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午饭时间,辛星准时走出卧室,见家中冷清,餐桌旁只坐了梁晓燕一人,横立在桌上的手机传出阵阵掌声笑声。她穿着一件碎花圆领衫,端一碗面条,边吃边看边笑,笑得一头棕红色卷发和耳垂上的金环子都跟着乱颤。
余光瞥见辛星身影,梁晓燕翻了个白眼:“现在吃饭可真积极,今天你爸不在家,没做饭,自个儿点外卖吧。”
辛星面无表情:“你在吃什么?”
梁晓燕嗤笑:“十全大补青菜面,吃不?”
“吃。”
梁晓燕脸一僵,“看不得我歇着,非要找茬是吧?”
辛星诚实摇头:“不是,我要吃饭。”
“跟我说干啥?”梁晓燕把碗往桌上重重一顿,怄眼瞪着她,胸脯一起一伏,似乎准备开骂,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按捺下去。半晌哼道:“一时一出的,胖了怪我做饭,坚持不下去了又张嘴要吃,不交生活费,天天在家躺尸,我活该给你当老保姆啊?”
辛星大致猜出了“生活费”的意思。这几天吃饭准时准点保质保量,没人提出交换条件,她便也不提。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没有白给的物资,雇主欲擒故纵,先丢诱饵,后谈条件的套路,她懂。
“需要我做什么?”
梁晓燕愣了愣:“什么做什么?”
“给我饭吃,需要我做什么?”
梁晓燕阴阳怪气:“哎哟,装得可真像,你郭大小姐在家啥时候动过一笤帚啊,让你干家务?你转头就跟你爸告状,我可不敢。”
辛星皱眉:“那十全大补青菜面……”
梁晓燕脸颊抽搐:“就一碗,想吃自己下去!”
辛星掉头就走,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开柜门和铁锅碰灶的声音。梁晓燕侧耳一听,忙起身冲过去:“你又想干什么!”
抓了半筒挂面的辛星回头望她:“这个炉子怎么生火?”
梁晓燕:……她不但要糟蹋粮食,还想把厨房烧了!
十分钟后,另一碗青菜面上桌,梁晓燕擦干净手坐在辛星对面,看着她以风卷残云的速度解决面条,眼神变幻不定。
反常,真反常!郭欣最讨厌面条,手擀面还能吃两根,挂面从来不碰。可郭长海和郭大宝喜欢吃,隔三差五做一顿,就必须给郭欣开小灶,不然她能把脸子甩到天上去。又懒又馋又挑食,难伺候得很。
瞧这狼吞虎咽的样子,说她一朝转了性,梁晓燕可不信。
她眼珠子骨碌碌转动,蓦地咧开嘴,“欣啊,我问你个事儿。”
辛星捧碗的手一顿,撩起眼皮看过去。
刚才还一副晚娘脸的梁晓燕笑了,像被刀抵了喉咙似的,又假又僵。
“说。”海碗盖住脸,辛星喝下最后一口汤,又舔了舔碗底,放下干干净净的空碗。
“小杨,你俩还联系吗?”
“哪个小杨?”
“杨天琪啊。”
“不认识。”
没得到预想的反应,梁晓燕有点疑惑,“说气话呢?他不理你了是吧?我就说嘛,女孩子要自尊自爱,你看看你干的那些事,让人怎么敢搭理?”
最近几个月,“杨天琪”三个字成了郭家禁忌,郭长海不准梁晓燕和大宝在郭欣面前提起他,因为杨天琪导致郭欣抑郁了,医生说抑郁是种病。
梁晓燕觉得,花痴才是一种病,被花痴缠上,杨天琪太倒霉了。
杨家老夫妻在桐花街居住多年,杨天琪原先在外地生活,回来后跟着爷奶住了段时间,也在街上混了个脸熟,找到工作就搬走了。没人知道郭欣和他什么时候熟悉起来的,反正去年下半年梁晓燕想给她介绍自家侄子时,她声称自己已有对象。
二十三岁的姑娘,谈恋爱再正常不过,可郭欣这个恋爱跟别人不一样,谈着谈着,竟然把自己给谈出病来了。
今年四月的一天,她突然告诉郭长海她怀孕了,是老杨家孙子杨天琪的,可对方不想负责。
郭长海大惊失色,带着她跑到杨家堵门要说法。老杨也吓够呛,慌忙联系上孙子,人家却说纯属污蔑,连她手也没拉过,更别提弄出孩子。
老杨信孙子,郭长海信闺女,掰扯来掰扯去,差点要去医院做检查了。郭欣冷不丁又换了嘴脸,委屈巴巴承认自己没怀孕,只因俩人吵了几句嘴,杨天琪拉黑她后失踪,找不到人她心急如焚才出此下策,现在知道他没事就放心了。
所有人大傻眼,尤其是郭长海,回家后气得脸红脖子粗,直说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至于他俩到底是不是恋爱关系,郭欣说是,杨家那边则有不同看法。杨家奶奶嘴上说不管小辈的事,可只要与梁晓燕碰上,总会有意无意说起杨天琪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漂亮聪明又孝顺,两人关系一直很好,小时候大人们还戏言定过娃娃亲呢。
言下之意就是郭欣没戏呗。
梁晓燕顾着家里的颜面,没给老太婆好脸色,可心里幸灾乐祸得紧,回家就把这事儿学给郭欣听。平时继女掐尖儿掐惯了,真当谁都会把她当公主哄着,闹那么一出,杨家人不可能对她有好印象。
郭欣当时斩钉截铁地说,杨天琪就是她对象,他俩的事他俩有数,老人说了不算。其实从那时候起,她的状态已经不太对劲了,要么一出去两三天不着家,要么窝在家里半个月不出门,整日抱着手机按个没完,夜间常常能听到她痛哭的声音。
两个多月前,大宝无意提了句看见杨天琪去车行洗车,搂着个苗条姑娘卿卿我我,郭欣就发了疯,摔锅砸碗,神神叨叨地说自己太胖要绝食,当天还闹了一回自杀。
她经常减肥,没一次成功,然而这次真的粒米不进,谁劝跟谁急,眼珠子直愣愣的逼问梁晓燕送饭来是不是想害她,看着可吓人了。晚上哭得越发撕心裂肺,哭到邻居夜不能寐纷纷上门询问。郭长海受不了,带她去看精神科医生,确诊为抑郁症。
自始至终,她所谓的对象都没出现过。郭长海腆着老脸打过一次电话,问他能不能来看看郭欣,人家明确告知和她不是那种关系,没有立场前来看望,希望叔叔别为难人。
这简直是丢人丢到了太姥姥家!
为了防止杨老太婆在外乱传败坏郭家名声,梁晓燕一听说诊断结果就忙着告诉街坊四邻了,郭欣生了病,行为若有什么异常也跟家教没关系,可别牵连她的大宝。
别人问什么病,她就欲言又止地说精神上的病,什么抑郁不抑郁的,看精神科的病统统都是神经病。
郭欣吃了两个月的药,绝了两个月的食,人消瘦得不成样子,没饿死也是个奇迹。梁晓燕怀疑她一直偷吃,这一点在她吓晕大宝那天得到了证实。她自己屋里有卫生间,起夜用不着出门,发现两人的时候,她就倒在厨房门口,不是偷吃是什么!
见到大宝口吐白沫昏死在地的那一刻,她杀了郭欣的心都有。别人家幺儿受宠,自己家继女称霸,从小到大欺压大宝,大宝有的她有,大宝没有的她还有,想换个新手机都得偷偷摸摸背着她,一不高兴就闹腾,活像郭家是她一个人的一样。
梁晓燕憋屈啊,外人都说郭家继母女处的跟亲母女没两样,只有她知道,十几年来自己对继女做了多少退让,忍下多少不满,发火都不敢发狠了。郭长海但凡碰上家庭纠纷,总是会站在郭欣那一头的。
对于郭欣的抑郁症,梁晓燕一开始认为她是装的,没本事拢住男人心里不痛快,就祸害家里人泄愤。可是最近这一个礼拜,她觉得继女真像得了大病。
以前的郭欣矫情任性,如今大吵大闹的劲头没了,夜里也不哭了,成天阴沉着脸不说话。吃饭好似饿死鬼投胎,什么乱七八糟都往嘴里塞,那刮盘子舔碗的德行没眼看。昨天郭长海买回一颗哈密瓜,她竟然把皮也给吃了……
最可怕的是,因为肥胖动一动就满身汗的郭欣一向爱干净,尤其是夏天,有时一天要洗两三次澡。而现在坐在她对面的人七天没换过睡衣,领口汗渍斑斑,头发油腻腻,身上传来一股子馊味,梁晓燕早就闻到了。
这显然是精神不太正常了呀。
看见郭欣吃瓜皮的时候,梁晓燕提议赶紧把她送去住院得了,最好治个三年五年的,大家都省心。可郭长海不同意,说小病而已,吃药养着就行,呸呸呸,养出一个提刀砍人的武疯子他就不养了!
家里此时只有她们俩人,梁晓燕也并无预谋,只是被迫做了一碗青菜面气不顺,灵机一动就恶从心头起了。
不让提她偏要提,神经病最怕什么?刺激!继女要是能发个那种治不住的疯,不送医院也得送!
她谨慎地向大门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又丑又坏,我要是杨天琪我也不要你!”
说完这句话,梁晓燕身体前倾,一条腿移到椅子外侧,两只手按着桌面,姿势怪异,仿佛随时准备逃跑。同时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辛星的表情。
只要跑得快,她就伤不到自己。
然而辛星没有表情:“哦。”
这么平静?不打算歇斯底里掀桌子吗?梁晓燕不死心道:“从头到尾都是你暗恋人家吧?你也不照照镜子,以前胖得像头猪,现在瘦得像大烟鬼子,哪个男的能看得上你。还跑到人家家里去现眼,把老郭家脸丢光了,你都不知道杨家老太婆在外怎么说你呢。”
辛星眉毛轻挑,似乎在等她说出下文。
其实外界并无风言风语,但梁晓燕心里猫抓似的,继女越平静,她越想把话往重了编:“说你不知被哪个野男人搞大了肚子,孩子亲爹不要你,你精神不正常了,还想拿她孙子顶包,简直笑死人。”
“哦。”
哦个屁啊!梁晓燕瞪圆眼睛打量她,没一点要发疯的迹象,八风不动的姿态可是没生病前的郭欣也不曾有过的,她就不是稳得住的性格。
“你要不搞那一出,老太婆也不能在外嚼舌头,现在一条街都知道你怀野孩子了,弄得我和你爸出门都擡不起头,你说该怎么办!”
辛星静静看着她,半晌没有回答。直看得梁晓燕不自在起来:“我实话实说,你瞅啥?”
“呵,”辛星哼了一声,听起来像冷笑,面部肌肉却丝毫未动,“绕了个圈子,原来是想让我帮你杀了杨家老太婆啊。”
梁晓燕:……嗯?
“那谈谈吧,你希望她怎么死?要不要留全尸?留的话以眼睛和心脏交付,不留就割头为证,另外,给多少报酬?”她语调缓慢且随意,仿佛正在闲话家常:“听说这里人命很贵,一碗面恐怕不行。”
梁晓燕后背窜起一股凉意,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全尸,什么割头?她被一个个悚人的字眼激出了满身鸡皮疙瘩,肚子上的赘肉都紧绷起来,喉咙里艰难挤出一点声音:“你…你胡说什么呢…”
辛星目光中染上一丝阴森,微微向前倾身,低声道:“恨她乱说话,我杀她之前先帮你把她舌头割了,出个价,今晚就让你看到她的尸体。”
“啊!”梁晓燕尖叫,闪电般从桌前弹开,用力过猛把椅子撞翻在地,飞快地向后退着,眼神惊惧。
这骇言骇语的,说她没疯谁敢信!
恰在此时,叮咚一声门铃响起,又把梁晓燕吓一激灵,她见继女敛下目光,坐姿稳定,不像要暴起伤人的模样,连咽了几口口水定神,“有…有人来了。”说罢慌慌张张走出房门。
辛星盯着她的背影,嘴角勾了勾,伸手把她那碗没吃几口的面条端到了自己面前。
作为一个经历过太多糟糕事情的人,辛星的信任值为负,向来保持着对人的高度怀疑和警惕性。发现任何想要挑动她情绪的言行,第一反应便是做好随时反杀的准备。抢任务,抢物资,对她有所图,或者想除掉她,不外如是。
现在虽然没有任务物资可抢,另外两条却不能排除,梁晓燕说那些废话的用意不明,但辛星本能感觉她没安好心。
那双和郭大宝极为相似的圆眼睛里,滴溜溜转着紧张兴奋期待,她在期待什么?
院子里传来说话声,不一会儿梁晓燕就把来人领进了门:“欣欣啊,小薇找你。”
她的声音还在颤,手还在抖,可是脸上已经习惯性堆起了和善热情的微笑,就像她一直以来面对外人时的状态一样。
辛星看过去,乌发红唇的漂亮姑娘眼睛亮晶晶,笑容可掬地走近:“我来了。”
郁薇几天前来过一次,没赶上饭点,也就没见到“郭欣”。郭家夫妻告诉她女儿不愿见人,谁都敲不开房门,她便没强求,只在微信上留了几句关心。
今天能见到,并不是赶巧,而是“郭欣”回了微信,约她来的。
“稍等。”辛星站起身,回屋拿了手机,发出一条信息,又走出来:“走吧。”
郁薇愣了愣:“啊?你…你就穿这身?”
辛星低头看自己的睡裙:“怎么?”
郁薇尴尬地靠近她:“还是换身衣裳吧,把内衣穿上啊。”
听到内衣这个词,辛星恍惚了一下,她小时候穿过小背心,还听辛舒然叮嘱过少女发育注意事项。后来没人叮嘱了,平日里找到什么穿什么,做任务的时候就用破布把累赘裹一裹。内衣?很多人连内裤都没得穿呢。
梁晓燕恐慌未散,半个身子躲在郁薇身后观察继女,听两人对话插了句嘴:“你要出去?你有病,不……”
辛星转头瞥过一眼,“能”字便咬在舌尖吐不出来了。陌生又阴沉的眼神啊,比她哭闹癫狂时的感觉更让人不舒服,如同风雨欲来前的压抑天气。
风雨没来,那就是刺激得还不到位!可是听她之前说的那些吓人话,这风雨估计也不远了。转瞬间,梁晓燕想通了,丈夫不是说事事顺着继女吗,想干什么干什么呗,她负责任地拦阻一声,拦不住也不能怪她。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呵呵,反正她尽力了。
辛星认为有布裹身足矣,但郁薇一脸大不妥的表情,她想想这条裙子是不太方便,于是听从建议回屋换衣。想通的梁晓燕则抓着郁薇说起来:“小薇啊,你们要去哪儿?她爸不让欣欣乱跑,你也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欣欣心情不太好的。”
“没事的梁阿姨,上次我碰见欣欣,说过带她出去走走,今天她主动约了我,说明心情还不错嘛。”
梁晓燕小声道:“可是我家欣欣有那个…病,我怕不安全。”
郁薇安抚地笑:“其实抑郁症这种病最忌讳一个人呆着,拒绝交流,那就真的出大问题了。欣欣愿意交流,愿意外出是好事,她从小就爱跟我玩,我会好好开导她的,您放心吧。”
梁晓燕暗暗撇嘴,这可是你说的,出了什么事别说我没提醒你。就郭欣的表现,忧郁她是看不出来,精神分裂还差不多,说不定医生误诊了呢。
外面两人说话,辛星已经换好衣裳走了出来,郁薇擡眼一瞧,再次愣住。
室外气温高达35度,她竟然穿了一件肥大且厚实的黑色丹宁布长袖衬衫,一条同样肥大的黑裤,大概觉得不够利落,把衬衫下摆塞进了裤子,脚上则是一双粉红色的塑料夹脚拖鞋,长发散乱披着,几绺刘海贴在汗津津的脑门上。这就算了,关键她用来勒紧裤腰的,是一条白色电源线。
“欣欣,你这样穿不热啊?外面太阳可大了。”
辛星不在意:“不热。”
梁晓燕见状又一阵心头乱跳,从前郭欣不化妆不出门,特别讲究发型衣装,今天打扮得跟个叫花子似的,果然疯得不轻。
郁薇走近她:“怎么用这个系裤子,没有皮带吗?”
辛星瞅了瞅她,唇红齿白明艳动人,白上衣蓝短裤显身姿窈窕,一双美腿又直又长,尽管常做粗活,备受继母亏待,皮肤仍是细嫩光洁。不愧是女主角,拥有再多风雨都无法摧残的先天美貌,辛舒然亲闺女待遇。
想到曾经的自己,皮糙肉厚,满面风霜,一套衣服不穿成布条都不会换,全身除了泥垢就是伤疤。而辛舒然死前交待她说,保持肮脏粗野的外表,永远不要把脸洗干净。
喝都不够,哪有水洗脸……辛星理解,在不同的环境下,母亲对女儿的期望也不一样。
她没回答,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郁薇不明所以,搭上她肩头说:“没有吗?到我家去,我给你拿一条。”
这时,辛星的手机响起来,她点了接听,话筒里传来男声:“郭欣你玩什么花样!什么一九酒吧?再说一次,苏荷,苏荷!”
辛星轻飘飘地道:“我不认识苏荷。现在来一九酒吧,你的惊喜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你疯…”
她径直挂断,对郁薇道:“不用了,走吧。”
郁薇疑惑:“不是逛街吗?你约了人去韩子君酒吧?”
辛星微笑不变:“你说带我去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