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阳知道韩子君的妈妈有精神病史,但他一直认为那只是“史”。
郁薇说多年前见过她发病,现在状况比较稳定,人很和蔼可亲;而韩子君上次拒绝他的投资也是他母亲的授意,这说明她现在逻辑思维正常,是有行为能力的。
他此次前来,正是为了请求韩子君答应让他和那位阿姨见一面。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怎样被冷待,被厌恶,被咒骂,都全盘接受,绝不会说任何刺激她的话,放低姿态好好和她谈一谈,代表傅家尽力做出补偿。
与他家多年纠葛,傅渊庭,沈月茵,傅景阳,是很熟悉的名字了吧。万万没想到,刚刚偶遇,只报了一个姓,她就突然发病。
那个长着一双温柔鹿眼的中年女人,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世间最恐怖的东西,尖叫撕心裂肺。傅景阳被踹出电梯跌坐在地,懵了好久才回过神来,震撼之后便是满心的苦涩。
不想刺激还是刺激到了,他的姓氏对她而言就是一种刺激。照片里年轻美丽,笑容灿烂的新娘子,是如何变成了这副如惊弓之鸟,恨与惧交织为疯癫的模样?十几年来,她经历过多少次混乱无状,给韩子君带来过多少痛苦?
是他的父母把她逼成这样的!傅景阳按着心口,浑身冰冷。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听到楼下传来特殊的鸣笛声,电梯下去又上去,再下来时停在八楼开门。
韩子君大步走出,重重一拳挥上傅景阳的脸,把他打偏了头,又揪起他的领带,目眦欲裂道:“老子跟你们傅家不死不休!”
他丢下他,转身回到电梯里,傅景阳抹了一把鼻血擡头望去。两个穿蓝大褂的男人擡着担架,担架上躺着闭目昏睡的韩敏,胸口和双腿都上了捆缚带。谢严冬帮忙托着担架边,辛星面无表情地按着电梯键,电梯门在他面前缓缓关闭。
“对不起。”他说。最后看到的,只有韩子君那双同样如鹿,却红得快要滴血的眼睛。
傅景阳掏出手机,给父母分别打了一个电话:“二十分钟之后董事长办公室见面,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们说。”
要不是过年期间得营造家庭和睦夫妻恩爱的假象,沈月茵根本不想回家,不想去集团,更不想见到傅渊庭,见面除了吵架还能有什么话说?这个懦弱无能的男人,连个私生子都对付不了!
多年夫妻,她早就看透了傅渊庭的本质,想想自己当年被皮囊所惑,爱得死去活来,逼着父亲给他家注资助他上位,不择手段也要嫁给他的行为,简直就是脑残,眼瞎!
如果她只是一个出身普通的女人,现在她真的愿意放手,把傅渊庭还给他的白月光,就让他后半辈子跟那个疯女人和他们肮脏的私生子搅合去吧。可是后悔来不及了,她姓沈,是傅家媳妇,是千亿上市集团的董事,她不能离婚,不能爆出丑闻,不能影响两家的声誉和利益。
怎么办呢,忍呗。还有儿子呢,为了儿子顺利继承集团和傅家,她必须得捏着鼻子过下去。
她说的是全部继承,一分一厘都不能流失到外人手里,尤其是那个私生子!
从结婚到私生子十四岁以前,沈月茵没有过多分出心神去“照顾”他们,因为傅渊庭表现得很老实,从未关注过那母子俩的生活,对她十分爱护,夫妻感情甚笃。曾让她嫉火中烧,恨不得食肉啖血的女人疯疯癫癫没了人样,私生子衣食不继,活得像个小要饭的。她心理平衡了,舒服了,时间一长,便也很少再浪费人力盯梢。
可她没想到,一眼没看住,私生子竟然出了国,等她得到消息,那小子大学都读上了。细查之下才知道,傅渊庭早就和他们重新建立了联系,不仅认了儿子,还请了国外知名的精神病专家给韩敏治病。
他从没忘记过他的白月光啊!十多年装挺像,在这儿跟她卧薪尝胆虚与委蛇呢!
恼也是恼的,按她以前的脾气,一知道这事儿就得找人弄死私生子。可沈月茵发觉自己没有以前恼得那么狠了,没有那种又嫉又酸又恨的感觉了。可能因为年纪大了,人现实了,有儿子了,除了英俊啥都平庸的傅渊庭,也早不似当年那么让她心动。
更多的是危机感,利益被觊觎的危机感。
她没有冲动,想先弄清楚在傅渊庭的心里,私生子究竟占有什么地位,他能为这个儿子做到哪一步,再看有没有必要冒着风险买.凶杀人!
事实证明,没有。傅渊庭还是那个没担当的傅渊庭,他只想重温旧梦,并不敢真正将那母子俩庇护在羽翼下,更别提正私生子的身份了。偷偷摸摸从手指缝里漏点小资源给他,真不值得她严阵以待大动干戈。
可那个私生子倒是挺拼的,沈月茵每每收到他的近况照片,都能从他眼中看出浓烈的贪婪和野心来。
想认祖归宗,分华宇一杯羹?沈月茵觉得很有意思。撒点心渣吸引小蚂蚁,再把它碾死在回家饱餐前的路上,是她从小就喜欢玩的游戏。
她耐心等待着,冷眼旁观着。一切都和她想的一样,私生子胃口越来越大,傅渊庭胆子也越来越大,正一步一步走近她给他们设下的陷阱。等到他把白日梦做到集团核心的时候,就是她釜底抽薪的精彩时刻。
可是谁能告诉她,私生子为什么突然在陷阱前止步?
什么格斗新事业,能和千亿上市集团这块大蛋糕比吗!
韩子君不再贪婪,不再追着傅渊庭要资源,不躲躲藏藏,不忍辱负重,不做白日梦了,沈月茵一时真不太习惯。
其后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她的意料,韩子君抱着一堆不知哪儿来的旧物大肆威胁他们夫妻俩。上电视,发微博,各种强硬暗示,仿佛连性命都置之度外了,一副要将公道讨到底的模样。
如果说那所谓重婚,指责她知三当三的证据只是让沈月茵愤怒的话,儿子在大年三十给她看的采访稿截图,就让她恐慌了。
韩子君怎么会有韩家当年破产的资料?那些做了手脚的合同,那些担保人的签名,那些伪造的票据,一旦向有关部门提交原件启动调查程序,影响的可就不是她一个人了!
沈月茵急忙联系了弟弟,让他回忆二十四年前是派谁办的这件事,后续资料为什么没有销毁,为什么会落入韩子君的手中。时隔太久,弟弟也记不清了,与沈家配合的那一拨人退休的退休,出国的出国,现在让他问谁去?
当年这种操作不是一次两次,动个小小韩家轻而易举。资料在工商部门存有备份,但这种备份的原件是不可能让人取走的。
所以韩子君怎么会有!没人知道。
还有什么威胁录音,也让沈月茵心惊胆战,她不敢保证派去和韩敏哥哥接触的人,有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字。
事情不是脱离了她的掌控,是完全脱了轨。被她困在点心渣牢房里的小蚂蚁,不知何时长出了毒牙,生出了翅膀,不再受点心渣诱惑,一心想飞起来咬她了!
对操控舆论针对寒星俱乐部,派人入室盗窃,整治韩子君名下产业的质问,沈月茵一个也没承认,但是傅渊庭和儿子都一致认定是她干的。
傅渊庭已经破罐子破摔了,说韩子君不就是想要更多吗,给他就是了,反正也是自己儿子。先把他安抚下来弄到证据再说,能给也能拿回来嘛,总比让他出去曝家丑的强。
气得沈月茵浑身发抖,那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想抢我儿子的东西,就得死!
可是她的儿子竟然不站在她这一边,竟然对她的苦心弃如敝履,甚至有些痛恨,竟然还警告她不要对韩子君母子下手。他说,妈,今时不同以往,别再做错事。
她懂儿子的意思,二十多年前,她是家世显赫的天之骄女,眼睛长在头顶上,在槐城为所欲为横着走。如今她仍站在金字塔尖,但社会变了,自由度高了,法治更健全了,平头百姓的权利更多了,为所欲为横着走的人死得快。
沈月茵无数次后悔没有在二十年前弄死那母子俩,无数次后悔没有在几年前灭了私生子的口!
华宇董事长办公室内,傅景阳对父亲道:“发表声明公开道歉吧,为你当年对韩子君母亲的抛弃道歉,承认你有重婚的事实,讲明两段婚姻先后的顺序。已经过了追诉期,法律上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傅渊庭重重拍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月茵怒叫:“不可能!”
傅景阳转向她:“宏普公司现在韩子君名下,不用收回了,按照当年韩家破产前的市值加三倍补偿给他母亲,韩子君接手前那么多年的盈利也给她,算作利息;还有韩家的房子,当年被查封的所有财产都转给她,再补偿她一笔精神损失费。另外,我陪你们去韩子君外公外婆的墓地祭拜,道歉。”
沈月茵难以置信:“景阳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疯话!”
傅景阳眉眼平静:“我今天去了韩子君的俱乐部,在那里碰到了他的母亲。她看到我很紧张,问我是谁,我只说了一个傅字,她就发病了。”
傅渊庭脊背一直,沈月茵脸色黑沉。
“她惧怕我,大声尖叫,乱抓乱挠,让我走开,说我害了她爸爸还想害她儿子。”傅景阳不愿再回想那一秒变疯的女人模样,也不愿看父母的表情,垂着眼道:“医院来人把她捆在担架上带走了,捆起来的……”
他看向傅渊庭:“爸,你要和妈结婚,为什么不告诉韩子君母亲?采访稿上的信是你写的对吗?她知道你结婚了要和你分手,你为什么还要欺骗她,挽留她?如果那时候你们分手了,就不会有韩子君的存在,也不会有今天这样局面的发生!你告诉我,为什么?”
儿子的质问像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傅渊庭脸上,他面色青白不定,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月茵冷笑一声:“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爸爱的一直是那个疯子,他哪儿舍得跟她分手!”
傅渊庭张张嘴,被她阻止:“你想说你也爱我,对,我相信,你爱我的家世嘛,爱我家的资源助力嘛。这也算是一种爱,而且爱得更深,爱得你不得不委屈你的心肝宝贝,只敢藏在暗处偷窥她十几年!”
“你!”傅渊庭拍桌子站起:“不要胡说八道!”
“别吵了。”傅景阳面无表情,“妈,请你也回答我两个问题,韩子君的母亲做错了什么?”
沈月茵咬牙:“她不知廉耻,在我和你爸结婚之后还藕断丝连,怀上孽种,你说她做错了什么?”
“让她怀上孽种的人做了你近三十年的丈夫,现在在这里好好地当他的董事长,两个人犯错,为什么你只针对一个人?”
沈月茵一愣,听儿子又道:“第二个问题,你在婚前知不知道爸已经和她有了事实婚姻?”
沈月茵答得飞快:“不知道!”
“舅外祖父和大舅舅二舅舅都参加了他们的结婚典礼,你不知道?”
沈月茵气得脸色铁青:“景阳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帮那个孽种对付你父母?”
“今天我的贸然拜访使韩子君母亲发病,他非常愤怒,说要与我傅家不死不休。爸妈,不要想着和韩子君周旋,或者以利益安抚了,他不要钱,也不会再给我们时间。你们想想他手里的那些东西,放出来不止是丑闻那么简单,已经涉及违法了。”
傅景阳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他的要求其实并不苛刻,一个公道而已,知错认错改错,你们从小这样教导我,为什么轮到自己就做不到了呢?”
两个人都没法在儿子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没错。情感上的错,责任上的错还能辩解两句,违法的错如何辩解如何圆?
傅渊庭摇头:“不行,去给他外公扫墓可以,声明不能发布。我不信这个逆子敢这样威胁我,我还要找他谈谈。”
傅景阳无奈地笑:“你找了他那么多次,他理过你吗?就算把这件事拿到董事会上讨论,董事们为了集团利益也一定会让你道歉的,爸,别再幻想用亲情绑架韩子君了,他对你只有恨。”
傅渊庭:……
“我再去找他看看能不能争取点时间,你们好好想想吧。”
傅景阳走过沈月茵身边,见她沉默不语,目光却阴暗冷厉,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妈,我们纳再多的税也不能凌驾于国法之上,不要一错再错了,会害了更多人的。”
沈月茵胸口起伏不定,看着傅景阳出去,转身对傅渊庭道:“他什么意思?他是说我会害他?”
傅渊庭懒得多看她一眼,皱着眉头道:“不是会害,是已经害了。当初我让你不要动韩家,你不听我的,动了又不做干净,留下把柄怪谁?这件事爆出去,你不止害了儿子,还害了你弟弟,你堂兄,连死了的岳父都得被翻出来追责!”
沈月茵压着嗓子吼:“怪谁?就怪你,就怪你跟我结婚还念着那个疯子!”
傅渊庭不耐地摆摆手:“出去,我不想和你说话。”
安定医院急诊科缓释病房内,韩敏慢慢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目光好一会儿才得以聚焦,床前人影渐渐清晰。
“小辛。”
“韩阿姨。”辛星弯下腰,“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这是……”韩敏转动眼睛打量环境,看到了吊瓶:“在医院啊,我怎么到医院来了?”
说着目光一顿,惧色再现,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擡高肩膀就想起身:“子君呢,快告诉子君,有个人来了……”
辛星按住她,食指压唇嘘了一声:“没事韩阿姨,韩子君在和医生说话。你不要激动,我在这儿你什么也不用怕。”
韩敏怔怔,片刻后放松了身体,脸上露出笑意:“对,你最厉害了。”
打过一针镇定剂,此时正在吊水。她并没有陷入彻底的疯狂,只是乍然受到刺激神思混乱了而已,用药后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想起不愉快的事情,也能保持神志清醒。
辛星在她身边,韩敏倍感安心,“那个人走了没有?”
“走了。”
“他来干什么?子君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他吓到你了,韩子君打了他一拳。”
韩敏皱皱眉头:“不要见就好了,打他干什么,他们……他们会报复子君的。”
辛星微笑:“不怕,韩子君长大了,能保护自己。”
韩敏殷殷看着她:“你也会保护他的吧?”
“嗯。”
韩敏舒了口气,喃喃道:“唉,我怎么又犯病了呢,我又给子君添麻烦了,这孩子从小到大吃的苦太多,都是受我连累。他心烦我知道,我也烦我自己……”
“你是他妈,他怎么会烦呢。”辛星不太会安慰人,挠挠额头道:“别多想了,休息吧。”
韩敏望着吊水瓶出了会儿神,又将目光投向辛星:“小辛,你不想和子君结婚,是因为我吗?”
辛星:“……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和韩子君结婚?”
韩子君走到病房门口,正要迈进,就见辛星弯着腰,两只手撑在病床边,以一种极具逼迫性的姿态,俯视韩敏,“不要怕,接着说。”
他妈瑟瑟瞅着辛星,轻声道:“子君还说,你这个人无情冷血放纵不羁,玩够了随时可能拍拍屁股走人。他必须要尽快和你领证,占据法律和道德的制高点,让你没法轻易甩掉他。”
辛星缓缓擡起眼皮,阴鸷目光定在门口那个人身上:“无情冷血,放纵不羁?”
韩子君:……医生还有事找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