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星可不关心韩子君一天到晚都在腹诽些什么不正经的东西,她只觉得这块磨刀石留对了。
谢严冬凶狠无忌的打法很符合终极格斗风格,而且他有和外国人对战的丰富经验。虽不善言辞,总结不出来,但只要交上手,她就能领会到他的意思。
拳手打满整场后,体力和肌肉需得到充分恢复才能进行下一场,休息个两三天很正常。UFC更是为了保证拳手的最佳状态,一年给一个人只安排一到两场比赛。然而谢严冬来俱乐部以后,十天打了十场,每次都是猛攻狠击,竭尽全力,被辛星打,也打辛星。两个人把拳台当成了角斗场,都貌似奔着要对方命去的,都不手下留情,体力消耗和正式比赛差不多少。
如果一个月陪辛星打三十场,以他的工资,等于每场一百元,这哪是拳手的收入,连扫地阿姨都比不上,实在低到了尘埃里。他肯接受,韩子君认为居心不良,辛星则想到了其他方面。
今天练完,两人同样气息难平热汗淋漓,辛星坐在台阶上休息喝水,谢严冬递来毛巾。她接过擦了擦,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我跟韩子君说过了,底薪是底薪,奖金按次数算,一场四百元你觉得怎么样?另外你也需要休息,以后就隔天或三天打一次吧。”
谢严冬双肘搭在膝盖上,摇头道:“不用,俱乐部管饭,三千够了。我什么时候打都行,看你的安排,以前我也有过天天打的。”
辛星看他一眼:“三千就够了,看来你不缺钱,以前天天打挣了不少吧?”
谢严冬没说话,微微垂了头。
“那为什么还要忍受不被承认,遭人拒绝的难堪找工作呢?”辛星连续少量喝水,舒了口长气道:“我看你好几天中午都把盒饭拿出去了,是到外面吃,还是带给别人了?”
谢严冬低声:“我妹妹不能做饭,我出来上班一天她就要饿肚子,中午得给她送一趟。”
他说的是“不能”,而不是“不会”,妹妹恐怕还有些特殊情况。
“给她钱,让她自己点外卖就是了。”
谢严冬又不说话了,辛星笑道:“没钱是吧?听周遇说你黑拳打了那么多年,都是在给别人赚钱,图啥?早该跑了。”
“我还有妹妹,跑不掉。”微不可闻地含糊了一句,谢严冬头垂得更低。
“有什么跑不掉的,你就是胆小。谁敢把我锁起来,把我妹妹锁起来,我把他剁成八块,大不了同归于尽。”
谢严冬擡头看她,辛星满脸不在乎:“你想说杀人犯法?都落到那种地步了,管他什么犯不犯法的呢!当然能不犯法还是不犯法的好,凭你的身手,带着你妹妹逃跑不难吧?跑出来有法律有警察的,他还能再把你抓回去?”
谢严冬默然良久,道:“我除了打拳什么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是有口饭吃就行,习惯了。”
这句话奇异地引起了辛星共鸣,在很多年里,她也像恶狗一般生存着,求的也不过是有口饭吃而已。
“行吧,随便聊两句,没什么别的意思。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再打。”
谢严冬忙道:“我可以的。”
“我不可以。”辛星微笑:“这几天练得太狠,我也要休息,明天训练馆放假。”
从她嘴里听到放假两个字,谢严冬都觉得不可思议。真正看到辛星的日常训练,他才知道她为什么能打败他,才知道什么叫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整整十天,她早八点半到馆,先做热身,之后便是五组力量,五组反应,五组爆发力,休息片刻重复一轮。接着跟崔教练上实战理论课,午休后练耐力,练平衡,进行负重对战。隔日还要与另两位教练切磋分解动作,以及接受一个姓陈的中年人偶尔不请自来的检验和指导。
一天训练量远超常人能承受的范围,而她天天如此,铁人一般的存在。
谢严冬也经历过天天对战无法休息的日子,但那是被动的,全靠毅力硬撑。人需要放松休息,长期保持高强度的运动量,对身体不好。
黑拳手毕竟也是现代人盛世人嘛,观念多少有些矫情。末世辛星不但身体保持着高强度运动量,精神也保持着高强度紧张,双高的生活过了好些年,每天可不止是打沙袋练杠铃那么简单。
现在的运动量对她来说不算大,精神上放松了,训练就跟玩儿似的。而且她不训练,也没别的事儿可干,这就是她目前的工作。
休息也是要休息的,日常的肌肉放松可以求助按摩师老赵,但每当觉得身体发紧,腰酸背痛有拉伤感时,她总是第一个想起王老大夫神奇的穴位按摩术。
韩子君对王老大夫十分嫌弃,总说他野路子老中医,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哪有老赵专业。但自己的感受自己知道,辛星为避免他啰嗦,后来都一个人去杏林堂,王老大夫还因此加了她微信,说打烊之后也可以□□,不过要加收上门费。
明天她就想再去一趟。
辛星起身下台阶走出两步,又回头:“不吃饱可以打,但没必要。以后你多拿一份饭给你妹妹,或者带她来这儿吃也行。”
韩子君再度走出办公室时,正好又撞见谢严冬“痴痴”望着辛星的背影。神态很难形容,手指纠结,坐姿略僵,眉毛轻蹙,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俩眼珠子光芒热烈,不是冒绿光,而是冒红光了!
打场架怎么跟脱了单似的激动?韩子君发誓他没看错,分析研究人的微表情,是他的拿手活计!
凭着“好消息”,他还是把辛星拉去吃浪漫双人晚餐了,坐定后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今天把谢严冬打伤了?”
“没有啊。”
“那我下班的时候看他好像快哭了似的。”
“哭了?不会吧,”辛星翻看菜单,点了个看起来分量最多的烤肘子,“为什么哭?”
“问你啊,你对他做什么了?”
辛星回想,“打完聊了几句,没什么值得哭的。难道是因为我说他胆小?”
原来不是激动,是恼火吗?被辛星羞辱了?
拿手活计失了水准,韩子君却高兴起来:“他怎么胆小了,说我听听。”
辛星白他一眼:“别瞎打听人家的事儿,说你的好消息。”
韩子君傲娇地昂起头:“现在就说,我怕你一会儿高兴得吃不下饭。”
“你多虑了。”
“……”
经过和辛星“冷战”的一周,韩子君认真思考了她的理想,并在进行相关咨询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规划。只要辛星同意,这件事立马可以操办起来,他很有信心,辛星不会不同意,因为整个规划完全是以她为出发点,是为了实现她的目标理想而创建起来的。
他口若悬河一通输出后,辛星却没像他想象的那样高兴到吃不下饭,而是静静看了他许久,沉默地吃起烤肘子来。
在他反复追问怎么样时,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没必要这样。”
韩子君顿时不解,心塞,大失所望:“没必要?让你自己去折腾根本折腾不起来,政府不会批的知道吗?只有走曲线救国路线,以商业实体申请,才有可能丝毫不差地完成你的设想!”
“我们没那么多钱。”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来找投资啊,而且运作之后会看到回报的,总比你建个死堡垒放在那儿堆灰的强。”
“你上哪儿找到这么多投资?”
“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韩子君不满她平淡的态度,“你就说我这个主意好不好吧!”
辛星不得不承认:“好。”确实好。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突然。”
韩子君没好气:“你要盖堡垒才突然好吧,谁看谁不觉得可疑?我苦思冥想想出这么个办法,把你的堡垒合理合法地加在项目里,还不都是为了你!”
辛星没法说出心里的感受,当她听到韩子君宏图伟业的规划之后,第一反应是有魄力,好想法!
这个人太聪明,太有生意头脑,他想出了一个如他自己形容那般绝妙的计划——把辛星的目标扩大拓展,丰富内容,商业化,以可以对外经营的模式建立起来,不仅能通过审批,还可以物尽其用带来收益。真是个一举两得,双赢,甚至多赢的好主意。
如果仅仅是这样,辛星会拍案叫绝,夸奖他把心思放在创造自己的事业上就对了。可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琢磨这个规划的动机,竟然是她,出发点完全是为了“丝毫不差实现你的设想”。
这就有点让人不知所措了。
这个人,因为和她的观点分歧而苦思冥想,想的不是如何反驳,而是如何迁就。想的是怎样帮助她完美实现目标,让这个可疑的,突兀的,难以解释的目标合理存在于太平盛世。说他所图的是利益,辛星说服不了自己。
柔和灯光下,她看着韩子君满脸为她着想她还不领情的表情,轻道:“再说吧。”
“什么再说,宜早不宜迟,大工程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做起来的。你同意的话,我这边就要开始找人谈合作了。”
辛星不知该说什么。不同意,这的确是个新生意,按照他的规划来看前景一片大好;同意,她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有利益不冲不上不占,不是辛星的作风,她也一直把韩子君当作自己的打工人。可是自从明了他不知是崇拜还是喜欢的心态后,她就很想在利益上体现两人间的公平公正,因为关系一旦掺杂情感上的东西,她就没法再坦然接受别人的付出了。
彼此利用共同发财不好吗?都说了会保护你,你还得寸进尺地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想想再说。”
韩子君腰背一塌,眼神黯淡:“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好几天尽琢磨这事儿了,还特意托了朋友问政策,没想到……”
辛星回避了他的目光,生硬地换了个话题:“跟你说一声,我答应给谢严冬一场四百块的补助了。还有,他妹妹没饭吃,他每天中午都把饭省下来送回家,下午就饿着肚子跟我打,也挺辛苦的,不如中午给他多加一份饭吧。”
韩子君脸色难看:“他妹妹没饭吃关我们什么事,我雇一个人还要照顾他全家啊?他不来我这儿上班也没见他妹妹饿死!馆里那么多员工,从来没见你关心别人的私事,怎么对谢严冬就这么特别?”
其实辛星不是多关心他,只是转移话题而已。闻言随便找了个理由:“不是特别,就觉得他人没有看起来那么凶狠,经历也挺有意思的,在某些方面和我有点像。”
此话一出,韩子君脸色更难看了,跺得你胸口淤青你说他不凶狠,被人拴着打八角笼生死战你说他有意思,某些方面和你……
他眉毛皱了皱,若有所思地看着辛星,半晌道:“你觉得他可怜吗?”
“没有,人活着,能用拳头挣饭吃,有什么可怜的。”
可你还是和他产生了共鸣不是吗?
因为在黑暗中生活过,所以对从黑暗里爬出来的人有特别的好感,只要那人不与她为敌,她就把他当成了同类。她不可怜他,就像她不可怜自己一样,她只是在庆幸,庆幸自己和同类都活着,都还能用拳头挣饭吃。
她在谢严冬身上,找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接纳,了解,关心,都是自然而然的。
想起和辛星的相识之初,韩子君一直维持着自己的光鲜优越的外在。后来即使被她扒了底,也强撑着面子,未曾真正示弱过,总是习惯性地展示他来之不易的好生活。
辛星靠着强大的分析整合能力了解了他的身世背景,但并不知道他真正经历过什么。其实,他又何尝不是从黑暗中爬出来的人呢!
韩子君没把黑煤球二号放在眼里,他都打动不了的人,黑煤球们也没戏。但是他就如辛星所说,是个天生喜欢与人为敌的人,是个占有欲超强的人,说的再难听点,是个见不得人好的人。不是见不得所有人好,是见不得他讨厌的人好。
他费尽心思为辛星着想,她又不知犯了什么疑心病不愿领情,而讨厌的人竟然能得到她的特殊关照,韩子君咽不下这口气!
翌日辛星没去训练馆,早起跑完步回家洗个了澡,看小说看视频休闲了大半日。下午去杏林堂按摩,路遇若干街坊热情打招呼,她也一一回应。
习惯成自然,日子久了,她的个性特点,行事方式,渐渐抹去了郭欣在熟人心中留下的痕迹。桐花街的街坊们已经习惯了现在安静,强硬,习武的她,见面问候语都从“吃了吗”改成“跑步去?训练去?最近比赛了吗?”
同样习惯,或者说不得不接受的还有郁薇,自省散打比赛她祝贺了辛星之后,两人的微信联系又恢复了,一个礼拜能聊上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直到某天,辛星问她认不认识“以傅之名”,她发来一连串笑脸,反问她知不知道“顾盼生姿小王子”是谁,说要不是傅景阳后半程有事,榜一大哥轮不到那个人来当。
小王子是谁,她当然知道。直播结束后不久,榜一大哥就打电话给韩子君,要求辛星履行代言合约,戴上金腰带替他的会馆拍宣传广告。
郁薇在默默关注她,将怀疑深埋心底,连傅景阳都没有透露过,还主动示好,她便也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开几句玩笑,谨慎与隔阂便消失了,郁薇说有空吃饭,辛星答好。
在她的认知中,郁薇始终是她妈笔下那个善良温暖的女孩。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初,唯一没有全心戒备过的人。
也许是接受了太多善意的缘故,也许是习惯了遵循法律和被法律保护,辛星觉得自己的戒备心越来越低了。她趴在按摩床上,感觉王老大夫的力道渗透进穴位深处,酸麻与舒畅感同时袭来,溢满全身。
手机响铃,她闭着眼睛接起:“喂?”
话筒里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音沙哑:“你在哪儿?”
“什么事?”
“我有点发烧,头晕,咳咳咳,你能帮我买点药过来么?”
“周遇呢?”
“今天放假,他回家看他妈去了,我不能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把他叫回来吧。”电话里的声音越发喑哑虚弱了,“叫谁都不合适,只有你了,我要是能爬起来,也不会麻烦你。”
腰间腧穴一个重按,辛星忍不住哼了一声:“呃……那你等会儿。”
那边沉默片刻,哑嗓子提高几分:“你在干嘛?”
按压又往下移了一寸,依然是两个重按,辛星又哼唧了一声:“呃啊……”
“你到底在干嘛?”话筒里突然慌张地叫唤起来。
就在这时,辛星的左手忽地以迅雷之势向身后探去,准确无误地扣住了一只手腕。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慢慢地转过头,目光如冰箭般定在那张和善慈祥,此时带了点错愕的脸上。
“你脱我裤子?”
疑问句,但是由于她的语气过于稳定平淡,听在手机那头的人耳中更像肯定句。叫唤瞬间变成了炸雷般的狂吼:“辛星!你和谁在一起?你特么是不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