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大夫感觉自己的手腕被钢钳夹住了,不是攥或握,是夹。腕骨两端遭遇不可抗拒的压力,持续收紧,肉不疼,骨头疼,疼得他大鱼际发涨,指尖如供血不足般麻木。
“哎哟,你搞什么,快放手!”
他缩不回甩不开,用另一只手推拨。王老大夫力气也不小,可是在辛星有针对性的控制下,死活挣脱不得。
她不管电话里的吼叫径直挂断,夹住老头的手,朝自己后腰处看了一眼。原本塞进裤子的T恤被扯出,裤腰往下扒拉了小半截。
早先王老大夫表示过掀开衣服点按更加到位,被韩子君阻止。他出来后跟她说,再老也是个男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辛星不是不防,而是不能无事生防。按摩那么多次,王老大夫始终正正经经,多用指腹,骨节接触身体,定位准确,手法规矩,从未让她感觉不适。何况那次以后,她再来按摩都把衣服塞进裤子,王老大夫似乎也在意了韩子君的质疑,再没提出过要掀开。
比起老赵经常逮着她胳膊腿一通狂放的捶砸搓揉,王老大夫挺懂避嫌了,若曾有一星半点异样,她岂会再来?
可是,今天不一样。
辛星是感觉到有四根手指在她腰臀之间触摸了一下才出手的,没隔着衣服,真正贴到了皮肤。她以为她和王老大夫就隔衣按摩已达成共识,要掀,必须得到她的同意;未经允许的掀,就不合适。
“为什么扯我衣服动我裤子?”
王老大夫一边挣一边叫:“只是不小心刮到了,什么动你裤子!”
辛星还保持趴着的姿势,冷冷道:“衣服往上,裤子往下,这叫不小心刮到?”
王老大夫脸色阵青阵白,激动道:“就是不小心刮到的,按摩动作大一点,换穴位刮碰到衣服很正常。小郭你是老顾客,来了不止一次两次了,我一直都对你客客气气的吧?今天突然找茬什么意思?想讹我?我王金良在这条街行医二十年,你妈在世的时候都找我看过病,街坊邻居哪个不知我的人品,一把年纪了不能受你这样的污蔑!”
“是不是污蔑你心里有数,”辛星慢腾腾爬起身,手却没放开他,“你不但拉我裤子,还摸我的腰,是摸,不是按。来过这么多次,你是觉得和我很熟了,熟到做点小动作我也不会介意对吗?那你就错了。”
王老大夫浑身乱甩:“没有!没有!你无中生有!你就是想讹诈我,快给我放手,我要报警,让警察还我清白!”
他反方向挣脱不掉,急眼想打辛星,左手猛地推过来,被她一肘挡开,手机往按摩床上一扔,快速捏住了他另只手腕。王老大夫擡右腿欲踢,辛星一脚踩住他脚背,又擡左腿,又被她一脚踩住。
她就半坐在床边,没挪过地方,轻易以四肢控四肢,把王老大夫捏踩得动弹不得。他那只被捏了半晌的右手已经呈现肿胀充血的状态。
“救命啊,打人啦!快来人啊!哎哟哎哟疼死我了!”
杏林堂还有一间小药房在按摩室隔壁,平时里面有个中年女负责抓药,今天下午没人看病,她也不知跑哪儿唠嗑去了。王老大夫的救命声已经传到了店外过路人的耳朵里,那女的都没回来。
手机不停响铃,让紧张的气氛中又平添几分焦虑感。辛星看着王老大夫拼命后坐,脸红脖子粗的模样,道:“既然你不承认,还反说我打人讹诈污蔑,那我现在放开你,替你报警。”
说罢她就松了手脚,拿起手机按关机键拒接,打开拨号界面:“我也想看看警察怎么还你清白。”
王老大夫得到自由,捧着剧痛的右手就往按摩室外跑。然而听到这句话后,他脚步一顿,气愤地回过头:“不用你报,我自己报!你不是污蔑是什么?我拿你当孙女看,你作孽来败坏我的名声!”
110没拨出去,韩子君的电话又打进来了,辛星仍按了拒接,缓缓站起身道:“我可没有你这么龌龊的爷爷。你做了什么,想做什么,你和我都很清楚,所以不用虚张声势,报警也好,出去喊人也好,我等着你。”
王老大夫额头出汗,腮部颤抖,胸口起伏,黑框眼镜后眼皮松坠的眼睛再也看不出半点和善慈祥,恨恨盯着辛星:“你到底想怎么样?”
辛星嗤笑:“我想怎么样?我想打你一顿,砍掉你不老实的手爪子,挖掉你不干净的眼珠子,搅碎你不怀好意的脑浆子,把你命根子切了片喂丧……喂狗!可是法律不允许我这么做啊,只能想想了。”
王老大夫大惊:“你…你…神经病!走,赶紧走,我以后再也不做你的生意!”
她突然大步走近,把他吓得一撩帘子退到屋外去了。店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咋了王大夫,刚才听见有人喊救命,是你喊的不?”
辛星随后而出,看了那人一眼,对王老大夫道:“你报警是吗?那我就回家等着警察来找我说说打人讹诈污蔑你的事了。”
他嘴唇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欲盖弥彰地走到诊台后:“不送。”
出了杏林堂,她回望那黑底金字大招牌,心中很有些失望。一直以来,她对王老大夫的印象都是不错的,手艺好,知识面广,说起中医知识头头是道,她还生出过请他上经络穴位课的想法。后来韩子君找了个中医大学的老师线上授课,便作罢了。
实话说她还真没见过六七十岁的龌龊男人,因为这个年龄段的人在末世极少,还能活着的大多是安全区高层的父母亲人,处在层层保护之中,她见不到,自然也不知道他们龌不龌龊。
没想到,龌龊不分年龄,王老大夫就把龌龊掩藏在了慈祥面具之下。那一点点彷如失误的小动作,不显山露水的占便宜,再结合他的职业,真的不太容易判定动机企图。即使察觉到异样,也没法拿出证据给予他实际意义上的惩罚,最多质疑两句,自认倒霉。
辛星可不会自认倒霉,哪只手摸了她,哪只手就疼十天半个月吧!她没证据,他也没有。
她不太明白,姓王的为什么敢占自己便宜,他明知她有功夫在身,还称赞过她几次夺冠很厉害呢。是因为没亲身体验过,所以无知者无畏?
手机第N次响起的时候,辛星终于接了,电话那头的韩子君已经爆炸又平息,平息又爆炸了好多次。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只觉呼吸困难,心脏发麻,说话都打着颤。
“你在哪?”
“快到家了。”辛星想起他发烧的事,问道:“买什么药,药名发给我,还有你家地址。”
她那若无其事的口吻,云淡风轻的态度,刺激得韩子君一口血压在喉头,险些咬碎后槽牙:“我十分钟到你家,给我开门。”
“你不是生病了么,来我家干什么?”
“别问!”他吼了一声挂断电话。
辛星看看手机,这人莫名其妙,说自己生病了,结果电话里吼得比谁都有劲,不是爬不起来床吗?这会儿又能爬到她家来了?
十分钟后,辛星给黑着脸的韩子君开了门。一见面他就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几遭,然后死死盯她的脸,盯她的后背,盯她黑色的运动裤,瞳仁发红,鼻息咻咻,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压抑悲愤的气场。
杂物都收拾到一角整齐摆放,客厅空间又显得宽敞干净起来。韩子君却没心情关注这些,一心一意死盯那个瞧不出丝毫异样的女人。
“既然你出来了,自己去买药吧,实在不舒服就去医院。”
还是那天晚上的位置,韩子君坐沙发,辛星坐在他对面,家里没有茶水,她便从茶几下摸了一盒牛奶放在他面前。同时感觉到他的不对劲,目光明显不善,看着她像看仇人一般。
“怎么了?”她问。
不知是不是吼多了,韩子君喉咙有点腌腌的疼,又盯了她半晌才开口:“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刚刚在……”
“不要说了!”他突然打断。
“……”
默了十几秒,他又问:“半小时之前你和谁在一起?”
“我和……”
“算了算了算了,我不想听!”他猛地砸了下沙发,又吼起来了。
辛星皱脸:“你什么毛病?有事说事没事滚,不要跟我大吼大叫的。”
韩子君喘着粗气,怨怒地看着她:“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从我们刚认识你就不待见我,对我冷嘲热讽横眉冷对,一见我就板着一张死人脸,说话跟吃了枪药似的,要不就是犯被害妄想症,一天到晚妄想我要害你。掐我打我威胁我,说我有阴谋诡计说我不是好人,我他妈害你了吗?啊?辛星,你摸着良心说话,我害你了吗?”
辛星愣怔,不自觉往后靠了靠:“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快死了,我快被你气死了!”韩子君眼眶发涨,白眼球蒙了一层猩红之色:“我对你还不够好?就算一开始接近有些不纯粹的意图,后来是不是都跟你坦白了!我事事以你为先,处处为你着想,尊重你的意见,接受你的不尊重,接受你的颐指气使,你自己是什么脾气你自己没数吗?你肯定要说,我可以不接近你,可以远离你对吗?那我为什么非要犯这个贱呢!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有没有心!”
辛星沉默,拢在一起的手指胡乱搅动着。
韩子君脸蛋发青,越说越激愤,越说越停不下来:“以前还敢厚着脸皮跟你表白,现在说都不敢说了,我怕啊,怕你跟我分道扬镳啊,怕你以后不理我了啊!你知道我有个多可笑的想法吗?你说你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我就假装我也可以不感兴趣,就这样跟你待在一起也好,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别人,至少我们还是亲近的朋友。可我真他妈是个傻子!相信女人鬼话的都他妈是傻子!你所谓的不感兴趣只是对我不感兴趣而已,换个人你就感兴趣了!”
辛星听出他话中有话,来不及理清胸口那股复杂的情绪,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换个人?”
韩子君颓然靠进沙发,望着茶几发了会儿呆,低声道:“你不接电话,谢严冬也一样,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你们刚才在一起吧?”
“我怎么会跟他在一起?我今天是去……”
“呵呵,不用怕伤害我,我天天在你身边都受伤害,已经习惯了。你们在一起干什么都不需要问我的意见,我和你又没有关系对不对,我有什么资格管你呢?”
“你不要胡说了,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我半小时之前在……”
“不要骗我了,我宁愿你什么都不说,也不要骗我。”韩子君又自说自话地打断了她,“没意思。”
辛星倏地起身,疾步绕过茶几走到他身前,在他擡眼的瞬间毫不犹豫举起手,“啪”地抽了他个清脆响亮的大耳刮子。
“醒醒。”她说。
韩子君捂住脸,目光一片死寂,忽然悲怆地笑出声来:“醒了,明白了,我走。”
他站起来就想往外冲,被辛星一把按倒,单手揪着他的衬衫衣领,单膝压在他大腿上,指着他的鼻子道:“能不能听我说话呢,不能我再让你清醒清醒。”
韩子君咬牙切齿:“你打,我让你打个够!只会对我凶,只会欺负我,不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么,不就是觉得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么,这样的事儿我经多了,习惯了!”
那只手又猛地举起,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半晌没等到扇来的疼痛又睁开了,见辛星面色沉沉,看他的目光却并不冰冷,甚至有些柔软无奈的意味。
“我下午去杏林堂按摩,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和王大夫发生了一点小纠纷,耽误了点时间处理,所以没能接你后面的电话。我……”辛星松开了手,颇生硬地道:“让你着急了,抱歉。”
韩子君擡头望着她,身体僵直,双眸怔怔,呼吸不知不觉地屏住。大脑把她的话反复播放了三遍,又把之前那些快把他逼疯的声音回放了四遍才渐渐反应过来。呃,是按摩,呃啊,还是按摩,并不是他脑补的什么不和谐声音。
那“你脱我裤子”……
就在辛星准备撤下膝盖的时候,韩子君一把掐住了她的腰,十指用力把她固定在原位,眼睛愤怒喷火,瞪得比刚才更大:“王金良那个老不要脸的猥亵你了?”
继街西的杏林堂传过高声呼救之后,在街东活动的人们也听到了一个男人的狂暴咆哮:“我要弄死他!”
五金店老板娘率先找到声源,瞅着对面辛家门口的大吉普车,跟自己老公说:“你知道小辛的男朋友是谁不?”
老板沉浸在手机游戏里:“不知道。”
“韩敏的儿子,说现在是她经纪人。”
“不认识。”
老板娘没想跟他讨论,自言自语道:“听着脾气不怎么好,不会跟他妈似的,也有精神病吧?不过小辛可是练散打的,敢犯呛直接给他一顿爆摧,谅他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确实,韩子君在辛星面前犯不起呛来,怒火中烧地嚷嚷着要去把杏林堂砸了,辛星手掌往他额头上一搭,问句:“你好像没发烧啊?”他立马气瘪焰消,扶着额头倒在沙发上,发出一长串咳嗽,人又瞬间变得虚弱起来。
“我找不到你,急火攻心出一身汗,退了烧吧。”
“那就是没事了,没事回家去。”
“不行,我生气,我咳咳咳……我要去砸杏林堂,帮你报仇。”
“再去闹事,他可算找到报警理由了。没占到什么便宜,我也没让他好过,那只手有得疼呢。”
“我早说要防着他吧,小时候我就看见过他乱摸女病人。你还对他那么和气,让他误以为你面情薄,好说话,受点小委屈不会跟他撕破脸的闹。”
“你看见过?怎么不跟我说?”
韩子君撇撇嘴:“那时候你不是说我无事生非么,我哪敢说啊。”
辛星不自在地别开眼睛:“你今天是真的无事生非,爬不起来也爬起来了,白挨一巴掌痛快了?”
韩子君看着说完话就退到他几步外的人,又咳嗽几声:“你不知道我多着急多难受,根本躺不下去,头再晕也得爬起来,只想赶快找到你。我开车超速还闯了红灯呢,幸亏我没驾照……”
无证驾驶好骄傲哦!辛星有些莫名躁郁:“好了别胡说八道了。”
感觉到她的不自在,感觉到两人间不寻常的气场流动,韩子君一个小时真心实意的崩溃急愤被欣喜代替,心头更是阵阵悸动。她没有和谢严冬在一起,没有做让他吐血的事已经很值得大松一口气了,最可喜的是她不但没计较他的口不择言,还向他解释道歉。难道,或许……
“星星。”他温柔而虚弱地叫她。
“干嘛?”
“对不起,之前我说话过分了,你不要介意,咳咳咳咳!”又吼又叫又装咳嗽,韩子君嗓子疼痒,真的想咳了。
辛星见他咳得满脸痛苦,走近一步:“不跟你计较,需不需要买药,还是去医院?”
他无力地摆摆手:“话是难听了些,可我不是胡说八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咳咳咳!”
辛星烦躁地背过身去:“不去医院就赶紧走,我不想听你废话了。”
韩子君果真“艰难”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咳咳,我没事,我坚持得住,我还要去帮你教训那个死老头子呢。”
路过辛星,他脚下一软,她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你省省吧,烦死了!”
“病”成那样,自然没法去教训王老大夫,辛星也不让他去,把他拖上出租车带去了医院。硬着头皮看了病,韩子君没想到开的那些药,当天晚上就派上了用场——他真病了。
因为那个下午的胡思乱想,冷汗层出,急火攻心,情绪大起大落,他得了重感冒。之后发烧咳嗽也少不了,直折腾到即将出发首都时才算好了个囫囵。
然而即使他在病中,也没忘记王老头“染指”辛星的仇,不去闹事不代表没别的办法治他。
于是某日清晨,早起的街西人发现尚未开张的杏林堂门外,摆放了一块硕大匾额,黑底金字和招牌样式一模一样,上书五个大字:祖传老色胚。
这块匾额足足在门口放了三个多小时,桐花街的居民几乎都参观了一遍。待到王老头来开门,火冒三丈去摔搬的时候,众人又发现,那匾额居然是纸扎的,就是白事上常见的那种纸扎,做工堪称精湛。
韩子君觉得自己愿意花一百多块钱恶心这个老色胚,已经够擡举他了。