得郭欣除了想死之外还有别的毛病,于是没作声,咂了咂嘴,盯一眼梁晓燕的面条,确定她没有让给自己的意思,便回屋去了。
待房门关上,梁晓燕的脸皱成一团,“我就说她昨天夜里是出来偷吃东西的吧,不绝食更不正常了,你说是药有副作用还是……”
郭长海瞪她:“吃你的饭吧。”
手机自打开后就响个不停,五颜六色的长方框抽风般冒出来,一碗面的功夫,各种图标的右上角数字频增。辛星将说明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试着用手指点开数字最多的“微信”。
琪哥:再废话拉黑。
后妈茶话会群:私聊,我把那家代购推给你。
小薇姐:长海叔接你回家了吧?韩子君验出醉驾被拘留了,乌鱼子。
订阅号消息:【99条】爱文苑:夫人挂上城墙三天以后。
雯妞:在吗?跟关医生说过你的情况了,什么时候有空我陪你去。
了媛师太:铁子死没,没死吱一声。
高中张浩然:单身狗七夕同乐。
辛星:……这都什么跟什么?
郭长海临睡前又来敲门,第三次关心她有无吃药,得不到回应便苦口婆心劝她尽快把鱼虾冻肉放回厨房。天气热,有些食材容易变质,堆在屋里大不妥。
辛星充耳不闻,有吃的她一定赏脸,不过物资嘛,谁找到归谁,谁抢到归谁。这是末世的规矩,除非对方有等价品交换或者有能力干掉她。
其实按照书中世界的描写,她应该不再需要囤粮。事实证明,吃了郭长海的面,他也没饿着,戳两下手机就有人把饭送到家里;继母叫得凶,却只认为她在赌气,完全没有为失去这批粮食跟她殊死搏斗的意思。物资极大丰富时代把这里的人惯坏了,他们不知道末世一斤大米值几条人命。
灰姑娘的故事写到男女主结婚就宣告结束,这个世界的未来走向无人知晓。但辛星从很多人口中听说过历史,知道蓝星也是从盛世走到末世的,所以未雨绸缪这个原则,无论何时都需坚持。
进了口袋的东西不可能掏出去,某些食物会变质,那就在变质之前解决掉嘛。当天夜里,她吃了六个生鸡蛋,四只大虾和一条生鱼,而后腹痛如绞,在卫生间里抱着手机坐到天明,本就青灰的脸色更难看了。
郭欣这副身子骨啊,不堪一击。
受惊过度的郭大宝赖了两天床又精神起来,对自己被吓病一事十分愤慨,声称要向姐姐讨说法。夜半两点不开灯,穿一身白衣裳,披头散发装鬼吓他,害他进医院还误了工,不给点赔偿说过不去!
郭长海公正发声,姐姐怎么知道他半夜回家?碰巧了而已,吓尿纯属自作自受。此话一出便招来梁晓燕控诉他把闺女当宝儿子当草,偏心偏到外太空。至少也该给弟弟道个歉吧,一天到晚装聋作哑,拿生病当挡箭牌,有病到精神病院住院去,祸害家里人算什么本事!
郭长海发火,说不准污蔑欣欣,她只是有点抑郁,住什么精神病院,这是当妈的该说的话吗?不想过了给我滚出这个家。
梁晓燕又开始拍大腿哭嚎,圆头圆脑圆眼睛的郭大宝叫着“爸你太偏心了,郭欣是人我也是人啊”就摔门而去。
一周内,类似场景上演了三次,辛星有时在卧室隔门旁听,有时在客厅冷眼旁观,从不出声。因为这仨吵得再欢,却没人直接针对她,哪怕她就坐在餐桌旁。
不知为什么,梁晓燕不正面骂她了,要么对着空气阴阳怪气,要么跟丈夫可劲闹腾,做戏似的。
有郭长海挡火,辛星乐得不闻不问。什么继母弟弟的,关注这些无聊事只会影响她吃饭的速度。
一碗肥肠面后,“郭欣”正式复食,只要喊吃饭,她总是光速出现。也不像以前那般挑食,给什么吃什么,米饭两碗起步。
有一回郭长海随口问,吃饱了吗?她立刻摇头,目光灼灼盯住他,仿佛期盼他能再端上一锅饭来,弄得郭长海哭笑不得。自从她开始吃饭,家里再也没有剩菜了,汤汁料渣葱姜蒜都被她包圆,吃过的盘子碗光可鉴人。梁晓燕做饭喜欢多加一杯米,往常总会剩余一碗半碗,留着加水煮粥,现在他感觉闺女能把电饭锅锅底都刮薄一层……
绝食之后是暴食,以前郭欣可没这么极端。
面对新世界的食物,辛星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和维持基本需求的习惯很难不被打破,要不是胃受不了,她真的可以一顿一锅。
梁晓燕熟练操作厨房工具,半小时就能端出四菜一汤外加香喷喷的白米饭,滋味可比她以前煮的混着泥沙的米汤面汤,又或是干巴变质的罐头,杂食压缩成的“营养饼”强得多。
肉是什么肉,菜是什么菜,她一概不知,只知香气诱人,无法拒绝。铁打的肠胃已成过去,如今这娇弱身体受不住生冷,郭家愿意一天三顿供给新鲜热乎的食物,她便决定放过郭长海新置办的那一批粮食,毕竟梁晓燕手艺值得。
至于囤积物资的计划,再另想他法吧。
某天夜里她悄悄出过一次门,借着路灯看清了六婶包子铺外“东主有喜,歇业半月”的小告示,溜达到街西,张记烧烤店同样黑灯瞎火。对比觅食不分昼夜的末世人,盛世人可真够懒的。
辛星的失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回家喝了半锅凉粥,啃了三个苹果后,就烟消云散了。
这一周除了吃饭,她大半时间待在卧室,任那三人吵闹也好,做戏也罢,兀自沉心研究手机,基本摸熟了用法,也窥得了郭欣生活的某些方面。
穿越第七天上午,她用一指禅在微信对话框里慢腾腾捣出三个字:什么事。并点击发送。
末世后出生的平民文盲比例很大,但辛星不是。她有一个见缝插针搞教育的母亲,不仅自己教,还带她在某基地办的学校上了一年半的学,读过的书不止一本。她会拼音,会算术,会背诗,懂一点外文,知道很多鸡肋知识——对生存毫无帮助,但听一听也很有趣的知识。
后来那个基地被丧尸占领,热衷传承蓝星文明的基地长殉了城;再后来极寒时期,所有能找到的易燃物都被人们拿来生火,包括海量的书籍和画作。文明急速消亡,新生儿落地就要接受残酷的生存挑战,对于长大成人的辛星来说,识字这项技能,最大用处就是看悬赏牌,偶尔帮几个文盲同行念一念任务内容,仅此而已。
际遇妙不可言,如今看来,鸡肋知识好像有了用武之地。
音乐声抑扬顿挫,屏幕上显示“请求语音通话”。七天里手机发出过各种各样的声音,出现过各种各样的名字,辛星用过无线电,上手不难,只是之前她还不了解郭欣,不想贸然接触她认识的人。
一张戴墨镜男子的小图片执着地僵在屏幕上,辛星盯了片刻,点下绿色的接听,把手机贴近耳朵。
“郭欣你好样的!”听筒里传来怒气冲冲的男声。
她还没开口,斥责便像连珠炮一样袭来:“不接电话不回信息还问我什么事,你说我什么事!是谁死乞白赖要见我朋友,是谁说生日给我准备了大惊喜?前天一帮人眼巴巴等你一晚上,你不接电话玩失踪,害我在兄弟面前丢尽了脸,我谢谢你啊,这个惊喜真他妈够大的!”
“不用谢。”辛星淡道。
男人倒吸一口凉气:“你故意的是不是!故意放我鸽子,故意让我难堪,就为了报复我,是不是!”
“不是。”她顺从大脑传递的指令回答了对方质问。
“那为什么失约?”
“你是杨天琪?”
“废话!”
这嫌命长的语气,果然是他。
七日身魂磨合,郭欣的残存意识反射依然存在,影响却一天比一天弱。尤其在辛星吃饱了饭之后,想留下来的坚定信念基本压制了求死欲,只在碰到特定事物时才会产生激烈波动,比如,与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
排在微信第一位的对话框名为“琪哥”,前天下午发来消息:八点,苏荷;晚九点又发一条:人呢?之后便是三个语音电话。辛星秉持着对郭欣熟人一视同仁的原则,未接。
十一点,他再发:奉劝你别这么幼稚,你知道我喜欢听话的女人,十二点前不出现,后果自负。
辛星当时愣了愣,好久没遇过这么嚣张的人,好久没听过这么欠揍的言论。你喜欢听话的女人,你哪位啊?
后果两个字让她警惕起来,以为郭欣有什么把柄抓在对方手里,不得已受到威胁。花费数个小时将两人在手机里的交集巨细无遗翻找了一遍后确定,没有!
“琪哥”的嚣张,完全是郭欣用卑微惯出来的。长长的对话记录中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她对他的关心,问候,和没有回应的自言自语。而对方掺杂其中的寥寥几句,着实令辛星开了眼界。
琪哥:你他妈发疯别连累我,滚!
琪哥:我有没有说过打游戏不接电话?你人猪脑子也猪。
琪哥:你照不照镜子的,腰粗的跟水桶似的,带你见朋友我丢不起那人。
琪哥:秦晴几斤你几斤?秦晴什么皮你什么皮?自取其辱,东施效颦!
琪哥:心情不好拉黑三天。
有些话不太懂,可不妨碍她感受到从文字中溢出来的嫌弃,鄙夷和不耐烦。郭欣的回答大多是:听你的,我的错,对不起,求求你。
对不知所云的家伙不揍得他满地找牙,找齐了再让他一颗一颗吞下去,还小心翼翼地道歉,毫无尊严地哀求,日复一日的低姿态……她终于相信郭长海老催着她吃药不无道理,郭欣真有病。
同时,一个特殊状况引起了辛星注意,那是频繁出现的红包领取消息。按日期算,有时两三天一次,有时一天几次。同时还有数字不等,以元为单位的收转帐,全是郭欣转,琪哥收。
这几天遨游手机,辛星在淘字开头的图标中发现了许多千奇百怪的东西,有图片,有描述,标识着大小不一的数字。她随意点了一个看起来绑手很好用的塑料扎带,顺着提示操作下去,最后停在付款页面,显示需支付7.01元。
联想到小说里经常出现的“赚钱,转钱,砸钱”词汇,而辛舒然也说过手机里隐藏着一个人的财富,她很快明白那些数字的含义,是代表着末世前的通货,度量物价的工具——货币。
据几日来饭桌上的“观摩”,辛星发现郭长海接送上门的饭,给郭大宝发什么零花钱,和梁晓燕商量缴什么水电费,都没有拿出她曾见过的纸钞,只是操作手机即能达成目的。
这无疑就是辛舒然津津乐道的智能支付时代了。钱,正以数字信息形式保存并流通着,想做交易的双方不用携带纸钞,甚至不用见面就能各取所需。比她以前出生入死接任务赚物资,再以物易物,要公平、和平、安全且方便得多。
闻名不如亲身体验。蓝星曾有这样惊人的科技水平,却敌不过横毒天降,落得重新洗牌的下场,令人唏嘘。
抱着接触新事物,尽快融入新世界的想法,辛星尝试指纹支付了7.01元的扎带,用的是右手大拇指,和解锁手机屏幕,“我的”支付宝,以及微信零钱方法相同。也由此得以一步步探知到郭欣更多秘密。
一月到八月,郭欣通过支付宝和微信支出六十七万余元,众多收款方中,有一个名字尤为密集醒目。短短七个月,她共向其转帐三十五万四千元,发出红包六万元,代付购物款十九万两千余元。目前手机里各处零碎加起来,总资产只剩六百一十五元。
那个醒目的收款人认证姓名,叫杨天琪。
钱钞在末世沦为废纸,是生火取暖的材料之一,她虽没用过,但经常听到一些年长者感慨曾有多少人为它痴狂。有序世界里,人们一致认同它在物资交换中的媒介地位,也就是说,不使用非常手段的情况下,用钱,才能换来物资。
辛星识数,六十万和六百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对比扎带价格,可以估算出这笔钱如果兑成物资,将是多么庞大的数量。先不论郭欣的钱是哪来的,她就这么轻易把属于她的海量物资拱手送给了杨天琪,实在让辛星费解。假设末世再临,他能匿藏起来存活很久,她的六百元不知够续多长的命。
七个月,杨天琪活跃于支出账单,从未在收入明细中出现,回馈给郭欣的,只有对话记录里的嫌弃,羞辱,威胁。
匪夷所思的是,翻看两人交集时,辛星的大脑再度出现混乱,一会儿传递出哀凄情绪,一会儿又产生了自我毁灭的念头。尤其每当看到“琪哥”施舍般的只言片语,她居然想哭,居然想一边哭一边寻找打字框下“我错了”的拼音……惊得她赶紧撇开视线缓缓。
郭欣分不清赞美与侮辱?不觉得为别人掏空自己很愚蠢?不知道把“对不起”当成每句话的前缀不正常?
应当是知道的,在手机备忘录中,她记下了十多条对杨天琪劣行的控诉;又写了十多条对自己心志不坚的反省;还写了十多条计划和十多条誓言——计划减肥四十斤,发誓结束不良关系。
然而这些想法,却从没在对话中体现过。她就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暗地里清醒,一个当着面卑微。
看完备忘录,辛星有充分理由相信,郭欣的绝食暴瘦,精神不健康乃至体虚到一吓就死,都与杨天琪有莫大关系。他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辛舒然对最后一任情人的评价:只配喂丧尸。
毕竟得到了一具容魂之身,辛星认为自己该替原主解决遗留困扰——让杨天琪彻底消失,断绝郭欣的残念,利人又利己。
岂料这想法刚冒头,陌生情绪激烈爆发,心脏一阵紧缩,太阳穴抽抽地疼,仿佛有个声音在脑中大喊,不要伤害他!是我配不上他!要死也是我去死!
……杨天琪是给郭欣注射了什么精神毒素吗?致使她把卑微养成了习惯酿成了执念,甚至恶化到器质性病变的程度,对接手她躯壳的人很不友好!
合理遗愿可以尊重,谬想不能纵容。辛星接手了她的身体,可不打算接手她的人生。
“我不是郭欣,她死了。”辛星实话实说。
杨天琪暴怒:“你他妈以为我听不出你声音?说这种话有意思吗?是你做错了,有什么资格发脾气!”
实话毫无说服力。辛星平静:“不信算了,那…惊喜还要么?”
“要个屁!”铛一声,语音挂断。
三十秒后,微信收到一条消息:今晚九点,苏荷酒吧,我给你解释的机会,再放我鸽子试试。
辛星眸泛嘲讽之色,末世人死因排名前三的分别是,病毒,饥饿和贪婪。可以贪,但你得有本事贪,见好就收这个道理,辛舒然教过,但她却是在被强者毒打了之后,才牢牢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