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外当然因为她就是外人啊。
郭欣全书相关几百字,一半在女主心理活动里出现,另一半在她向男主感怀往事时出现。之所以偶尔会想起这位早逝的隔壁邻居,是因为两人身世相似,都生活在一个有继母的家庭中。
书中写到,郁薇在追悼会上看见郭家父母伤心欲绝几度哭晕,不免心酸。为什么郭欣的继母能对她视如己出,失之如失亲子,而自家那位后妈就把继女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如果不是亲历一大耳刮子和恶毒咒骂,辛星差点就信了。
不重要的角色,只需描写一个轮廓足够,郭欣存在的作用就是让女主共鸣,至于她家里的真正情况,无关紧要,没人关心。
然而辛星自清醒后就意识到,当文字变成现实,书中世界便随之鲜活饱满起来了。在主线情节以外,那被寥寥几笔带过的背景中,众多无名无姓者是有血有肉的,也在经历着悲欢离合,也在一点一滴丰满着人生。
作为读者,她不关心小角色的死活,可作为“郭欣”本人,她有必要为留在这个世界努努力,对自己不为人知的生活做个全面深入的了解。
她认为她没有郭欣记忆的原因,是身体器官,尤其是大脑,还没有接受被另一条灵魂操控的事实,仍保留着原身的残存意识和旧日的运行习惯。
郭欣的灵魂去哪儿了呢?还会回来吗?感受着生无可恋万念俱灰的情绪,辛星觉得不会了,离开这个世界,恐怕正是她的心愿。
郭长海打车回家,一路上翻来覆去念叨生恩不如养恩大,做人不能没良心;继母怎么了,继母也没虐待过孩子,十几年的苦劳只因为一巴掌就不认了吗;不少吃不少穿,要啥给啥,弟弟大宝都得靠边站,她说出那种话多寒人心呐。
出租车司机搭一句“也不是所有后妈都坏”,郭长海顿时找到了知音,桩桩件件细数他们夫妻俩对女儿多好,堪称溺爱,换来的是她不感恩不念情,太见外,太伤心。
辛星全程不作声,专注盯着车窗外朝阳下缓慢倒退的城市景色。目光所及处,是宽阔平坦的大街,是闪闪发光的高楼,是形状规整的植物,是排队行驶的车辆,是不持枪也不背刀衣着光鲜的男女老少,是她做梦也梦不出的美丽,整洁与井井有条。
辛舒然诚不欺我,她想,这样的槐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看也看不够。
早晨的桐花街另有一番热闹,学生仔背着书包冲向校车,上班族拎着早餐匆匆赶路,小超市老板和堵在门前的过夜车主争吵,菜贩眉目生动地和主妇讨价还价,而六婶包子铺却还没开张。
辛星失望地看着那扇卷闸门,不是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歇工,天不亮就开门,肉包香飘十里,豆浆浓郁芬芳,幸福了女主的整个学生时代吗?要是没被警察抓走,她那会儿是想实现遗愿,亲眼见一见肉包子的,现在天都大亮了,包子呢?
车至23号门口,郭长海扫码付钱,车内随即响起女声:微信收款十一元。
辛星盯着他手里发光的小长方体:“手…机?”
郭长海莫名其妙看她一眼:“快下车。”
他不想让左邻右舍见到女儿的狼狈样子,遮遮掩掩拉着她进了家门,
“我骗你妈说出来给大宝买早饭,这会儿得赶紧回医院,你一宿没睡,洗个澡吃了药就去休息吧。”
“药……”辛星动动嘴唇。她对这玩意儿有点敏感,不仅因为受过药物荼毒,更因为在各大基地的任务排行榜上,药品常年高悬榜首。到她死前两年,零点一克抗生素可换一百斤食用物资,和杀死三十只变异兽的报酬相同。
可是听郭长海的口气,药在这里很稀松平常的样子,没人会高价悬赏吧?
郭长海急着走,见辛星还傻站在院子里,叹了口气:“欣啊,爸爸知道你心里堵得慌,也不批评你了。昨天晚上的事,我代你妈给你道个歉,她对大宝是关心则乱,你要体谅她。”
说罢停顿片刻,辛星没有丁点反应,神情愈发木讷,郭长海心想,这闺女真是废了。
“别忘了吃药。”他又强调一遍,晃晃手里的钥匙:“为了你的安全,我把门反锁一下。有事给我打电话,不要胡思乱想了知道不,多睡觉,睡着了就不烦了。”
大门落锁,街道上嘈杂的声音越过院墙传入耳朵,辛星昂起头,让清晨阳光洒在脸上,天蓝云白,一群鸽子盘旋在不远处的高楼上空。她小时候跟着辛舒然抓过,十岁以后就见不到了,末世天空里飞过的,只有爱吃人肉的变异猛禽。
多好,还能看见鸽子。辛星感到身体很疲倦,可是不太敢睡,怕一睡梦醒,也怕一睡不醒。
郭家连上院子有两百多个平方,面积不算小,是桐花街为数不多的单门独院老平房之一。院子里铺着灰石砖,东墙角盖了一间小屋用来堆放杂物,西墙根下放置着一溜花盆,久无人打理,盆里长满杂草。
房子坐北朝南,进屋就是正方形客厅,左手边两间大卧室,右边是厨房卫生间和一间小卧室。辛星挨个房间看了看,判断其中一间最大且装饰华丽的套房属于郭欣,那门上挂着块小木牌,上写:公主领地,非请勿入。而小卧室门则打擂台似的贴了张纸条:郭欣与狗不得入内。
狗怎么了?辛星不懂,非变异动物不会吃人,为什么被拒之门外?
小卧室是谁的,她不关心,参观到厨房之后,她发现了穿越带来的大福利。
方格架分层摆放着一些绿色,红色,黄色的植物叶片或根茎,扫一眼辛星就知道这些不是变异品种;台柜上搁了一碗糊状物,闻一闻,不臭也不腥,还有一股咸香味。而当她打开冰箱这种在末世里除了滋生细菌和蛆虫一无是处的废弃物后,犹如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食物,满满当当的食物!
喝下第一口糊糊,辛星等待了三分钟;吃下第一片绿叶,她又等待了三分钟。不晕不疼不吐血,没有任何中毒迹象。熟悉的饥饿感被诱发,以排山倒海的强度猛然袭来,让她无法自控地捧起碗,抓起菜,将脑袋深埋进了冒着冷气的冰箱里。
傍晚时分,郭长海带着老婆儿子从医院归家,屋内屋外静悄悄,郭欣房门紧闭,似乎还在睡觉。
女人把萎靡不振的儿子扶进小卧室躺下,出来向对面啐了一口:“害人精。”
郭长海皱眉:“你哪那么多废话,赶紧给大宝熬点红枣莲子粥安安神,中午在医院就没吃好。”
女人嘟嘟囔囔走进厨房,把橱柜拉得砰砰响,而后静默几秒,高声尖叫起来:“长海,家里遭贼了!”
一听到贼字,郭长海立刻冲进卧室查看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一切正常,箱柜抽屉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他松了口气,又听女人在外叫道:“菜呢?肉呢?大米面粉呢?我刚买的二十斤花生油呢?”
厨房像被洗劫了一样,柜门大开,所有米面粮油果蔬冻肉,包括昨天晚上的剩菜,电饭锅里没清洗的剩饭,甚至油盐酱醋八角桂皮等调料,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下几个被舔干净的空盘子突兀地摆放在冰箱里。
客厅茶几上一盘水果没了,几下的零食袋没了,郭长海的茶叶罐也没了。
夫妇俩面面相觑,这贼有意思。
女人很快反应过来,冲到大卧室外砸门:“郭欣!是不是你干的!装绝食装不下去了,趁着我不在家就偷东西吃,还要不要点脸!”
郭长海上去拉她:“别胡说八道,这是自己家,欣欣想吃什么还用偷吗?”
女人咬牙:“她就是知道大宝回来要吃饭,故意把粮食搬空恶心我们娘俩,不信你让她开门,东西绝对在她屋里!”
说着拍上大腿哭起来:“天天作妖,这日子没法过了!”
郭长海看到门缝底下有几片淡淡的白色粉末,像是面粉袋移动时抖下来的痕迹,心知媳妇儿说得没错,米面粮油肯定被郭欣搬进屋了。
他一天一夜没合眼,又困又累,心烦地擡手敲门:“欣欣睡着了吗?没睡给爸爸开门,把粮食拿出来吧,别赌气,想吃什么让你妈给你做。”
“我给她做个屁!有种绝食绝到底,绝到死,绝一半不绝了丢人现眼,还好意思赌气!郭欣你赶紧开门,再不开我拿刀劈了啊!”
“少说两句,就你嗓门大,这会儿又不怕左邻右舍听见了!”
“我不怕,从昨天到今天,吓唬大宝,打我,藏粮食,你说她作了多少妖了?我忍够了!告诉你郭长海,你再向着她,我就跟你离婚,这个家有她没我……唔唔。”
女人的嘴被捂住,郭长海拖着她进了另一间卧室,压低声音道:“你他妈给我闭嘴吧,郭欣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平时发两句牢骚也就算了,真闹大了你兜得住么?还离婚,离了这个家你喝西北风去?”
“我有大宝……”
“大宝不学无术的能干啥,自己都养不活!”
“他是你亲儿子!”女人真伤心了,眼泪哗哗流:“她要是不害大宝,我还能忍几天,现在一天都忍不下去了,这十几年我就没过过舒心日子!”
郭长海冷笑:“梁晓燕,别拿我当傻子,也别拿大宝当借口,不就是最近欣欣闹腾得厉害了点,你受不了了么。不上班不挣钱,有吃有喝穿金戴银还不舒心,非得骑到闺女头上作威作福?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太多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想离婚行啊,明天我就去跟你离,你怎么来的怎么走,以后这个家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女人恨恨喘了两口气:“当老妈子伺候你们十几年,跟我没关系,凭什么?”
郭长海面沉如水,一脚踢上房门:“凭什么你心里没数吗!”
隔壁说话声消失,辛星从门边退开,退到书桌旁坐下,拿起一本旧旧的黄色笔记本继续阅读。
三月十八日:梁大宝红眼病,想要新手机让他爸买去,凭什么让我爸出钱。
四月二十一日:梁大宝改姓了,真恶心,明明有亲爸还来抢我爸。
九月一日:开学!升到初中部,终于不用和梁大宝这个讨厌鬼一起上下学了。
辛星微微一笑,没听错的话,刚才那个女人说了句:他是你亲儿子?
中午撑不住困意,断断续续睡了三个小时,睡醒后她感觉精神不错,再看到床前纯白的长毛地毯上堆着从厨房搜罗来的物资,满足感油然而生,身体里的郁闷气都消散了许多。
不得不说,郭欣在这个家的生活待遇应当处于食物链顶端,对比其他房间的陈设,她的公主领地堪称豪华。地毯壁纸,水晶吊灯,沙发大床,整墙衣柜和用屏风隔出来的书房,还有单独卫生间。舒适美观又干净,比那些龟缩在安全区,自封将军和基地长的家伙们居住条件可好得多。
单有水有电这一条就赢了。
在郭家三口回来之前,辛星查看了郭欣的私人物品,大量衣服鞋子,华而不实的首饰,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相册,日记,电脑,还有放在枕头下,按键无反应的手机。
原来的世界里也有手机电脑。前者是数量庞大但百无一用,当武器都不如石头好使的垃圾;后者是一些实验室里的工具。随着蓝星境况逐年恶化,资源极度稀缺,搞病毒研究的人越来越少,三年前辛星还能接到绑架或护送研究员的工作,后来研究员拿数据换物资也没人要了。
通过说明书,辛星打开了薄薄的银白色电脑,找半天也没找到所谓的“操作鼠标”在哪里。于是扔在一边,又依靠说明书给手机充上了电,看着电池状的图像在屏幕上出现,她很满意,随时可以使用电力资源的感觉非常好。
辛舒然说过,在通讯信号和移动网络覆盖全球的末世前,手机作用强大,小小的机器里隐藏着一个人的财富,工作,社交和秘密,想了解郭欣,这是条捷径。
等待过程中,她翻看了相册,按年龄顺序排列,从胖乎乎的婴儿到胖乎乎的少女,跨度大约十几年。有几张和生母的合影,其中一张上印着“星星六岁生日留念”,还没发福的郭长海正在点蛋糕上的蜡烛,清瘦的年轻女子笑意盈盈搂着小郭欣,满眼疼爱。
星星?不是欣欣吗?
看起来是很幸福的一家三口,但之后的合影里有郭长海,有小男孩,生母的位置却被继母代替了。郭欣在照片里慢慢长大,身材一如既往的胖乎乎,表情一张比一张不高兴。
房里有一面巨大的穿衣镜,辛星早已看清她目前的长相——深凹的双眼与脸颊,颧骨突出,唇无血色,满脸濒死之气,几乎瘦脱形,和照片上的胖姑娘有天壤之别。
继母说她在绝食,辛星头回听闻这个可笑的词。
她见过太多瘦成人干的平民,吃虫啃土都是寻常。蓝星遭遇极寒天气的那几年,饿疯了的人们不管有毒没毒什么都吃,哪怕吃完就死。
辛星常年把进食需求维持在可以活下去的底线上,只有做任务才会多吃一点。她经历过多次困境,绝境,也目睹过人吃人惨剧,囤积物资成为深入骨髓的习惯,不敢放纵。
这个世界居然有人抗拒食物,在日记里多次立誓要减掉四十斤肉,八成是疯了。
郭长海再次敲门的时候,她打开了手机,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图形静置十多秒,屏幕上出现十个数字和“重新启动后需要输入密码”字样。
从九到零按了一遍,错误。
“欣欣,醒了吗?”
从零到九又按了一遍,错误。
显示还有三次输入机会,辛星想了想,翻开日记本最后一页,在十几排密密麻麻的字母数字符号中,凭感觉挑了一个全数字的按进手机。
顺利解锁,入眼是一张占满屏幕的女人脸,头发遮住两颊,下巴尖得过分,皮肤像刷了白漆的墙面,一丝纹路都看不见。嘴唇小而殷红,眼睛夸张得大,离谱得黑,离谱到辛星分不清这是照片还是一幅画,也认不出此人是谁。
“欣欣,爸爸叫了外卖,你吃吗?”
话音刚落,紧闭的门突然打开,辛星依旧一身睡裙,披发赤脚走出房间,眼神敏锐地定格在餐桌上:“吃!”
不知道外卖是什么,但有人主动邀请她“吃”,这等好事,当然不能错过。
郭长海微讶,闺女已经很久不好好吃饭了,叫门只是意思意思,以为会和往常一样无人理会,哪知她接了茬。
看着饭桌上刚开盖的两碗肥肠面,他尴尬地笑:“那你和你妈吃,我再点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